文人畫與近現代金石畫風之我見

【摘要】：中國近現代的金石畫風是文人畫在清末民初的繼承和發展。在中國文人畫漫長的發展史中，呈現出兩種不同風貌：明末清初之前，文人畫的發展是以帖學風格為旨歸的寫意山水畫為主要表現形式，而到清末民初時，文人畫轉變成以碑學的金石畫風為筆意的大寫意花鳥畫為主要表達樣式。自此，傳統文人畫的審美由淡雅、清逸、和柔媚轉向金石畫風的雄渾、奔放和壯美。因此，中國近現代金石畫風是時代審美的要求，也是文人畫自身發展的結果。

【關鍵詞】：文人畫;金石畫風;清末民初;碑學帖學;大寫意花鳥畫

（一）文人畫的發展史與金石畫風的實質

（1）傳統文人的身份和文人畫的概念

在中國，“文人”這一群體類似于中國古代“士大夫”這個階層，最早在甲骨文里就有了“士”的寫法，在三代時期，“士”在社會中的地位就十分重要，它上接公卿，下通農工商。大概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士”這個階層便開始繁榮起來，在這一時期的古代文獻里就有儒士、俠士、高士、隱士、逸士和士大夫等多種稱謂。另外，像北宋蘇軾所言的“士人畫”，可理解為今日的“文人畫”，而文人畫的提法大概最早泛濫于明代中后期的董其昌。關于文人畫的界定，想來畫家陳師曾所言最為流行：“……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陳氏還認為文人必須具備：“一人品，二學問，三才情，四思想”等素養。[1] 人品是文人必須具備的優秀品質。

（2）清末民初金石畫風的實質

清末民初的金石畫風其實是傳統文人畫精神的延續和發展，文人的“人品”在文人畫中居于首要地位，所謂“人品”，即使文人的精神、志節、和情操在畫中的呈現，具體地說：或如孔孟的“安貧樂道”;或如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或如杜甫的憂國憂民和黃道周的以身殉國;或如徐渭和吳昌碩的投筆從戎的俠士精神。古代的士大夫常常標榜士氣，可殺不可辱。當國家處于危難之時，他們會率先發聲奮起抗爭。梅墨生先生曾言：① 齊白石為“精神貴族”，當日本侵略中國時，齊白石掛對聯于門前，以“官不進民家”來拒絕賣畫給日本人和漢奸，這就是中國世代文人所具有的大丈夫的民族氣節。另外，還有文革時期的潘天壽，即使被“四人幫”折磨冤枉而死，也不胡亂陷害別人，這又是何等崇高的品質。凡是中國近現具有金石趣味的畫家，如徐渭、八大、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和潘天壽等人，都繼承了傳統文人高貴的節氣和情操。因此，我們說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文脈并沒有斷。

宋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云：“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中國傳統文人畫蘊含著無比豐富的內容和思想，文人們通過對自然界中的花鳥魚蟲的長期觀察和體悟，暗含著梅蘭竹菊“四君子”和松竹梅“歲寒三友”的自然屬性，表現著文人們胸中的品格和節操。他們發揮著詩人般豐富的想象力，或遷想妙得，澄懷味象;或飽游沃看，托物言志。正如蘇軾所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通過詩書畫印在畫面上表達出文人內心的“許多之感想”?，F代的趙之謙、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潘天壽等人所創作的金石趣味的大寫意花鳥畫就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

（3）中國文人畫發展的大致脈絡和歷程

中國文人畫肇興于何時，今天已無從準確界定，但是，中國藝術自上古時代即表現出了不同于西方藝術的特征。從甲骨文鐘鼎文，到陶磚碑刻，又到壁畫帛畫和簡牘等，無不體現了中國畫以線造型和“骨法用筆”的風貌。遙想文人畫的整個發展史，大約可劃分為三個時期：一：宋代之前是文人畫發展期;二：元代至明代中期，為文人畫高度成熟期;三：明末到清末民初，是傳統文人畫向金石畫風轉變時期。實際上，文人畫在唐宋之前已經逐漸形成，至少肇興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其思想淵源以莊子思想為旨歸，追求簡逸、素雅、率真、平淡和自然之美。由于魏晉南北朝特殊的年代，士人們紛紛隱入山林，謝靈運、陶淵明等文人的田園山水詩的出現，于是，表現文人思想情懷的山水畫開始興起。文人們也不斷加入畫家這一群體，自此，中國畫的內涵、風格和地位大為不同。

