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北宋后期開始,王安石《明妃曲》(其二)的“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便在文學史上頗受非議,尤其到南宋時期,民族矛盾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該詩更是成為了批判對象。非議的中心一方面涉及到違背儒家倫理,尤其是對內的君臣關系,另一方面則涉及胡漢民族間的秩序問題。筆者在閱讀日本學者內山精也《王安石lt;明妃曲gt;考》時發現,近代人在為王安石作辯護的過程中,從訓詁的角度來解釋“漢恩自淺胡自深”更為合理。
【關鍵詞】:《明妃曲》;“自”;自己;虛詞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對昭君出塞有著獨到見解,不落窠臼,得到了同時代及后人的關注,算得上翻案詩之最。但也正因為其中的“翻案”句,尤其是“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使王安石和《明妃曲》在后世飽受非議。當民族問題上升時 “這一詩句所涉及的問題不僅在于其抵觸了君臣關系這種對內的秩序,而且包含了對外關系的問題,即胡漢民族間的秩序問題,特別是在此種問題成為社會關心之焦點的時代,該詩就會成為激烈批判的對象”[1]。這也就是《明妃曲》在南宋不受好評的一個主要原因。
南宋初期,有對王安石詩句最尖銳的批評,如南宋中葉李壁注《明妃曲》(其二)所載南宋初范沖語,以及南宋晚期的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四“荊公議論”條,均將矛盾集中到儒教倫理。且從整個南宋時期來看,對此句的評價均集中于民族關系的問題上,而往往忽略詩句本身所具有的文學意味,又或者正如內山精也所說,他們都不知王安石自身的意圖究竟是為何。但無論原因如何,這些批評都是斷章取義之解,以至于后世,如清代蔡上翔;近代朱自清、郭沫若;今人周嘯天、徐仁甫等人都對其做了反駁,其中郭沫若、周嘯天、周仁甫三位先生從“自”的字義著眼“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一、“自”=“自己”
近代郭沫若在《王安石的lt;明妃曲gt;》一文中說:
然而照我看來,范沖、李雁湖、蔡上翔,以及其他的人,無論他們是同情王安石也好,誹謗王安石也好,他們都沒有懂到王安石那兩句的深意。大家的毛病是沒有懂到那兩個“自”字。那是自己的“自”,而不是自然的“自”。“漢恩自淺胡自深”,是說淺就淺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求的是知心的人。這是深入了王昭君的心中,而道破了她自己的獨立的人格,認為她的心中不僅無恩愛的淺深,而且無地域的胡、漢。她對于胡、漢與深淺,是絲毫也沒有措意的。更進一步說,便是漢恩淺吧我也不怨,胡恩深吧我也不戀,這依然是厚于漢而薄于胡的心境。這真是最同情王昭君的一種想法,那里牽扯得上什么漢奸思想來呢!范沖的“傅致”自然毫無疑問,可惜他并不“深”,而只是淺屑無賴而已。[2]
在這里,郭沫若為王安石平反的一個依據就是關于“自”的理解。他認為“自”=“自己”。從字義的角度為“漢恩自淺胡自深”重新做了解釋,并擺脫時代、、背景,從文學的立場展開議論。正如他所說,不是“漢恩自然是淺的,胡恩自然是深的”而是“漢恩、胡恩自己淺就淺他的,深也深他的,我都不管,我只要求的是知心的人”。
二、“自”作為虛詞
從訓詁的層面來說將“自”看做虛詞的書籍較多。吳昌瑩的《經詞衍釋》對“自”的解釋有一下幾點,其中:
自,猶“雖”也。(此義《釋詞》不載)“自”訓為“若”,“若”與“雖”同義。(見“雖”字詁)故《吳越春秋》勾踐二十一年:“吾愛士,雖吾子不能過也;及其犯誅,自吾子亦不能脫也。”“自”與“雖”對文,“自”實“雖”義也。[3]
再看楊樹達《詞詮》中“自”的解釋,其中:[4]
推拓連詞,與“雖”同。“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漢書·高祖紀》)
再看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5],其中也有跟上述兩人關于“自”的一個相同的義項,“自”猶“雖”也。
今人周嘯天、徐仁甫與郭沫若同樣著眼于“自”的字義上,但卻認為“自”用作虛詞的可能性較高,不同意郭沫若的說法。徐仁甫將“自”認為是“雖”,具體如下: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此明妃回答家人之辭。言家人指出的漢恩淺胡恩深雖是事實,但我所樂并不在此,而是憂在無之心的人。這里兩個“自”字,不但表示恩的淺深是出于胡漢自己,與我無關,而且“自”有“雖”義,在語法上“雖”用來還表示了這句是推開家人的話,叫做“縱”,它根本不是說話的重點所在。而范沖就抓著這句,謂以胡虜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獸而何?可見他因為不懂語法,因而冤枉了王安石。[6]
此種解釋就完全將王安石寫這首詩句的重點從“漢恩自淺胡自深”轉向了“人生樂在相知心”。認為范沖在忽略對作品文學性的解讀的同時也完全不顧上下文的詩意,又不懂修辭手法,而是斷章取義,孤立地就“漢恩自淺胡恩自深”而論漢恩淺、胡恩深。周嘯天在前人基礎上總結到:
郭老把兩“自”字解為“自己的自”,其實這詩中已用如虛字,有“誠然”或“盡然”之意。即言胡、漢恩之深淺雖有別,其不為知心則一。漢既寡恩,我又何眷乎胡人之恩。故在漢宮亦悲,嫁胡兒亦悲,此之謂“人生失意無南北”。
周嘯天為了解釋上述觀點,還用了王安石另一首詩《賈生》:
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
周嘯天把“爵位自高言盡廢”認作為“爵位自高言自廢”,認為這兩個“自”與《明妃曲》其二“漢恩自淺胡自深”的兩個“自”有相似之處,以此作為自己論證依據。但是確實沒有見到“爵位自高言自廢”這種說法。所以這種證明可能存在問題。
在筆者看來,周、徐二人的解釋都是合理的。他們將“自”看作表讓步之語,此種用法并非少見。這樣解釋“自”就使得強調的重點為“人生樂在相知心”。從而將詩句強調的重點轉移,使對“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的解釋既可以從訓詁的角度理解,又可以從文學的角度解讀。如果再綜合王安石的創作意圖,很明顯近代的學者們的解釋更合理,而北宋末至南宋乃至明清時期對此作的批評均有失偏頗。
注釋:
[1](日本)內山精也著,朱剛等譯:《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7頁 。
[2]郭沫若著:《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二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頁。
[3]俞敏監修,謝紀鋒編撰:《虛詞估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版,第218頁。
[4]俞敏監修,謝紀鋒編撰:《虛詞估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版,第222頁。
[5]俞敏監修,謝紀鋒編撰:《虛詞估林》,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頁。
[6]傅庚生、傅光編:《百家唐宋詩新話》,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版,第508頁。
參考文獻:
[1]俞敏監修,謝紀鋒編撰.《虛詞估林》[K].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
[2]郭沫若著.《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二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3](日本)內山精也著,朱剛等譯.《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