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亡人逸事》一文,是孫犁唯一一篇寫給亡妻的散文。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寫作技巧的運用和情感的表達三方面進行探究,可以更深入了解此文。只有體悟孫犁筆端隱含的對亡妻深深的敬重、贊賞與愧疚之情,才能發現文字表面背后的深意,真正參透其神韻。
【關鍵詞】:張力;白描;亡人逸事
在文學史上,一篇洋洋灑灑動輒萬字的著作,可能會隨似水流年埋沒于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短文,卻能經得起時光的漫長考驗而獨放異彩。孫犁的《亡人逸事》一文,大抵可歸為后一類。作者用質樸有力的筆調勾勒出一位勤勞善良、恪守禮教卻又區別于傳統的賢妻良母形象。此文言淡情深,雖語言樸素洗練,但仍難掩對亡妻的懷念與眷戀之情。
一、富有“成長性”的人物形象
對孫犁來說,妻子是她創作的“第二源泉”,并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寫進小說”。 然而在此文中,孫犁卻連亡妻的姓名都未曾提及,甚至稱所敘之事為“逸事”。逸事通常指世人不太知道的事跡,同時也體現了作者雖然懷念亡妻但卻隱忍克制的情感。
筆者認為,本文雖是講述逸事,卻塑造了一位富有“成長性”的人物形象。
整體來看,孫犁筆下的亡妻堅定隱忍、不辭勞苦。但她是否從最初就具備這些特點呢?孫犁在文中提到:
她在娘家,因為是小閨女,嬌慣一些,從小只會做些針線活;沒有下場下地勞動過。到了我們家,我母親好下地勞動,尤其好打早起,麥秋兩季,聽見雞叫,就叫起她來做飯。
又沒個鐘表,有時飯做熟了,天還不亮。她頗以為苦。回到娘家,曾像她父親哭訴。
身為家里最小的姑娘,平常多被寵愛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而初為人媳就要起早下地勞動,實在讓她疲倦不堪,甚至回娘家哭訴來表達自己的不滿。這哪里是一位任勞任怨的妻子形象啊!可是作者筆鋒一轉,又寫到:
后來,因為鬧日本,家境越來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糶賣。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例如“妻子因為推機杼,兩個大拇指頂的變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每逢孩子發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 與傳統的溫柔體貼、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形象不同,孫犁已經勾勒出了一位有脾氣、有性格、富有“成長性”的妻子形象。
二、“無技巧”的藝術境界
這篇散文最善于捕捉生動細節來塑造人物。在閱讀時,當然也需抓住細枝末節,讀出鮮活豐滿的人物形象,而不是僅停留在一些空泛的概念化的理解。
巴金說過:“藝術的最高境界是真實,是自然,是無技巧”。[1]作者以時間順序截取了生活中四個極為普通的橫斷面:“緣定”“初識”“持家”“離別”進行描述,形成長線串珠式的敘事結構結構。其文最大的特點就是語言清麗淡雅,言辭而情深;并多采用白描的手法,在不經意間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一位飽滿妻子形象。
比如,文章寫妻子禮教觀念很重,性格中還是帶有傳統的封建色彩,這要如何體現呢?作者描寫結婚前兩人第一次相遇,她認出自己后,“用力盯了我一眼,從板凳上跳下來,走到照棚外面,鉆進了一輛轎車。”這一段寫的極是生動有趣,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在婚前看到自己的未婚夫,深感意外;因為素未謀面,卻又想知道未婚夫的樣子,所以“盯”著細細打量;但礙于封建禮教,只匆匆忙忙的盯了“一眼”,便轉身“鉆”進轎車里。這一個“盯”字,既有對孫犁的好奇,也有對他突然出現的小埋怨;“鉆”字更是將小女兒的嬌羞靦腆表現的淋漓盡致。
