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與主體的轉變——讀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

【摘要】：居住在華夏邊緣的羌族與漢族之間的邊界一直是模糊的、推移的，歷史上隨著各個中原王朝疆域的不斷擴大，“羌”也在不斷向西推移。居住于漢藏之間的羌族主要通過區別本民族同漢族、藏族的差別來認同本民族的，許多“羌族”為了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自稱為漢族。自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國民族識別工作基本完成之后，羌族被確定為我國少數民族之一，其民族認同感不斷增強，主動登記為羌族的人越來越多。羌族不再是居住在西南邊陲的“南蠻”，而是華夏民族的一部分，民族認同感不斷增強，由西南的邊緣群體轉變為我國主體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鍵詞】：華夏邊緣;民族認同;華夏民族;民族識別

一、“羌”的由來

“ 羌”字作為一種族群稱號，最早出現于商代的甲骨文材料。商人稱今河南西部、山西南部與陜西東部一帶為羌方，稱這里的人為羌。西周時，周人稱西方之人為“ 戎”，并無“ 羌”的說法。春秋戰國時期，東方諸國的“ 華夏”觀念逐漸形成，與之相對的 是“ 戎狄”觀念。隨著秦人的華夏化，其治下的戎狄也轉化為華夏。如此，華夏的西方族群邊緣持續向西漂移。戰國晚期，“ 氐羌”一詞出現，用來指西方異族。秦統一六國之后，原本模糊的“ 氐”與“ 羌”，用來分指隴西一帶的兩種西方非華夏族群。兩漢時期，華夏人心目中的西方異族“ 羌人”與地名“ 羌中”的概念， 繼續向西漂移，先后擴至天山南路、河湟地區與南、川北等地，這里的人群也紛紛成為“ 羌人”。[1]王明珂先生在《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一書上篇中，詳細的介紹了“羌”的由來。

王明珂先生對“羌”的歷史進程進行了詳細論述，他提到自漢中央政府加強了對西南的開發，就使得東漢、 魏晉時期羌人范圍逐漸向南方山地延伸，向西則延伸到了青藏高原東部邊緣，自北向南形成一條狹長的“ 羌人地帶”，華夏的邊緣也隨之推移。從南北朝到隋唐時期，中國西疆的“ 羌人地帶”出現了萎縮，其原因主要是羌人的“ 番”化。“羌”不再是區分漢與“非漢”的稱呼，被“番”所替代。7 世紀時吐蕃在“ 羌人地帶”西鄰興起，并且不斷向東擴張，唐王朝與吐蕃戰爭的失利，進一步強化了華夏族心目中“ 番”的異類性，“番”代替了“羌”嚴格劃分的漢與“非漢”的族群邊界。在族群意識的影響之下，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被視為 “蠻夷”，隨著民族融合的增強，民族邊界不斷向更邊緣地區漂移。“羌”這 個族群概念作為劃分的華夏族與西方族群邊界的作用，逐漸被 “ 番”所取代。在吐蕃興起的過程中，“羌”事實上也受到了“番”文化的影響而成為“ 番”。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羌”不斷向西漂移，其作為區分漢與“非漢”的作用不斷弱化，“羌”不斷萎縮。

二、 “羌”的范圍

明、清時期漢人觀念中的“羌人”范圍逐漸在萎縮 ，目前我國羌族有30萬人，主要聚居于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的東南隅和北川縣。到了民國初年，只有川西岷江上游一帶較為漢化的土著在中國文獻中稱為“羌民”。羌族的東西南面分別是12億漢族、449萬藏族、658萬彝族，[2]無疑羌族處在漢、彝、藏三個民族的中間，其”物質邊界”在不但縮小。 羌族的遺裔散布于漢族、藏族以及西北西南的眾多民族中。雖然羌族大多已經漢化，他們的衣著，行為方式、認真結構和漢族相同，但是目前居住在松潘、茂縣、汶川、理縣與北川的羌族他們有著共同的“心理邊界”，羌族有著共同的歷史記憶與社會心理。