中國文人畫自產生之日起，其藝術創作和畫論著述便豐富多彩，東晉顧愷之的“傳神論”和“遷想妙得”;南齊謝赫的“氣韻生動”;劉宋時宗炳的“含道映物”和“澄懷味象”;王微的“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唐人王維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隨后，還有唐人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王墨和張志和的“不拘常法，非畫之本法”;五代董源、巨然和米芾、米友仁的“平淡談真，不裝巧趣”;蘇軾的“詩畫一律”;倪云林的“聊寫胸中逸氣”;以及元代趙子昂的“以書入畫”和“書畫同源”等等，都烙印著文人畫鮮明的風格。及至明清時代，文人們追摹古人藝術思想的同時，又形成了各種畫派和畫風。比如：浙派、吳派、華亭派、虞山派、揚州畫派、海派等等，文人山水花鳥藝術達到又一高峰。回顧往昔文人畫發展歷程，展望近現代大寫意金石畫風的風貌，我們敢斷言：中國文人畫并非如“五四”革命先輩們所妄言“中國畫衰鄙極矣”（康有為語），而要“革中國畫的命”（陳獨秀語），也并非如某些無知之輩的狂言亂語，言稱中國文人畫脈已斷，其實，不但中國畫脈沒有斷，而且，中國文人傳統的大丈夫精神也沒有斷。

（二）探討中國金石學發展史，及其形成的根本原因

（1）金石學在宋代之前的發展狀況

中國古代的金石主要產生于唐宋之前，譬如：甲骨鐘鼎吉金主要生成于三代，石刻碑版封泥主要出土于秦漢南北朝，而不同的金石銘文紋飾又呈現出不同的審美特征。比如像細密流麗的甲骨文所具有的嚴整、勁俏和秀美;燦爛多姿的金文所呈現的雄渾凝重和蒼茫高華;還有石鼓文所透露出的古茂雄秀的古典美，吸引著無數好古者。同時也直接給力于近現代大寫意花鳥畫金石畫風的興起。

千百年來，研究這些金石古物的風氣最終發展成金石學，中國金石學應該說肇于漢，極盛于宋，沉寂于元代至明代中后期，而復興于清末至民初。宋代的劉敞可謂古代金石學之祖，他和歐陽修、趙明誠等文人們大力提倡對金石學的考釋、摹寫和著錄。另外，北宋文人墨客擅長帖學行草的同時，也兼善碑學的篆隸。明代陳繼儒在《妮古錄》中說：“山谷題萬松亭額篆書，東坡手繪一樂工，又作樂語題之漢篆書，二公都又能篆隸也”。[2]據史料記載，北宋善山水的王晉卿和米芾也都“碑版書極佳”，印章自篆自刻，那么為何具有金石趣味的書法和繪畫沒有在宋元得到發展呢？概由于宋元兩代在主流藝術上追求內斂、單純、素雅的書卷氣，也就是說，宋元時代不具有“一味霸悍”的金石畫風生存的土壤。據文獻記載，米芾認為：學書以“金石碑版鐘鼎”為楷模，不如以“書跡字帖”更能體悟到書法的微妙和神氣。這大概也是金石畫風沉寂于宋元的原因之一吧！另外金石學研究在宋代的主要作用是用來 “證定經史，以補訛缺” 到明末清初，金石學才逐漸實現了與書畫的聯姻。

