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創世神話結構分析——以《鴻龐氏傳》為例

越南的創世神話豐富多樣，有史可考的創世神話卻寥寥無幾。記載于《嶺南摭怪》卷一的《鴻龐氏傳》是一篇廣為越南人民推崇的神話，這篇神話說明了越南人的來源，在越南的地位不亞于女媧的故事之于中國。《嶺南摭怪》是越南古代典籍，內容以民間流傳的神話故事為主，被視為研究越南文學史及文化史有重要參考價值。原作者不詳，相傳由陳世法所撰。

全世界對于創世神話的重視度明顯高于對于其他神話的重視，其原因是因為，神話的功能之一是規定社會規則，而創世神話其中表現出來的社會規則就是整個社會和民族的根基，它反映出的不僅僅是社會規則的基礎，更是整個民族思維的基礎。所以，其中每一個出現的人物、事物都有其最根本的解釋。加之其中又與越南最重要的雄王信仰有關，因此學術界對與《鴻龐氏傳》的研究角度很多。但是縱觀眾多的研究成果，多數學者是基于對文本進行一個感性地分析然后歸類總結。可以看出，在很多不同的文章中的不同觀點其實是同一個層面的各個解讀。作為一個創世神話，盡管文章篇幅不多（文言文版本）其中包括其中包含的信息量非常的巨大，可以說，提到的任何一個母題，甚至是任意一個二元對立的對立元都是對越南具有民族意義的。不應該被忽略。但正是因為每一個要素都有意義，那么就不能只是隨意選擇其中任何一個或者幾個來研究。研究的方式應該具有極高的邏輯水平，要明白一個神話到底講了些什么內容，而后在分析神話邏輯的過程中，按照邏輯中出現的要素來進行分類解釋。因此我們的分析就更應該全面和系統。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正好為這一個問題提供了一個解決的方法。列維斯特勞斯主張將文章當成孤立的文本，拋開一切的文本存在的現實環境來對文本進行科學邏輯的分析，并且用類似于理科的公式來分析一個文本，找到文本中隱藏的邏輯關系。得出文章所要表達的多層含義。

《鴻龐氏傳》的主要內容是：炎帝神農第三代孫子帝明，生帝宜，帝明南巡五嶺時娶婺仙女為妻，生祿續，帝明本想傳位祿續但祿續讓位帝宜。封祿續為涇陽王統治南方，建立赤鬼國。涇陽王能入水，娶洞庭龍女，生崇纜，立崇纜為貉龍君，代治其國，涇陽王不知所之。帝宜傳子帝來之后，命蚩尤代守國事，偕同愛女甌姬南巡赤鬼國，流連忘返，南方居民苦其煩擾，呼喚貉龍君。貉龍君見甌姬貌美，做法娶得甌姬，之后涿鹿之戰，神農氏滅亡。龍君與甌姬生出一肉胞，胞中有百卵，生百男。龍君久居水國，母子獨居，思歸北國。黃帝拒絕。龍君認為龍種與仙種，水火相克，分五十男隨父歸水府，分五十男隨母居峰州，推長者為雄王，國號文郎國。規定了國土疆域，官階等級。雄王命刺龍君水鬼紋身，規定了社會規則和生活方式，明確了嫁娶喪葬之禮。

列為斯特勞斯在《結構人類學2》第九章《阿斯迪瓦爾的故事》一文中，對印第安人的阿斯迪瓦爾的故事進行了結構分析。這個故事講述了阿斯迪瓦爾神奇的一生，遇到過的魔物，神仙，數次跌宕起伏死而復生的故事情節。列為斯特勞斯對故事的分析不是單純的研究故事情節。他把故事分為了幾個層次并用圖式的方式來表達：地理圖式、宇宙哲學圖式、整合圖式、社會學圖式、技術經濟圖式。把文本中的二元對立找出，將它們歸納在相關聯的圖式之中，然后再把圖式展示出來的深層次的故事內涵和內在邏輯放在印第安人的現實中，來解答這些圖式，說明故事對印第安人在社會遷徙、部族關系、宇宙觀念、社會價值等方面的反映。通過一個文本對整體民族的社會、經濟、歷史、文化、地理等方面有一個系統有條理的解說，《鴻龐氏傳》的文本很明顯也是在闡述越南主體民族的起源以及社會準則的確定。與《阿斯迪瓦爾的故事》有著類似之處。

