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高招政策引發了關于高等教育平權和招生地域歧視的討論。在江蘇和湖北兩個“被貢獻”招生指標的大省,很多家長“割肉獻禮”,紛紛喊疼。高考招生政策怎么改才能更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這背后蘊含著怎樣的社會問題,教育公平真的無解嗎?
新政策:幾家歡喜幾家愁?
最近,讓江蘇、湖北兩地家長們義憤填膺的“跨省生源計劃調控方案”和“支援中西部地區招生協作計劃”到底是什么?據方案,湖北、江蘇等12個“高等教育資源豐富”“升學壓力較小”的省份要“讓出”16萬個招生名額給部分中西部省份。這其中,湖北省4萬人、江蘇省3.8萬人,是方案中調出名額最多的兩個省份。
從5月11日起,江蘇、湖北兩省的部分高考學生家長分別在兩省的教育廳門口大規模聚集,表達對高考生的省內錄取率尤其是一本錄取率的擔憂。
在區域間的教育公平已成為社會共識的今天,為何這一政策會遭遇如此激烈的反應?

事實上,通知中所提到的“支援中西部地區招生協作計劃”早在2008年,教育部會同國家發改委就已啟動實施。但較大規模的“部分地區跨省生源計劃調控方案”卻是首次實施。在此,江蘇、湖北被認定為“高等教育資源豐富”“ 2016年升學壓力較小”的省(市)。
客觀上來講,這兩省確實是教育資源豐富。但是質疑的聲音認為北京、上海的教育資源同樣優厚,但是北京一個沒出,上海只有5000。
自古以來,中國人的傳統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事關教育,每個人自然也是霸王項羽附體:你們學到高三還不會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憑什么你能上清華北大,而我只能大專技校?讓本省家長們“割肉獻禮”,誰能不喊疼?
質疑聲更大的是“升學壓力較小”這點。有媒體統計,在全國范圍內,近三年來的平均一本錄取率最高的是北京、天津、上海,都超過了20%,而江蘇和湖北分別是9.66%和10.87%,屬于中等水平。
在一片激憤的輿論聲中,網絡上出現了“完美的”解決方案——在西藏買房投資,讓孩子在發達地區接受教育,然后去西部地區參加考試。中產以上的階層似乎總有應對高考殘酷競爭的對策,無論是“高考移民”還是出國留學。那么,這樣的地域性補償政策是否真的能指向某種程度的公平?還是只會把壓力轉嫁給底層?
與此同時,各地大力嚴查“高考移民”的政策在風口浪尖中屢屢被重申。來自于湖北、江蘇兩地政府更為直接的官方反應也新鮮出爐。
5月13日晚,湖北省教育廳廳長劉傳鐵表示,今年高招能夠做到“四個不低于去年”:在鄂 7 所部屬高校在湖北的招生計劃總量不低于去年,本科錄取率不低于去年,一本錄取率絕對不低于去年,全省總錄取率絕對不低于去年。5月14日上午,江蘇省教育廳廳長沈健也做出了類似的回應。
問題抽絲剝繭到這里,遠遠沒有解決。家長的重點關注鄂蘇兩地一本錄取率相較其他省市并不高,如名額出調或影響一本錄取,而教育部門則強調兩地高考錄取率逐年上升,似乎并不在一個討論的層面上。
“升學壓力降低”這個結論貌似很容易得出,但大家都在追求的第一梯隊卻沒那么簡單。當人們都在爭取向上流通的機會通暢、因向下流動而感到焦慮和恐慌時,我們是否該反思這個制度本身的問題,資源在不同階層之間分配的不公,以及人們對精英的追捧和底層的歧視?國家的重點學校范式尚且造成“985遍地走,211不如狗”這種給人錯覺的現象,更何況,我們還有廣袤的土地,難以計數的縣、鎮、村……
改變命運的是教育,而不是高考
讓更多的人獲得上升機會,建立一個更平等、更公正的社會,貫穿了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劉禹錫這首詩無意中觸及了中國社會的驚天巨變:庶族地主階級通過科舉制完全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我們近代,同樣經歷了一個偉大的進步,曾有當代學者研究了北京大學、蘇州大學1949-2002年中,所有學生的家庭出身情況,并完成了著作《無聲的革命》。