（2）金石學能夠在明清發展的原因

金石學的發展在明末清初得到了恢復，明代中后期的文彭和何震便是著名的書法家和篆刻家。清初，由于康、乾推崇董其昌和趙孟頫的“二王”書風。所以，柔美的帖學風氣仍舊充斥著畫壇。但是，陳陳相因、萎靡衰微的“四王”畫風也昭示著新時代的到來。伴隨著“西學東漸”和大量文物的出土，乾嘉樸學蔚蔚而起。說起金石學在清代復興的起因，金觀濤先生歸之于思想上的原因。② 一：明亡之后，明末清初的大學者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反思明亡的原因時認為：宋明理學的空疏學風、空談誤國是明亡的主要原因。因此，他們開始懷疑宋明理學的經世致用作用，紛紛用考據治學，最終疑古之風興起。懷疑一切古代前賢經典，意欲重新考證整理一切文明。于是，金石學研究成為顯學。在書畫界里，形成了對所謂正統文人畫的反叛。二：從“多因論”角度看，清代文字獄也是促進金石考據的原因之一。三：清末內憂外患，時代改革柔媚萎靡的畫風成為新時代審美迫切要求。四：中國本土金石博古學的發展、西方現代考據學的傳入，以及咸道年間大量金石文物的出土等。五：自明清以來，文人身份產生了變化，專職專業的篆刻家書家畫家開始出現，他們不再緊抱“學而優則仕”的傳統儒家思想。文人們也不再僅僅依附于朝廷，他們的藝術創作與商業市場緊密相連，創作上是自由的，思想上是解放的，人格上是獨立的，他們中的趙之謙、吳昌碩、羅振玉、王國維、齊白石、黃賓虹等人一生專職于金石學與書畫的研究。我想所有這些內外因和條件，最終促成了金石學和書畫在清代的聯姻。

（三）金石學對近現代文人大寫意畫風的影響

（1）早期金石學對書畫的浸透

金石學對大寫意書畫的影響經歷了上百年的歷史，可能因為書法和篆刻的親近關系，金石學首先對書法領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遠者不論，從明末清初的書家王鐸和傅山開始，就兼善帖學和碑學，又經過鄭簠、翁方綱的實踐，金石書法發展到鄧石如已達到成熟，鄧氏是最早全面師碑，并提出碑學理論的書家，緊隨其后是被康有為稱之“碑學”開山祖的伊秉綬，最后便是碑學理論集大成的阮元和包世臣。他們都是力倡以金石味改革帖學柔弱的書風。在金石繪畫上，較早有意識地引導金石趣味入畫法的畫家，是取法漢碑的程邃，其蒼茫古渾的山水畫風格曾深深影響了黃賓虹;還有以篆楷筆法入畫的八大;以行草法參入隸書的石濤;“漆書”的金農;“六分半書”的鄭燮等等，他們都是畫壇較早引金石氣韻入畫的先驅者。

（2）金石學對現代書畫的影響

書畫藝術發展到清中后期，帖學和碑學并行，而走到清末民初時，碑學已完全取代了帖學，金石畫風也刮遍大江南北。聊談金石書畫，我們必須首先了解“海派”和“金石畫派”的來龍去脈。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金石畫派的稱謂極少有人使用，但在當代美術評論中多數人聲稱，受金石風格影響的書畫為“金石畫派”。另外，洪再新教授和張見學者稱之“金石運動”。其實，金石畫發展持續時間之長，影響之廣，亦非“派”所能承之。在中國美術史上，凡是“畫派”似乎總特指“地域性的有組織的”書畫團體，而“運動”又好像是政治專用詞匯。我們讀過梅墨生先生的著作后會覺得 [3]：他并不明確反對使用“金石畫派”這個詞，但他更倡導“金石畫風”這個提法，③ 的確，金石畫風持續發展影響了上百年，其中大師輩出，波及全國。一：海派是金石畫風創作的主力軍，海派早期主要書畫家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等都是詩書畫印兼能，他又直接影響了王一亭、王個簃、和趙云壑等海派畫家，形成了自1843年上海開埠以來，全國著名的書畫流派。二：同時海派又間接影響了北京畫壇，從而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勢力。比如陳師曾、齊白石、周肇祥、陳半丁、李苦禪、王夢白等。他們都深受金石畫風雨露的沐浴，成績斐然。三：同樣，受金石畫風直接影響的江浙地區，也呈現出欣欣景象。譬如黃賓虹、李叔同、經亨頤、以及直接受海派影響的潘天壽、諸聞韻、諸樂三、吳茀之等人，這些在新文藝思潮感召下成長起來的藝術家，它們既有深厚的傳統文化，有練就了超凡的寫生功夫，故金石畫在其筆下熠熠生輝，呈現出新氣象。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當代金石畫風研究中，黃賓虹常常被學者們忽略。其實，賓老的山水畫和花鳥畫都具有濃濃的金石氣息。另外，尤其值得稱頌的是潘天壽先生，他不但將大寫意山水花鳥畫的金石畫風發展到了一個新高度，而且把詩詞、書法、篆刻引入到浙江美院的專業教學體系中，作為中國畫的創作基礎。將金石風韻的國畫創作建立于新興美院教育中，自此，極大提高了中國傳統文人畫在現代美術教育中的地位。