1.地理圖式

《鴻龐氏傳》所記載中，很明顯的特征是講述了越南祖先的起源，根據這個線索，將主要主人公的遷移方向單獨提出可以得出6個情節，相應地對應三組二元對立。首先是和帝明結合的婺仙女，屬于仙女下凡，代表著從天上的生活來到地面;涇陽王可以在水里生活，娶了洞庭龍女，生出了龍君，久居水底，這兩個情節對應了陸地向水底的生活遷移;最后是涇陽王讓位帝宜，統治南方建立赤鬼國，甌姬隨父帝來南下與貉龍君結合，之后甌姬欲北上被黃帝阻止，這三個情節對應了從北到南的遷徙。

2.將這個圖式再進行簡化，只看故事情節帶出的故事邏輯，將二元對立進行進一步的分析可以得到宇宙圖式：

宇宙圖式可以看做是《鴻龐氏傳》中的宇宙觀念，神話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闡明民族的起源問題，從圖式中可以看到，越南人認為其祖先是從天上移居到地面上生活，之后由陸地轉向水附近生活，之后是從北方向南方遷徙。這三組對立按照空間的大小，從左到右來看，是從抽象到具體。前兩組對立關系是抽象的，這兩個對立關系正好是解釋了越南民族認為自己自己的祖先是非人類的存在，一般來說，每個民族在起源問題上都會有夸張的成分以提高自己的民族自豪感，所以這兩對抽象的對立雖然不是現實，卻可以解釋。第二組如果解讀為從內陸遷移到靠水的地方，那么就和第三組一起可以解讀為真實的民族遷徙。從涇陽王的名號來看，其部族應該先生活在今陜西省涇河流域，這和神農氏的發源地陜西寶雞相吻合。之后娶洞庭君的女兒，應該是說涇陽王部落從涇河流域南下到漢水流域，再沿漢水來到長江流域中游的洞庭湖地區，與當地的越族部落相融合分化出貉龍君部落。這樣就是從陸地到水邊，從北到南的一個遷移狀態。于此同時應該注意的是，甌姬想要回北方但是被黃帝拒絕的情節，表明了民族日漸獨立成熟，甌姬所養的那五十個孩子組成的民族從北方部族中脫離開來。同時北方的文化南下，也輔助了南方民族的發展，中原的文化影響從中也可見一斑。

3.社會學圖式

按照故事內容，因為是起源神話，因此故事中的親屬關系也是十分復雜和有意義的。這里可以歸納出兩個二元對立，第一個是父親和母親的對立，第二個是父親屬性和母親屬性的對立。《鴻龐氏傳》當中的家庭觀念在不斷的變化著，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并不是一直融合融洽的，在夫妻關系之間甚至出現了對立情況，根據故事內容可以做出社會學圖式：

通過這個表我們可以直接觀察故事內在邏輯，其中又出現了多處二元對立：1.異種婚和同種婚的對立;2.族內婚和族外婚的對立;3.隨父和隨母的對立。整個故事中出現了三對夫妻，然而這三對的屬性可以看出，沒有任何一對是人與人的結合，是一對抽象的對立，在現實中是找不到對應的現實。但是抽象的對立往往表現出了民族的集體意識，體現出越南人對龍形象的崇拜以及神仙系統的出現。仙的形象共出現了兩次，龍的形象出現了三次。因此越南人也稱自己是龍種仙孫，但是在這個對立背后可以看出中國文化對越南傳統文化深刻的影響，以至于在本民族起源的問題上都緊緊靠近中國的神仙體系，表明自己是神農的后代，甚至連神農氏的傳承順序都借用了。表明他們是分化出去的部落，而且還是龍的后人。同時這種拒絕不同屬性共同生活的觀點頗有中國道家的陰陽學說。在解釋第二個二元對立的時候可以引入根據原文故事中人物之間的關系和輩分可以將情節重現的人物關系圖：

