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幽默與笑話的時代是無趣味的,屬于知堂所說的一種不健全的心理征候,是“道學與八股把握了人心的證據”。嘲謔、排調,就像潤滑劑,讓人從世俗的繁瑣與政治的黑暗中抽離出來,在百無聊賴里加些或苦或辣或酸的佐料。平頭百姓離不了它,優哉游哉的貴族也離不開它。然而笑的發生并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生理現象,而是一種社會的產物。英國心理學家薩利說:“社會變革的每一個重大方向(例如知識概念的變革、道德情操的變革、政治和政治自由的變革、財富的變革、階級和等級分化的變革),都會影響笑的沖動,使它在日常和藝術中的強度、分布方式和表現樣式產生某種變化。”(《笑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因此,幽默與笑皆與社會文化教養有關。林語堂也持相似的觀點:“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國的文化,到了相當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學出現。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余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生疑惑,處處發見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幽默也就跟著出現。”這話大抵是不錯的。

具體到隋唐時期來說,最重要的社會變動即南北統一、胡漢文化融合及科舉制度的實行,這些皆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的世俗生活,并生動地體現在嘲謔這一個風俗的瞭望窗之中。《全唐詩》專門辟了“諧謔”詩,《太平廣記》則有諂佞、治生、謬誤、褊急、嘲誚、嗤鄙、無賴、輕薄等門,所載絕大多數內容發生在唐代,這不是偶然的。如果說真正的游戲、幽默的精神出現于漢晉之際,那么到了唐代又有了新的內涵和特色。魏晉是玄學的時代,是文的時代,舉手投足透著玄意,主要是審美的;唐代則是詩的時代,舉手投足透著喻義,發言吐辭皆以詩傳情,同時深受胡文化的影響,為嘲謔注入了狠戾酷毒的氣質,有不少冷笑話,故而既是審美的,也是審丑的。
到了隋唐時期,依然延續魏晉時期風行的禮法之嘲、地域之嘲、朝聘之嘲、僧俗之嘲,對人的生理缺陷、門第、姓名的嘲弄沿著原有的慣性繼續發展,同時其嘲謔對象、內容也發生了顯著變化。第一個變化就是詩歌在嘲謔中占據了更為顯眼的位置。“以詩為謔”的風氣古已有之,如《啟顏錄》所錄《嘲熱客》《世說新語》中的某些段落,或引時賢之詩以為談助,或征《楚辭》以達“笑果”,或靈機一動當場賦詩,然而到了唐代才蔚為風氣,漸趨大觀。北朝一些武夫也善于以詩為謔。《啟顏錄》載:
高敖曹常為雜詩三首云:“冢子地握槊,星宿天圍棋。開壇甕張口,卷席床剝皮。”又:“相送重相送,相送至橋頭。培堆兩眼淚,難按滿胸愁。”又:“桃生毛彈子,瓠長棒槌兒。墻欹壁亞肚,河凍水生皮。”
這三首詩,都使用了擬人手法,第一首類似于古人所說“大言”,都屬于“取譬于家常切身之鄙瑣事物,高遠者狎言之,宏大者纖言之”,“刻畫而騖尖新”的俳諧文字,而出于家族已完全胡化、驍勇狠酷的高敖曹之口,氣度不凡,遠勝于“天公大吐痰”“凍雨欲來天霍亂”之流。不過,相比唐人的“以詩為謔”,這些只能算是小兒科。在唐人的口中、筆下,幾乎無物不能入詩,無事不能以詩嘲謔,且天機活潑,自成其妙。如下一則要算最有名的例子之一:
唐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長孫無忌,嘲歐陽詢曰:“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聲曰:“縮頭連背暖,俒褲畏肚寒。只因心混混,所以面團團。”帝斂容曰:“歐陽詢汝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
這本是嘲笑人家外貌丑陋的老把戲,可是以詩的形式隨口說出來,前人不得不讓唐人三分,太宗酒筵上常常上演這樣的好戲。歐陽詢經常被嘲,也喜歡詠詩譏嘲別人。大臣蕭瑀不善射箭,屢發不中,歐詠之曰:“疾風吹緩箭,弱手馭強弓。欲高反覆下,應西還更東。十回俱著地,兩手并擎空。借問誰為此,乃應是宋公。”其敏捷可知。朝廷大員“以詩為謔”乃是一時風氣。《本事詩》載:
開元中,宰相蘇味道與張昌齡俱有名,暇日相遇,互相夸誚。昌齡曰:“某詩所以不及相公者,為無‘銀花合’故也。”蘇有《觀燈》詩曰:“火樹銀花臺,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味道云:“子詩雖無‘銀花合’,還有‘金銅釘’。”昌齡贈張昌宗詩曰:“昔日浮丘伯,今同丁令威。”遂相與拊掌大笑。
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始來謁。才見白,白曰:“久欽籍,嘗記得君款頭詩。”祜愕然曰:“舍人何所謂?”白曰:“‘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邪?”張頓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白曰:“何也?”祜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邪?”遂與歡宴竟日。
君臣如是,一般的官場亦如是,有時長官調屬員,有時文士嘲歌女,至晚唐尤盛行不衰,范攄《云溪友議》記載較詳。此書序言自謙“篇翰嘲謔,率爾成文”,卻是有意繼承近代何自然《續笑林》、劉禹錫《嘉話錄》撰成。據這本書的記載,許多文人都曾與負責監酒行令的歌妓—稱酒糾或錄事—嘲戲。崔云娘自以為擅“郢人之妙”,而形貌瘦瘠,李宣古一嘲,云娘杜口。陸巖夢《桂州筵上贈胡子女》中間四句云:“眼睛深卻湘江水,鼻孔高于華岳山。舞態固難居掌上,歌聲應不繞梁間。”又有吳人陸暢,口雜吳音,而“才思敏捷,凡所調戲,應對如流”,曾擔任云陽公主婚禮的儐相,與宮女調謔酬唱,“六宮大咍,凡十余篇,嬪娥皆諷誦之”。自開天以來,唐代教坊日盛,宮廷淫樂不休,官場以歌妓侑酒,與六朝時“頗非俳優”的風氣大不相同。這個由唐明皇引導的風氣,很大程度上是胡風、胡歌、胡舞所致,極大地影響了中晚唐的生活方式,限于篇幅,本文對此不加討論。“以詩嘲謔”,與詩歌本身的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只有詩歌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為人們逞才使氣、表現自己敏捷才思的一種方式,才會普遍流行,而詩賦取士也助長了這種風氣。