（3）金石畫風的特色以及與傳統文人畫的異同

近現代金石畫風的大師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大器晚成，雖然他們以畫名世，但是，他們早年將精力主要用于詩文、篆刻和書法上。并且大都出身貧寒，生活于社會底層，一生歷盡坎坷，飽經風霜。但他們癡迷于詩書畫印藝術的終生不懈的追求，十分重視詩文等學養的積淀，在這一點上，金石畫風的畫家和傳統文人畫家是一樣的，但是金石畫風的藝術家又普遍強調金石篆刻和書法的修煉，這是金石畫風和傳統文人畫不同之處。

另外，金石畫風是對清初大寫意畫的繼承和發展，在形式上和內容上實現了創新，在審美格調上明顯不同于傳統文人畫清逸、素雅、柔媚的格調。金石味筆墨和色彩散發著雄渾、蒼茫、和高古之氣。傳統文人畫追求淡雅，而金石畫更鐘情于濃艷。書法審美上，前者以帖學為正宗。后者更以碑學為美。最后一點，是兩者身份不同，傳統文人畫家大都是士大夫出身，早年飽讀詩書，有志于仕途，書畫只是文后為之，至多“仕途”不順時，才轉向書畫創作，隱于山林寄寓情懷，了此一生。這類文人骨子里常常表現出閑適、清高和孤傲，或有點“不食人間煙火”。而金石畫家從不逃避現實，即使生活中遭受挫折，也積極入世，靠著自己的堅韌和勤奮最終登上了藝術的頂峰，他們有著傳統文人的錚錚鐵骨和崇高的節操，有著獨立的人格和思想追求。他們的藝術創作常常取法于民間藝術，與市井、市場關系緊密，審美趣味更關注市民大眾，創作有了自由?！笆送尽辈辉偈撬麄兊奈ㄒ辉V求，“自強自信”是他們共有的美德，這大概是藝術市場化的作用。他們擺脫了清高自賞的文人所創作的淡雅清逸的畫風，不再以靡弱風氣的山水畫為主流，而是以人們喜聞樂見的花鳥畫為主要創作方向。

結語

回顧文人畫漫長的發展史，我們會清楚地體味到：文人畫自產生之日起，一致標榜人品和學養的學習高于一切，不管是宋元明清的帖學時代的文人畫，還是清代中期之后的碑學時期的金石畫風的文人畫，都難以越出此樊籬。因為，文人畫始終以寫意和表現為主要藝術語言形式，通過對自然界造化的生動描繪，寄寓了無盡的情懷。中國文人畫不太注重形似的刻畫，卻十分強調意趣的表達。自明清以降，詩書畫印同時注入了文人畫的靈魂之后，幾百年來，這種藝術樣式一直趨于穩定。即使像徐悲鴻、林風眠、吳冠中等這些海歸和改革國畫的大師，也是努力在同一畫面上表現出這四種藝術樣式，一生都在探索詩與畫這一姊妹藝術互融的表現形式。元代趙孟頫的“書畫同源”和“以書入畫”也成為了文人畫不二的法門，自明末至清末民初，由于金石碑版的興盛，文人畫家身份和地位的變化，以及時代審美的轉變，文人畫家引金石書法入畫法成為風尚。遠者不說，自海派的趙之謙、吳昌碩至今，金石畫風綿延發展了上百年的歷史。

注：

①引自梅墨生教授2015年9月在中國美術學院的講稿

②引自金觀濤教授2016年 6月在中國美術學院的講稿

③引自梅墨生教授2015年9月在中國美術學院的講稿

參考文獻：

[1]陳師曾 . 文人畫之價值[M]. 載于安瀾編，畫論叢刊，上下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692.

[2]明 .陳繼儒. 尼姑錄[M]. 卷之一，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59.

[3]張見 . 清代金石書畫運動對后世繪畫的影響[M]. 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3，（4）：123.

[4]梅墨生 . 現當代中國書畫研究[M]. 山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