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78年底芒克、北島共同創辦的文學刊物《今天》到1988年芒克、楊煉和唐曉渡共同創辦的“幸存者詩歌俱樂部”與民間詩刊《幸存者》,都聚集了當時的一批重要詩人和藝術家。28年后的今天,“幸存者詩歌俱樂部”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間重新啟動。當年的“幸存者們”與如今的新人聚集在一起,以詩歌的名義重新相聚在這“亂世與盛世并舉”的年代里(歐陽江河語),試圖重新喚起國人心中的詩性。
他們將繼續喝酒、寫詩、歌唱,讓精神的存在呈現生命新的可能,也為這個劇變的時代創造幸存的文化。
從《今天》到《幸存者》:
北島、芒克們的“八十年代”
“腳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會攥出血來”;“地里已長出死者的白發,這使我相信,人死后也還會衰老。”這是老芒克的作品。詩人芒克已經不再寫詩,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寫詩愛詩若不知芒克、唐曉渡、嚴力諸君大名,簡直不可思議。與他同時期的多多、顧城、海子、西川、王家新、大仙、黑大春……,既是當年一時之選,又成了當下中國文學、藝術界的中堅。

芒克(原名姜世偉),1950年11月出生。朦朧詩人的代表之一,生于沈陽,1956年全家遷到北京市。1969年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隊。白洋淀是當年無數的知青下放點之一,地處河北,離北京較近。因此白洋淀知青點中有相當數量的家庭背景優越能夠接觸西方文學作品的高干子弟知青。他們自發地組織民間詩歌文學活動,逐漸形成了白洋淀詩群。
詩歌的第一波浪潮仿佛比其他來得更早。在1970年,當大多數年輕人在面對上山下鄉的困窘中迷失的時候,一部分年輕人以詩歌的名義得以浮出水面來透口氣。
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個早春。郭路生(食指)的一首《相信未來》,最早的打開了那一代人心靈的窗戶。“堅定的相信未來/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相信生命”。
中國新詩的傳統自此開始了。此后的整個70年代,詩歌都維持在地下潛行。但真的到了80年代,詩人們都浮出水面來透口氣,而詩歌的熱潮,卻是來得蜂擁,轉瞬即逝。
1977底,政治空氣逐漸寬松。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發表,標志文藝界開始自我解凍,一年之后,盧新華的小說《傷痕》引起轟動,連同稍后出現的話劇《于無聲處》、小說《神圣的使命》,被視為接踵而至的傷痕文學的發端。與此同時,在北京出現了西單民主墻,《北京之春》《探索》《四五論壇》等一批政論性刊物應運而生。
這個時候,趙振開打算和朋友辦一份刊物,實現自己的文學夢。在一間租來的農民房,圍著一臺破舊的油印機團團轉,幾個人忙了三天三夜,一份雜志就問世了,叫《今天》。趙振開和朋友們蹬著平板三輪車一天內跑了幾十里路,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張貼自辦的文學刊物。天已大黑,看不清刊物的內容,但自辦刊物這種形式本身足已使他們這些年輕人興奮不已。
這是建國以來,第一次地下出版并且發行的文學刊物。地下詩歌終于得以浮出水面。沒有想到的是,《今天》一經問世就火了,連帶著火起來的還有詩歌和詩人。
八十年代,中國的文藝“黃金年代”,那也是一個脆弱、敏感的年代。詩人用十年時間吸納足夠的養分,開始厚積薄發。八十年代,《今天》的中堅分子創作頻率很高,芒克陸續出版了個人詩集,其中《陽光中的向日葵》《沒有時間的時間》《今天是哪一天》等詩歌被當時的大學生相互傳抄。同時期,北島、顧城等人的經典作品陸續問世,詩人在學生里的聲望越來越高,加上對曼德爾斯塔姆、狄倫·托馬斯、帕斯捷爾納克等國外詩人的認識,能成為一個詩人,是八十年代孩子公開的理想。
在后來的年代里,在詩人芒克的回憶里,顯得如鬧劇一般。80年代,芒克去西安參加詩會,當時被臺下狂熱的青年們追得走投無路,躲進了后臺。詩歌的擁躉們隨即沖進來,朝著他喊“詩人呢?”他用手指了指門外,這幫人蜂擁而去。
兩年后,北京市公安局通令《今天》停刊。
那時候,趙振開也有了一個聞名全國的名字,北島。知道食指的已經不多,那個名字已經屬于文革一代的記憶。
作為與食指、北島、多多等詩人共同成長起來的那一批詩人,芒克始終認為自己只有在20多歲,始終保留著白洋淀時期才最富于理想與激情;也始終不認為在整個90年代個人理想的兜轉過程中,自己曾經迷失或迷茫過。
“既然每個人都還活著,就都算幸存者”
1980年代初,“今天”的幾位詩人(后來他們的作品被評論家們界定為“朦朧詩”)在玉淵潭舉行詩會,黃銳畫了一幅畫繃在兩棵樹之間當背景,一個叫陳凱歌的年輕大學生站在土坡上,無數少年爬到高樹上瞻仰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北島走到麥克風前,宣布開始,但是會場始終安靜不下來。阿城回憶說,“芒克走到臺前來,用眼睛掃了一下下面……會場立刻安靜了。”