唐代嘲謔的另一個變化,是與科舉、考選有關的內容大量出現了。科舉制度的逐步建立,打破了門閥士族對官場的壟斷,推動了社會轉型,嘲謔不再是魏晉名士的專權了,落第士子與歌妓亦可以出口成嘲。沈既濟曾說:“自隋罷外選,招天下之人,聚于京師春還秋往,鳥聚云合。”據說到了中宗、玄宗時代,“士子殷盛,每歲進士至省者常不減千人”,鄉貢二三千人。《朝野僉載》的說法更夸張:“乾封以前選人,每年不過數千;垂拱以后,每歲常至五萬。”選人的大量增加改變了知識人的生活方式,與科舉有關的曲江宴游、杏園探花、雁塔題名成了京城很重要的一個社會景觀。因此,《啟顏錄》《朝野僉載》《唐摭言》等書都記錄了不少與此有關的嘲謔。《啟顏錄·嘲誚》載:
國初有人姓裴,宿衛考滿,兵部試判,為錯一字落第。此人即向仆射溫彥博處披訴。彥博當時共杜如晦坐,不理其訴。此人即云:“少小以來,自許明辯,至于通傳言語,堪作通事舍人,并解作文章,兼能嘲戲。”彥博始回意共語,時廳前有竹,彥博即令嘲竹。此人應聲嘲曰:“竹,風吹青肅肅。凌冬葉不凋,經春子不熟。虛心未能待國士,皮上何須生節目。”彥博大喜,即云:“既解通傳言語,可傳語與廳前屏墻。”此人走至屏墻,大聲語曰:“方今圣上聰明,辟四門以待士,君是何物,久在此妨賢路?”既推倒。彥博云:“此意著博。”此人云:“非但著膊,亦乃著肚。”當為杜如晦在坐,有此言。彥博、如晦俱大歡笑,即令送吏部與官。
古來因嘲謔而得寵的人不計其數,這一則是因善嘲而得官。這樣的情況不是孤立的。《朝野僉載》云:
隋牛弘為吏部侍郎,有選人馬敞者,形貌最陋,弘輕之,側臥食果子嘲敞曰:“嘗聞扶風馬,謂言天上下。今見扶風馬,得驢亦不假。”敞應聲曰:“嘗聞隴西牛,千石不用軥。今見隴西牛,臥地打草頭。”弘驚起,遂與官。
這是拿考官、選人的郡望與姓氏開玩笑的例子,可見當時的選舉未必十分嚴格,考官權力很大。當然,這就會引起社會不滿。《朝野僉載》說隋朝的辛亶為吏部侍郎,選人以“枉州抑縣屈滯鄉不申里銜恨先生”為名作文調謔之。武則天當政時,科舉尤盛,怨憤亦多,貨賄公行,張文成詆之為“無道之朝”。《朝野僉載》云:
鄭愔為吏部侍郎掌選,贓污狼藉。引銓有選人系百錢于靴帶上,愔問其故,答曰:“當今之選,非錢不行。”愔默而不言。時崔湜亦為吏部侍郎掌選,有銓人引過,分疏云:“某能翹關負米。”湜曰:“君壯,何不兵部選。”答曰:“外邊人皆云‘崔侍郎下,有氣力者即存’。”(卷一)
則天革命,舉人不試皆與官,起家至御史、評事、拾遺、補闕者,不可勝數。張鷟為謠曰:“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杷推侍御史,碗脫校書郎。”時有沈全交者,傲誕自縱,露才揚己,高巾子,長布衫,南院吟之,續四句曰:“評事不讀律,博士不尋章。面糊存撫使,瞇目圣神皇。”遂被杷推御史紀先知捉向左臺,對仗彈劾,以為謗朝政,敗國風,請于朝堂決杖,然后付法。則天笑曰:“但使卿等不濫,何慮天下人語?不須與罪,即宜放卻。”先知于是乎面無色。(卷四)
后漢桓靈時有謠語曰:“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張鷟、沈全交所言,即是其唐代版,揭露了當時的怪現狀。
洪邁曾說《朝野僉載》“記事瑣屑擿裂,且多媟語”,《四庫全書總目》說它“諧謔荒怪,纖悉臚載,未免失于纖碎”,這固然不錯,更重要的是這部書充滿了一種酷烈殘暴的氣息,這也是唐代嘲謔的一個重要特點。人們說起唐代,無不標舉其“河清海晏,物殷俗阜”,贊美它的盛唐氣象,然而究其實,盛世實際上很短暫,安史之亂以后長期處于藩鎮割據、武人擅權的政治現實,人們的思想是自由的,但嗜殺、好利、無君無父的野蠻風尚幾乎壓過了仁義禮制。以武則天時期為例,為了維持自己的皇位,打擊李氏王室成員,武則天大量任用酷吏,強化御史臺的功能,這一時期的戲謔便染上了酷烈狠戾的氣息,彌漫在官場和世俗生活中。《御史臺記》載賈言忠撰《監察本草》云:
服之心憂,多驚悸,生白發。時義云:“里行及試員外者,為合口椒,最有毒。監察為開口椒,毒微歇。殿中為蘿卜,亦曰生姜,雖辛辣而不為患。侍御史為脆梨,漸入佳味。遷員外郎為甘子,可久服。或謂合口椒少毒而脆梨毒者,此由觸之則發,亦無常性。唯拜員外郎,號為摘去毒。歡悵相半,喜遷之,惜其權也。”
懦弱而兇殘的侯味虛也寫過一篇《百官本草》,評價“御史”云:
大熱,有毒。又朱書云:“大熱有毒。主除邪侫,杜奸回,報冤滯,止淫濫,尤攻貪濁。無大小皆搏之,畿尉簿為之相。畏還使,惡爆直,忌按權豪。出于雍洛州諸縣,其外州出者,尤可用。日炙干硬者為良。服之,長精神,滅姿媚。久服,令人冷峭。”
這種俳諧文突出了御史臺監察制度給社會帶來的威懾力。當時刑法苛峻,人們“競希旨以為忠”,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惜告舉親舅,貪贓枉法,因此御史一職“大熱有毒”,讓人“心憂,多驚悸,生白發”,體現了當時民眾的恐懼心理。酷吏侯思止(原作“正”)不識字,“出自皂隸,言音不正,以告變授侍書御史,按制獄,苛酷日甚”。《御史臺記》云:
時斷屠殺,思正曰:“今斷屠殺,雞(古梨反)、魚(愚)、豬(計)、驢(蔞)俱(居)不得吃(苦豉反),謂空吃米(弭)面(滅之去聲),如(檽齊)何得飽。”侍御史霍獻可笑之。思正訴于則天。則天怒謂獻可曰:“我知思正不識字,我已用之,卿笑何也?”獻可具言雞豬之事,則天亦大笑。思正嘗命作籠餅,謂膳者曰:“與我作籠餅,可縮蔥作。”比市籠餅,蔥多而肉少,故令縮蔥加肉也。時人號為“縮蔥侍御史”。
只認得“獬豸”二字的侯思止,威逼囚犯時有句名言:“不用你書言筆語,止還我白司馬。若不肯來俊,即與你孟青。”《朝野僉載》解釋說:“白司馬者,北邙山白司馬坂也。來俊者,中丞來俊臣也。孟青者。將軍孟青棒也。” 錢鍾書云:“酷吏以歇后諧音為雙關之廋詞也。‘白司馬’縮腳‘坂’,‘坂’、扳也,即攀引,俗語曰‘咬’;‘來俊’縮腳‘臣’,‘臣’、承也,‘來俊臣’則棒名‘見即承’之‘承’,即招認;‘孟青’縮腳‘棒’,即棒打耳。”其人蓋唯以牽連、棒殺為事。酷吏如是,唐代的妒婦也是殘忍酷毒。《世說新語》中也有幾則妒婦的故事,王導的妻子曹氏悍妒,聽說王導在外面養了一大堆人家,便“將黃門及婢女二十人,人持食刀”,打上門去,然而未聞果有慘案發生。孫秀的妻子是晉武帝的小姨子,有一回犯了妒忌,罵孫秀為“貉子”,兩人鬧了一場,復經皇帝調解,“夫婦如初”。《朝野僉載》所載妒婦故事,則剜眼、割鼻、擊腦莫不為之,全無諧謔可言,唯有酷虐而已。《大唐新語》專設“酷忍”一門,頗能抓住武后朝“好法”而刑曹居首的特點。
即便是題目人物,比起魏晉來也有江河日下之感,魏晉聚焦于人物風度、容止、言辭之美,唐代的嘲謔則聚焦于丑。武則天朝此風最盛。當時的嘲謔高手當屬張元一,很受武后喜愛,于當朝佞臣奸邪多有品評:
周革命,舉人貝州趙廓眇小,起家監察御史,時人謂之“臺穢”,李昭德詈之為“中霜谷束”,元一目為“梟坐鷹架”。時同州孔魯丘為拾遺,有武夫氣,時人謂之“外軍主帥”,元一目為“鹙入鳳池”。蘇味道才學識度,物望攸歸,王方慶體質鄙陋,言詞魯鈍,智不逾俗,才不出凡,俱為鳳閣侍郎。或問元一曰:“蘇、王孰賢?”答曰:“蘇九月得霜鷹,王十月被凍蠅。”或問其故,答曰:“得霜鷹俊捷,被凍蠅頑怯。”時人謂能體物也。契丹賊孫萬榮之寇幽,河內王武懿宗為元帥,引兵至趙州,聞賊駱務整從北數千騎來,王乃棄兵甲,南走邢州,軍資器械遺于道路。聞賊已退,方更向前。軍回至都,置酒高會,元一于御前嘲懿宗曰:“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騙。去賊七百里,隈墻獨自戰。甲仗縱拋卻,騎豬正南躥。”上曰:“懿宗有馬,何因騎豬?”對曰:“騎豬,夾豕走也。”上大笑。懿宗曰:“元一宿構,不是卒辭。”上曰:“爾葉韻與之。”懿宗曰:“請以菶韻。”元一應聲曰:“裹頭極草草,掠鬢不菶菶。未見桃花面皮,漫作杏子眼孔。”則天大悅,王極有慚色。懿宗形貌短丑,故曰“長弓短度箭”。(《朝野僉載》卷四)
張元一的嘲,既指向武懿宗之類的武家權貴,也指向當時的監察制度,他所描畫的幾乎就是一幅圍繞著武則天這個老美女的群丑圖。而張元一自己長得“腹粗而腳短,項縮而眼跌”,被吉頊目為“逆流蝦蟆”,也免不了被嘲諷的命運。魏光乘也善于題目人物:
唐兵部尚書姚元崇長大行急,魏光乘目為“趕蛇鸛鵲”。黃門侍郎盧懷慎好視地,目為“覷鼠貓兒”。殿中監姜皎肥而黑,目為“飽椹母豬”。紫微舍人倪若水黑而無須,目為“醉部落精”。舍人齊處沖好眇目視,目為“暗燭底覓虱老母”。舍人呂延嗣長大少發,目為“日本國使人”。又有舍人鄭勉為“醉高麗”。目拾遺蔡孚“小州醫博士詐諳藥性”。又有殿中侍御史,短而丑黑,目為“煙薰地術”。目御史張孝嵩為“小村方相”。目舍人楊伸嗣為“熟鏊上猢猻”。目補闕袁輝為“王門下彈琴博士”。目員外郎魏恬為“祈雨婆羅門”。目李全交為“品官給使”。目黃門侍郎李廣為“飽水蝦蟆”。由是坐此品題朝士,自左拾遺貶新州新興縣尉。(《朝野僉載》卷四)
這些品題均刻薄有余,屬于“謔而虐”者,與當時法令的苛酷互為表里。但凡法峻刑酷的時代,則多“外飾忠鯁,內藏諂媚”之徒,像郭霸品嘗來俊臣的糞便、宋之問為張易之捧尿盆這樣的事便多起來。張文成在《朝野僉載》中對武后一朝官員多所評騭,除婁師德、狄仁杰外,皆不吝丑詆,由此可見武后一朝吏治之壞、世風之惡,比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的魏晉人物風貌來,相距真不可以道里計。
魏晉人的品藻與玄學清談關系至深,而唐人的“題目人物”則與胡人的“合生”、音樂關系密切。中宗時武平一曾上書皇帝:“伏見胡樂施于聲律,本備四夷之數,比來日益流宕,異曲新聲,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詠歌蹈舞,號曰‘合生’。”其中的“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正是張元一之流愛干的事情,不僅未受到斥責,還讓武后龍顏大悅。還有就是當時流行的胡樂《回波詞》,似乎就是專門用來嘲謔的。唐中宗怕老婆,內宴時有優人唱《回波詞》:“回波爾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里無過李老。”優伶竟如此放肆,拿皇帝來開涮。《朝野僉載》也記錄了一首《回波詞》,主要是諷刺武則天的表侄楊廷玉“貪狠無厭”,仗著自己的姑婆做天子,為所欲為。
魏晉名士流連于高深之哲理雋思,到底還是有些士族氣象。唐人雖有李白、杜甫等人撐起盛唐氣象的臉面,然而謔風相煽,輕死嗜殺,丑態頻出,故有惡俗橫行、風流頓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