作者認為北大和蘇大分別代表了中央直屬和省屬不同類型的中國精英大學,研究發現: 1949年后,工農子女不僅在精英大學中占據一定比例,甚至在某些省屬精英大學里成為多數。高等教育領域內的男女平等也發展到了一個高峰。
然而在這樣的革命之下,依舊存在不盡如人意的隱憂。
今天的高考在某種意義上已經不能完全成為底層的孩子在社會階層流動中上升的渠道,其背后還交織著教育資源的高度傾斜,從而制造了階層流動的障礙。
從教育理念到教育措施及落實,基本都是市場化、商品化、精品化的。我們的大部分資源被投放在重點中小學和大學,而重點中小學和大學基本上都在大城市。在整體教育資源高度傾斜的前提之下討論統一的招生標準,無疑離公平尚有一段距離。也正因此,今天的政策調整力度依然不夠,然而只是小小的調整,就引發了大量城市中產家庭的不滿。
而輿論圍繞“高考公平”的主要焦點是,是否應該實行一個統一的去地域化的高招標準?現實是,在照顧邊陲地區的同時,特權階層也容易借機享受紅利。比如這次的新政策要求東部地區“貢獻名額”的同時,卻對京滬等特權地區影響甚微。這也是激起中產家庭憤怒的主要原因。
這同時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分配,勢必要有人做出妥協。教育是根本,高考只是一種人才選拔制度,換言之,消除貧困、扶貧建設是根本,給所有人一個更平等的教育機會是枝干,而高考這種果實一類的東西,有了根本和枝干,剩下的就是瓜熟蒂落了。
“何不食肉糜”威脅寒門的上升途徑
2016年2月,深圳市政協六屆二次會議在深圳會堂開幕,13歲的列席委員,也是本屆最年輕的列席委員柳博說:“我們希望能繼續推行教育改革,革除應試教育的弊端,更多地注重我們能力和素養的培養,不要讓一張考卷來決定我們的未來。”
柳博是系著紅領巾,穿著阿瑪尼西裝講出這番話的。一副充滿社會責任感的少年精英形象躍然紙上。
不過很多網友的反應卻和預期相反。迄今流傳最廣的一條評論是:“對億萬穿不起阿瑪尼的孩子來說,影響他們未來的幸虧還有一張考卷,等這張考卷都沒了,中國就都是你們阿瑪尼的了。”
網友的心態顯然至少有兩重,一重針對少年這番具體言論,另一重,則直指少年身上的阿瑪尼和他不為人知的身份。
媒體人劉春說:“講真,作為農民的兒子,我最感謝的就是那張卷子,使我能夠考入你們城市,如果那時講什么素質教育,比如加入音樂、體育、普通話水平、顏值、英語口語、衣著服飾、漢語演說能力、國際視野的話,我指定考不上。”
國情決定了高考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承擔社會流動的功能。此前,英語退出高考、英語降低分值、英語實行社會化考試等傳聞之所以引起公眾那么大的擔憂,就是因為這些弱化英語教育的改革措施,最終傷害最深的還是寒門子弟。
教育中的不平等往往是模擬社會中日益擴大的不平等。在家庭層面,偏遠地區和底層的孩子早就在高考之前被篩選出了教育體系,對于名校的追求也是教育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分離的表現,這是教育成為社會主要分層機制的后果之一。
換言之,我們不能制造出一個不公平的教育制度,然后來喊教育公平,因為教育制度本身就是制造不公平的最主要來源。如果教育制度要真正回歸到公平,就必須讓教育制度回歸為大眾服務的初衷,而非為中產階層、精英階層服務。
回到此次事件,除了名額補償外,更根本的問題也許應該回到對西部基礎教育的扶持,因為基礎教育資源的分化早已把底層和偏遠地區的孩子擋在了高等教育的門外。中央應該撥更多資源支持西部的中小學基礎教育,不單是硬件資源,而且必須從軟件方面解決師資投放、老師的待遇問題,這些問題是更根本的。
而造成此次事件反響很大的一個原因是缺乏公眾咨詢、協商、辯論,讓公眾缺乏對于政策變化的心理準備——利益分配需要建立在對話和辯論的基礎上。更需要及時的政策評估來了解政策是否達到了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