在資源競爭與分配的過程中，中原漢族通過稱呼來區分我族與他族，在漢人口中所稱的“羌”并非是一個民族，而是所有的非漢族群、異族是與本族存在資源競爭關系的他族。華夏民族與中原文化是由中原地區不斷向邊疆地區推移的，自古處于西疆的異族被稱為“羌”，漢族通過與“羌”之間的戰爭、貿易、通婚等方式不斷影響其生活方式與與心理邊界，臨近漢族地區的“羌”不斷轉化為華夏族，被同化為漢的“羌”人稱處于西邊的人為“羌”。羌與漢之間并無明確的分界線，“羌”的邊界隨著中原王朝統治勢力的盛衰不斷向西推移或往東擴大。近代以來國族主義的建構使傳統的華夏族與邊緣少數民族合為“中華民族”。

目前居住于漢、藏、彝之間的羌族并非史上有之，是由歷史推演發展而來的。羌族的范圍自古至今范圍不斷縮小是華夏邊緣不斷西進的結果。華夏民族并非自古有之，其是我國近代國族主義著為了救國于水深火熱之中而建構的民族概念。華夏民族的概念非常自然地把我國漢與“非漢”民族團結起開，民族邊界不斷消融，華夏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不斷形成，我國的民族內涵更加豐富。羌族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國民族識別工作基本完成之后才出現的稱。民族識別工作為羌族認同本民族提供了政策保障，促使越來越多的羌族同胞主動登記為羌族，而不再為了提高社會地位而自稱為“漢”。目前，我國羌族主要居住于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

三、民族區分與認同

王明珂先生于1994--2002年多次前往羌族聚居地做了詳實的田野調查，其所研究的對象是一群有同一認同的群體。王明珂先生認為， 進行族群研究應有助于建立一個資源共享、 和諧平等的社會體系，[3]《羌在漢藏之間》一書是王先生在走訪了許多羌族居住地之后所著的。

羌族目前主要聚居于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其通過強化與漢、藏之間的不同而不斷增強其民族認同感。羌族的族群認同與區分主要表現在一下幾個方面：①對婚，姻與家庭、家族、守護神的認同與區分。②對我族與他族的差異稱呼。羌族用“爾瑪”稱呼本寨、本族的人群（意為我族的范圍），在羌族的文化中居住于下游的人為漢人，而居住在上游的人則為蠻子即藏族。③飲食習慣。羌族認稱居住在上游食用蕎面的人為蠻子，大多羌族在歷史上傾向于稱自己為漢人。羌族稱自己為漢人是為了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而呼食用蕎面藏族為蠻子是因為蕎面粗糙口感沒有米、面可口，通過比較羌族更愿意稱自己為“生活較好”的漢人。這里的稱呼不僅僅只是詞語上的差異，更是一種社會身份的不同。羌族民眾的思維方式和民間知識自然有特有的歷史。羌族人在婚姻、家庭、家族、守護神的稱呼上有“爾瑪”（意為我族的范圍）、“漢人”與“蠻子”稱呼上的區分，通過“一截罵一截”的文化所形成的族群體系，構建著我族與他族的認知區別。