文章還有一處重要的細節描寫,母親讓她試試能否背的動一大筐北瓜,“她彎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個后仰,占了滿身土,北瓜也滾了滿地。她站起來哭了。”“猛一立”一方面說明她還缺乏經驗,另一方面說明她性格倔強要強;“哭”是她本想在婆婆面前做得好一點,結果卻露出窘相,覺得難堪,又覺得委屈。
縱覽全文,作者對亡妻的細節描寫不勝枚舉,從語言細節到動作細節,多維度構造妻子形象。全文幾乎沒有議論與抒情,只是擷取了生活中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生活瑣事,用“無技巧”的手法,去悼念他已故的妻子而已。
三、寓濃情于質樸
孫犁這篇散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這種平淡與樸實,如果讓人覺得親切自然,則是它的絕妙之處;不過這也可能成為它的障礙。不成熟的讀者可能被這種平淡所蒙蔽,往往會浮于表面,感受不到蘊含深處的隱忍克制的深厚情感。
文章開頭提到自己與亡妻的婚姻是“天作之合”,但事情的緣由還是“據亡妻言”。作者每每想到此處,大概總能記起亡妻回憶當年時的音容樣貌吧。
孫犁筆下的妻子可敬可愛,作者對她也是敬重有加。從他對孩子們說的一句話就能看出:“我對你們,沒付什么責任。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該記著。”甚至孫犁的老朋友也說“她在生活上,對你的照顧,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幫助,我看也不小”。
孫犁對亡妻是懷有深深的愧疚之情的。他們的婚姻“相聚之日少,分離之日多;歡樂之時少,相對愁嘆之時多耳”。兩人年少的青春,都被戰爭與炮火割裂開了。“我們結婚四十年,我有許多事情,對不起她,可以說她沒有一件事情是對不起我的。在夫妻情分上,我做的很差。”甚至在妻子臨終前,惦念的還是丈夫在北平做小職員時,寄至娘家的兩丈花布。在得知丈夫是想讓她做衣服更方便時,“她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了一絲幸福的笑容。”丈夫做了這么點小事就足叫她銘記一生,對于一位為家庭犧牲所有的妻子,讓丈夫怎能不永遠歉疚、感激和懷念呢?
然而,作者真的如自己所說,于夫妻情分“做得很差”嗎?似乎也不是。否則怎么會細心的將花布寄到娘家而不是婆家呢?妻子恪守禮教,寄至婆家的花布必然不好全數拿走,還是要留一些給婆婆;又或者作者體諒妻子從婆家拿布奔波勞累,不如寄到家中方便舒服。妻子正是同樣明白這一層深意,才會在久病的臉上露出滿足而幸福的笑容吧。
在回憶亡妻時,孫犁并未用過多華麗辭藻謳歌妻子高大的形象,只是選擇其中一些不太使人感傷的片段稍作描述。然而就是這樣不太傷感的片段,作者也是百感交集,難以繼續了。這不禁讓人想起巴金的《懷念蕭珊》。同為悼亡文,巴金卻是用飽含痛楚的筆觸描寫妻子為自己的犧牲,讀來真是凄切哀婉、筆重情濃。
關于亡妻,孫犁還有一首悼亡詩:
《悼內子》
一落黃泉兩渺茫,魂魄當念舊家鄉。
三沽煙水籠殘夢,廿年囂塵壓素妝。
秀質曾同蘭菊茂,慧心常映星月光。
老屋榆柳今尚在,搖曳秋風遺念長。
詩中最后那句“老屋榆柳今尚在”,倒和《項脊軒志》中“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四、總結
文章最后也提到寫此文的目的:“過去,青春兩地,一別數年,求一夢而不可得。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說法,這可能是地下相會之期,已經不遠了。”孫犁對亡妻的眷戀之情溢于言表。情到深處始無華,過于厚重的情感,反而只能用最樸實的方式才能表達的足夠真摯。本文如此樸素洗練,卻絲毫掩蓋不住作者對亡妻的濃濃情意。
參考文獻:
[1]巴金:《講真話的書》,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2]王恒娟:《融濃情在平淡 寓質樸于敘事》,《名作欣賞》,2014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