從父親屬性和母親屬性就有很明確的同族和外族的區別，越南民族的分化從帝明時期開始，越南人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祖先是涇陽王，但是他不是人類，之后又經過和仙人、人類的融合，才逐漸穩定下來，雄王之后都是人類和人類的婚配嫁娶。但是在人物關系圖的時候有一個例外，即甌姬和貉龍君的結合。甌姬從輩分上來說比貉龍君小一輩，從血緣上來看又是貉龍君的二代血親。也就是明顯的近親同族婚，但是從社會學圖式當中可以看到越南不接受兄妹婚。

第三個二元對立隨父和隨母的對立有兩種體現，第一種體現是孩子隨父居或者是隨母居。在帝明與婺仙女時期，涇陽王隨父親在北方長大，因此社會性質為父系社會;涇陽王和洞庭龍女時期，涇陽王住在龍宮，兒子貉龍君也成長在龍宮，因此也是隨父居，但是故事在這個時候產生了轉折，貉龍君即位后，涇陽王便消失了，也可看做是父系社會的權利爭奪，權利頂峰只有一個。到了貉龍君和甌姬時期，社會屬性變得復雜起來，一開始貉龍君和甌姬生活在陸地上，生了百男，此時是隨父居狀態，然而之后貉龍君回到龍宮，于是百男隨甌姬生活。由于甌姬一個人感到孤單想要北上被阻以后，貉龍君認為仙種和龍種水火不容，要分開居住，分五十男隨父居于龍宮，五十男隨母在陸地建立國家。但是越南的祖先卻是由母親帶大的雄王一支。其次這個二元對立還可以解讀為：涇陽王的仙屬性與父母一致，但是從貉龍君開始，所有孩子的屬性均是隨母親，貉龍君因為母親是龍種，所以他也是龍，雄王因為母親是仙種，因此他也是仙，但又因為雄王的妻子是人類，所以接下來的越南民族都是人類了。因此也可以推斷出在越南的起源神話中，整個族群的屬性是隨母親的。此處有一個爭議，甌姬是人還是仙？若根據中國傳統神話，神農氏是神，但是之后的炎帝氏族應該是帶有神性的人。如果按照這樣的說法，那么甌姬應該是帶有神性的人，所以雄王應該是人類。在其他的異文當中，直接省略了說甌姬是仙還是人的說法，直接指出與貉龍君的屬性不同所以要分開。如果這里認為甌姬是人的話，那么雄王也是人類，也是隨母的屬性。從這個解讀可以知道這講述的是越南的母系社會，也可以解讀為越南社會在遠古時期的不穩定性，之后的父系社會則說明，社會屬性得到了穩定。

狹義的說，研究《鴻龐氏傳》可以更好的解讀這個文本，廣義的來說，通過解讀《鴻龐氏傳》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越南主體民族的根基。1825年奧托弗里特米勒在《科學的神話學概論》里說：對神話的解釋必然是對神話起源的解釋。因為真正的原始的神話同詩人和哲學家加工的神話之間存在著差異，所以必須要還原神話的原始因素，而后在方法論上加以研究。他強調神話研究的歷史方法，指出了研究神話的地區性差異的必要性。他認為神話是一個民族的創造，神話以簡單明了的形式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宇宙觀、自然觀和歷史。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論基礎上，《鴻龐氏傳》是具有越南民族特性的一個神話，它反映出了越南主體民族在心理、地理、宇宙觀上明顯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特點。

1.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結構人類學（1-2）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2.武瓊、喬富編纂.戴可來、楊保筠校注. 嶺南摭怪（收錄于《嶺南摭怪等史料三種》）， "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3.孟昭毅，中越神話比較談，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6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