然后陳凱歌激動地朗誦了食指的《相信未來》、北島的《回答》。八十年代,人們對詩歌的介入,比我們想象的要多。當時常見一種現象,今天已在社會上滅絕了,那就是詩歌朗誦聚會。全國各地都有屬于詩歌愛好者的朗誦地盤,在北京,詩人們喜歡紫竹院和玉淵潭,有幾次朗誦會聽眾來了上千人。
“朦朧詩”被認為是上個世紀80年代具有啟蒙色彩、與“思想解放運動”相呼應的文學作品。作為這個流派一員大將的芒克本人,在讀者中也一直享有巨大的聲望。
1988年,芒克、楊煉和唐曉渡共同創辦了“幸存者詩歌俱樂部”與民間詩刊《幸存者》,聚集了當時北京的一批重要詩人和藝術家。什么是“幸存者”?唐曉渡在當年的發刊詞中寫道:
“‘幸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絕和超越死亡的人”;
“‘幸存者’不同于茍活者,這無需論證;但也不同于反抗者”;
“‘幸存者’是從反抗者止步的地方起步”;
“詩人就是那些通過語言進行自我選擇和自我創造的‘幸存者’”……
“幸存者詩歌俱樂部”,這是90年代正式來臨之前,詩人們最后的恩怨江湖。北京詩歌圈里除了江河與顧城,幾乎都被收入到這個俱樂部里。據傳海子曾經心醉般地希望加入其中,而他日后的自殺也被認為與受到個中排斥有一定關系。“幸存者詩歌俱樂部”為海子舉行的哀悼儀式,反倒被當做一場追認。
28年后的今天,“幸存者詩歌俱樂部”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間重新啟動。當年的“幸存者們”與如今的新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將繼續喝酒、寫詩、歌唱,讓精神的存在呈現生命新的可能,也為這個劇變的時代創造幸存的文化。
如今,一些依然熱愛詩歌的人在香港的一隅繼續出版發行《今天》,但它已經不是當年的《今天》,而是糅合了詩歌、小說、散文等文體的綜合性雜志。去年12月,它舉行了一個小型的創刊30周年紀念,北島、芒克、舒婷、嚴力、翟永明等等都到了,而之后的報道中,慶祝會的風頭被現在更多人認識的賈樟柯、李零、高名潞、李歐梵等人占去了。
曾經的流浪詩人芒克如今以畫畫謀生,生了孩子,買了房子,過上了他迄今為止“最為穩定”的生活。回望遙遠的八十年代和他與北島聯合創辦的《今天》雜志,他說,“《今天》還沒來得及成熟就夭折了,或者說被扼殺了。盡管后來在海外復刊令人高興,但其生存的意義已經是另一回事了。任何東西,當它消失時也就結束了,再出現時已是一樣新東西。”
《今天》創辦伊始,芒克們曾“玩兒了命去干”,以致家里人都覺得在干反革命活動,他已做好了“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準備。《今天》最潦倒的時候只有芒克和北島兩個人,芒克領6塊錢工資。《今天》停刊之后,他又和楊煉、唐曉渡辦了《幸存者》,但是體制的力量太大,民刊不堪重負也很快宣告停刊。
他曾經在白洋淀時期開始進行旺盛詩歌創作的70、80年代已然過去,他所經歷的90年代卻曾經處于文化、歷史和社會的夾縫中。
1980年,《今天》面臨停刊的時候,芒克酒醉晃到東四十字路口,一面當街撒了一泡尿,一面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和不存在的聽眾演講。他的演講詞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話:“詩人?中國哪有什么詩人?喂,你們說,中國有詩人嗎?”
西班牙偉大的詩人洛爾加告訴他的父親:“你不能改變我。我天生是詩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美男子一樣。”狂妄和自由是詩人靈魂里的寄生蟲,缺乏自我的詩人不可能創造出經典的詩歌。
多多說,“芒克是個自然詩人。他是大自然之子,打球、打架、流浪,他詩中的‘我’是從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他所要表達的不是結論而是迷失。”迷惘的效應是最經久的,立論只在藝術之外進行支配。芒克的生命力是最令人欣慰的,從不讀書但讀報紙,靠心來歌唱。
《威尼斯日記》里一段對芒克的描繪,非常生動,“二十二日,阿城想起和芒克去秦皇島談生意的情景: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國人的血統,我躺在沙灘上看著詩人興奮得跑來跑去,想,如果我們能賺到錢的話,可能是老天爺一時糊涂了。”
之后的整個90年代,他都在世界各地行走,已經很少寫詩了,他說:“詩歌消亡與否已經和我關系不大了,既然每個人都還活著,就都算幸存者。”
時間空間,如他一樣成了鬼魂,輪回在認不出的地方。但正如楊煉為“幸存者俱樂部”重新啟動而寫道:“正因為飽經滄桑,藝術才俊美永存。誰與心靈一并還鄉、誰和歷史一起成長,誰就是‘幸存者’。我們生命的詩意,已將自己締造成一個當代傳統,并匯入了那個涵括一切時空的深邃無垠的傳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