羌族在特定的地理空間生活，在特定的場域之中形成特有的慣習羌族通過強調與漢、藏慣習的差異來認同本族的文化，進而延續、發展本民族文化。在通過刻意強調“爾瑪”與漢人、“赤部”“費兒”的差別之上，不斷構建屬于本族的族群結構。“一截罵一截”是處于漢藏之間的羌族在漢人文化與藏族文化之間做“抉擇”的過程。羌族處于漢藏的包圍之中，其日常生活與民族文化自然會受到這二者的影響，在傳統民族文化與“他族”文化相撞擊時，產生的文化震蕩羌族在不斷地包容與排斥之間掙扎。王明珂先生在書中提到，“爾瑪”與漢人、“蠻子”之間并無明顯的分界線。處于下游的人稱上游的為“蠻子”，而處于上游的人稱下游的人為漢人，處于中間的人群在上游人眼中是“漢而”而在居住在下游的人眼中則是“蠻子”。同一村寨中的人，關與“爾瑪”、漢人、“蠻子”的認識是不同的，但在面臨共同的困難時，大家能夠共同凝聚于“爾瑪”的認同之下，族群之間的認識是模糊、變動的。羌族通過“一截罵一截”的族群認同機制，來區分、認同“我族”與“他族”。同時，這也反映了羌族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出現的族群危機，多數羌族宣稱自己為漢人是族群認同危機的一種表現。族群對同胞親近，對異族恐懼、仇恨，羌族地區流行的“毒藥貓子”說法是一種典型的排斥他族的表現。從外地嫁入羌族地區的女性充當了“替罪羊”的角色，人們與本族、他族的沖突都歸咎于她們身上。

族群邊緣模糊產生的的主要原因是：生活在溝、寨中的人向外覓求資源之活動范圍有大有小，他們與鄰近群體的資源競爭關系有近有遠，如此使得各個人的“我族”認同有一定差別，“一截罵一截族群”的族群體系體系就根植于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之中。在岷江上游還有許多羌、藏族村寨間都流行著一種說明本地人宗源的“弟兄祖先故事”。以松潘埃期溝為例，這條小溝中有三個寨子，當地人認為這三個寨子民眾始祖為三兄弟。村民普遍認為以前這兒沒有人，三個弟兄到這兒來，分別到三個地方建寨，他們就是三個寨子的始祖。筆者將弟兄祖先故事與我們所熟悉的民族歷史敘事作比較，發現它們都有三個基本因素：血緣、地緣與兩者在時間中的延續與變遷。王明珂先生稱此種由血緣、地緣及其在時間中之延續所構成的“歷史”為“根基歷史”。這是一種強調共同起源信念的歷史記憶，它在人群間產生根基性情感，以此凝聚并界定一共享空間資源之族群。以弟兄祖先故事來說，此種歷史敘事之內容，以及其中最重要的符號——弟兄，皆隱喻著人群間對等的資源共享、分配與競爭。在如此情境或社會本相中，一種文化心性不斷讓人們生產、傳述模式化的弟兄祖先故事（歷史）應然而生，其凝聚著本民族的各個村寨與家族，掌控著整個族群的資源分配。

四、華夏民族

華夏民族此種稱呼并非自古有之，在近代“亡國滅種”危機的呼吁下，中國的民族主義潮流興起，并在學術研究領域得到積極的響應。民族史研究異軍突起，成為學者們經世致用的首選目標。民族史研究的最主要任務就是溯源，并厘清各族群之間的關系。近代有關民族史的研究始于民國初年，學者們致力于從學術上為政治架構尋找歷史依據，同時致力于構建一個華夏民族多元。華夏民族在近代國家危難時刻有力地凝聚了全國各個民族，在20世紀30、40年代，出現了多部頗成體系的“中國民族史”綜合性著作，創造了典范的民族史，王明珂先生在書中所言的“典范羌族史”亦成于此階段。典范的民族史研究是基于這樣一個假定：即當前為同一民族的人有著一以貫之的民族身份與人群范圍。在歷史發展中，發生某些分合，同為一民族的人有著可辨識的外顯標識，如語言、服飾、體質、文化等。“典范的羌族史”把羌族正式納入了華夏民族，為其融入華夏族提供了歷史依據。

