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日,作家老舍的所有著作將成為公版書。按照現行的著作權法,從作者去世之后第二年算起,版權保護期是50年。自此之后,出版社出版其著作,將不必支付版稅。
1966年8月24日,老舍走向了太平湖。整整半個世紀過去了,時代不斷在變,大家都在探望著風向。老舍一生的道路,也許是上一個百年,中國知識分子尋找自己道路的一個縮影,他不同時代所留下的那些供我們緬懷的文字,提供了我們一個思考的契機。

從丹柿小院到太平湖
老舍的故居,就在北京城燈市口西街的豐富胡同。1949年底老舍從美國歸來后,在這里買下了一座院子,居住了17年。他一生顛沛流離,晚年歸鄉,這里是他除出生地外,住得最久的一處。院子總共300余平方米,院內兩棵柿子樹是老舍當年親手種下的,因此被他稱作“丹柿小院”。
書桌上的月份牌,日期還停留在“1966年8月24日,星期三,陰歷八月初九”。
50年前的這個日子,老舍離開了自己的家,再也沒有回來。
從積水潭向北,穿過今天的二環路,在積水潭橋的西北角就是原來的太平湖,那是老舍的目的地。這個小湖早被填平,成為地鐵公司的“太平湖車輛段”,透過圍墻可以看到里面的藍色地鐵機車。這里比起積水潭來野趣更濃,當時水面有迎風搖曳的荷花,水邊蘆葦繁茂,時有野鴨、水鳥從葦叢中飛起。從豐富胡同的丹柿小院出發,走到太平湖約8公里多。老舍腿腳不好,一路上走走停停,要花上大半天。在湖邊的長椅上,他呆呆坐著,直到天黑后,才站起身走進了平靜的湖水。沒有人看到他是怎樣被淹沒的。
老舍在他的作品中曾經寫到過240多個北京地名,卻從未寫過太平湖,這似乎是他留給自己的私屬地帶。上世紀30年代,他曾為母親買過一處房子,就在西直門內的觀音庵胡同,與太平湖只隔了一道城墻。就在同一時期,他寫了一首名為《慈母》的詩:聽著,虔敬的,我的慈親,就是它們的圣母,名字叫中國!
母親和中國,占據著老舍心中最崇高的位置。他的母親早已去世,而此時的中國,對他而言,也已經面目全非。就在他自殺前一周,一場規模空前的“破四舊”運動開始在北京發起,掛了70年的“全聚德烤鴨店”招牌被砸爛,店鋪里山水字畫被撕毀;長安街改名為“東方紅大街”;東交民巷改為“反帝路”;西交民巷改為“反修路”;協和醫院改為“反帝醫院”;瑞蚨祥綢緞莊內的宮燈、唱片、字畫、黃歷、美女商標等統統被搗毀,店名改為“立新”;王府井四聯理發店的鏡子被貼上了白紙,理發照鏡都成了資產階級的臭毛病。
8月23日,一群紅衛兵沖進市文聯辦公室,把老舍和多位藝術家拉到國子監孔廟大院中毒打、侮辱。戲裝、書籍被點燃,火焰沖天。那天晚上,老舍被接回時已是遍體鱗傷,第二天他便走向了太平湖。
“抑郁寡歡的孩子”

“我趕上了大清朝的‘殘燈末廟’,至于我們窮旗兵們,雖然好歹還有點鐵桿莊稼,可是已經覺得脖子上仿佛有道繩子,越勒越緊。”1961年,老舍才開始動筆寫他的家傳體小說《正紅旗下》,他這樣講述埋在內心多年的家史。
1899年2月3日,老舍就出生在一個窮旗兵的家里。他的父親叫舒永壽,因臨近春節,便給小兒子起了個名字叫舒慶春。老舍后來說:“我的父親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有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才不過三兩銀子,里面還每每摻著兩小塊假的。”大清入關200多年,到了他出生時候,已是國運頹廢,下層旗兵多已淪為赤貧之家。老舍就出生于這樣的家庭中,他上面還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母親生他時已經41歲,父親的錢糧只夠勉強生存,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他父親死在南長街的一家糧店里,這時的老舍還不足兩歲。他后來在《我的母親》中寫道:“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的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
父親死后,養家的重擔都壓在母親身上,她靠為別人洗衣服換取微薄的收入。彼時老房子已經殘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來。老舍后來在《勤儉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飯的‘菜’往往是鹽拌小蔥,冬天是腌白菜幫子,放點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強吃上一頓餃子。老舍沒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說《牛天賜傳》中,少年牛天賜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輩都是文盲,到他這一輩,哥哥姐姐也從沒念過書。一個很偶然機會,他受善人劉壽綿的資助上了私塾和小學,隨后又考上了中學和北京師范學校。嫂子賣了兩個結婚時的箱子才湊齊了10元錢的入學保證金。6年后,不滿19歲的老舍從師范學校畢業,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學當校長。
在中國近代作家群體中,老舍是少有的窮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圍并與之來往的,也多是在貧困中掙扎的毫無希望的下層百姓。對貧窮的刺痛感,是他體驗世界的起點,影響了他一生的創作。在晚年創作的《神拳·后記》中老舍說:“在精神上,我是個抑郁寡歡的孩子,因為我剛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作為滿族的旗人也成了和統治者一起被驅逐的對象。他們不滿朝廷的腐朽,卻在清王朝覆滅后承擔著某種程度的敵意對待。就像話劇《茶館》中松二爺的嘆息:“想起來啊,大清國未必好。可是,到了民國,我挨了餓。”
在《小型的復活》中老舍這樣描述自己:“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安全感。
1949年前,老舍沒有公開過自己的滿族身份。30年代中期,在自傳體小說《小人物自述》中給父親的身份是“在外做生意”,“死在了外鄉”;40年代在回憶文章《我的母親》中依然只是如此簡略,“父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
舒乙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老舍先生在解放前不大講自己是滿族人或者旗人,這主要是受辛亥革命的影響。他覺得他的祖先,主要是清朝末年的滿族統治者,給中國丟了人,現了眼,很不光彩。”《茶館》中有一句臺詞說:“旗人當漢奸,罪加一等。”
“寫家”的態度
老舍19歲成為方家胡同小學的校長,3年后被提升為北郊勸學員。他說自己:“教書做事,均甚認真,往往吃虧,亦不后悔。”
1922年,老舍辭去了勸學員職位,不久后,他在西單附近缸瓦市基督教會受洗禮,成為基督徒。由此他結識缸瓦市倫敦會成員、燕京大學英籍教授易文思,為了學好英文,常常去燕京大學旁聽課程。后來經易文思介紹,他前往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中文教師。