自上世紀六十年代民族識別工作基本完成之后，羌族無需依靠“一截罵一截”的方式來增強民族認同，加之羌族知識分子也積極研究本民族的歷史，不僅僅依靠弟兄祖先故事來了解別本族歷史，這些羌族知識分子在接受了現代學校教育之后，學習科學的歷史研究方法改用“英雄祖先故事”的記事方式研究本族的歷史。作為本民族的知識分子更加了解羌族歷史的變遷與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典范羌族史”的不足之處。處在漢藏之間的羌族對羌族與漢藏之間的區分并非清楚明確，而是模糊和變動的。在王明珂先生《羌在漢藏之間》本書中，羌族不只是“典范羌族史”中所描述的羌族，羌族人不再是“失語”的客觀描述對象，他們是活生生的，對自身民族歷史的認識有著屬于自己的認知。聚居于華夏邊緣的羌族不再夾隔在漢藏之間的模糊族群，他們不僅是有著羌族的身份，更是西南邊陲的華夏族之一，同時也是華夏多元一體民族格局的重要組成部分。

五、反思與總結

王明珂先生《羌在漢藏之間》一書中所要表達的主旨，是借由羌族這一個案中體現的族群資 源共享與競爭關系及其在社會、文化與歷史記憶上的表征，說明人類社會一般性的 “文化”與“歷史”的建構過程及其背后多層次的族群認同與社會區分體系，以及其中涉及的多種個人與群體之利益與權力關系，并據此提出其自身關于民族史知識的看法：即歷史是延續的，但在歷史中延續的并非只是一個“民族”，而是一個多層次的核心與邊緣群體互動關系。在本書中羌族不再是民族工作者研究的“客體”，其也是民族“主體”，他們對本民族的族源、發展有屬于他們民族的認識。從王先生的論述中可以發現，羌族關于本民族的歷史的認同，有著“民族記憶”與“典范羌族史”相結合的特點。

王明珂先生的《羌在漢藏之間》一書，是在當地國族主義盛行的背景之下所著的，是一種民族歷史知識視角之下的反思，通過他的敘述少數民族走出典籍的禁錮，發出自己關于本民族認知的聲音。在“英雄祖先歷史心性”思維的主導之下，多數人認為 “弟兄祖先故事”的羌族族源史缺乏可證性，但忽視了不同歷史心性對人們敘事方式的影響。 “弟兄祖先故事”的族源敘述適合結構簡單、內部競爭較弱的族群結構，羌族依靠這樣的敘事方式把聚居地的同族凝聚起來對外尋求資源、對內合理分配資源。羌族關于本族歷史的記憶是在社會現實強化之下的歷史記憶，同時這樣的歷史記憶有影響、創造著羌族的歷史。羌族由之前中原華夏人心目中的“羌”，過度為今日的羌族是社會現實與歷史共同選擇的結果。“英雄祖先歷史心性”的歷史敘事結構有著合理的邏輯結構，但也不能忽視“弟兄祖先故事”的特殊歷史心性。

筆者通過閱讀王明珂先生的《羌在漢藏之間》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本描述羌族歷史與民族特色的記錄史，而是我國“典范民族史”與民族群體對自身民族歷史、文化認同相互補充的的敘述史。“羌”與漢、藏邊界模糊的這一事實并非只存在于漢族與羌族之間，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民族之間不斷交流、融合，民族之間界限模糊。每個民族有其自身的特色與歷史心性，同時與整個華夏族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千百年來中原漢族與邊疆少數民族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華夏民族稱呼的出現是對歷史上民族交流與融合的準確概括與概念升華。中國疆域由中原地區不斷向周邊拓展，其人口數量、民族類別也在不斷豐富，各個民族都對華夏民族的形成做出了自身的貢獻。我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民族識別工作為各個民族“證名”、“證史”從政策層面上為各個民族提供保障，民族識別工作的完成既保證了每個民族自身的特色，又為凝聚了整個華夏民族提供了政策保障。民族識別工作的完成在國家層面上確認了少數民族不再是聚居于邊疆地區的“蠻族”，而是整個華夏民族的重要組成部分。此項工作的完成，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確立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注釋：

[1]王明珂. 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

[2]王明珂. 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8.

[3]陳心林. 歷史人類學研究的典范之作——評王明珂新著《羌在漢藏之間》.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