老舍寫作的師傅,就是英國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張的哲學》,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說《匹克威克外傳》。這部小說與其說是創作,不如說“玩票兒”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趙子曰》。這兩部小說都是他在國內當教師和教育官員時的所見所聞。隨后,他又懷著對“國民性”的思考與憂慮,寫下了《二馬》。老舍最初的文學嘗試都取得了較大影響,張愛玲就曾說,她是看著《二馬》長大的。
1930年,當老舍回國的時候,已經是著名作家了。
從英國回來后,老舍先后在濟南的齊魯大學、青島的山東大學教書,利用暑假寫小說。他為上課而編寫的《文學概論講義》,對中國傳統“文以載道”持反對態度。他說:“為文的要件是由內心表達自己,不是為什么道為什么理做宣傳。”“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還有什么把戲好耍呢?”針對二三十年代以政治為目的的革命文藝思潮,老舍在理論上回應說:“不管所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和好不好,多少是叫文藝為奴仆的,文藝也不會真誠地伺候他。”
在熱鬧的30年代文壇,思潮與文學爭論此起彼伏。老舍卻置身事外,只做個旁觀者。左右兩大文壇領袖對他的作品尤其是“幽默”風格都評價不高,老舍也不在意,只是寫了一篇《幽默的危險》聊作回應。
似乎是故意表明姿態,老舍始終堅稱自己是“寫家”,而刻意與“作家”稱謂劃清界限。抗戰爆發前他的自由主義立場根植于他的窮人出身——“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解放后,老舍借悼念好友羅常培先生,談到了“獨立不倚”對他的影響——“使我們不至于利欲熏心、去蹚渾水。”只不過那時的立場,已經換成了自我批判。
國家與個人
從1936年7月算起,老舍的自由作家只維持了短短13個月。就在這段時間,他在青島寫出了《駱駝祥子》和《我這一輩子》兩大代表作。到了1937年7月,抗戰爆發,日軍炮艦集結膠州灣,老舍不得不放棄自己剛剛營造起來的專心寫作的事業,折回濟南,又在齊魯大學做了3個月的文學教授。到了11月,濟南也待不下去了。因害怕被捉去做漢奸,他便拎了一只皮箱,告別了妻子兒女,開始了流亡生活。
當民族生存的問題成為壓倒一切的問題時,個人的悲喜就變得無足輕重,所謂閑適、幽默、自我,甚至憂郁、痛苦、焦慮,轉瞬間一并解體。在抗戰初期的武漢,他對臧克家說:“國難當頭,抗戰第一,我們不能老把個人和家庭掛在心上啊!……種種個人主義的想法,太可恥了。”
1937年7月前,老舍是一個孤獨的啟蒙者,此后,他成為了千千萬萬救亡者中的一員。他從一個自由撰稿人,成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實際負責人,向來只在文壇“邊緣”弄筆的老舍,從此匯入喧鬧人流,變成文壇上呼朋喚友的大忙人。
被改變的,還有寫作。戰爭爆發后,他就停止了《病夫》和《小人物自述》兩部長篇的寫作和連載,全身心投入抗戰文藝創作。老舍在《我怎樣寫通俗文藝》中說:“在抗日戰爭以前,無論怎樣,我絕對想不到我會去寫鼓詞與小調什么的。”他從來是單純的小說家,連詩都極少寫。而今,“假若寫大鼓書詞有用,好,就寫大鼓書詞。藝術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四世同堂》在寫到祁瑞全時說:“他是為國家做事的,他現在不應當再有父母兄弟與朋友,而只有國家。”
在抗戰時期,他幾乎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創作與藝術追求。他表示:“假若我本來有成為莎士比亞的本事,而因為亂寫粗制,耽誤了一個中國的莎士比亞,我一點也不后悔。”
抗戰勝利后,老舍受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講學一年。為了完成自己的創作計劃,他又在美國多停留了兩年半。老舍并不喜歡美國,可是,“等戰爭結束了,要好好地、認真地寫幾部作品”。
在美國,他完成了《四世同堂》最后一部的寫作,以及長篇小說《鼓書藝人》,同時還將這部小說翻譯成了英文。
等老舍放下寫作任務回國后,已經是1949年底了。他直接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很快,他便寫出了話劇《龍須溝》,并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的稱號。
老舍發自內心地熱愛新政府、新社會。他看到“祥子”們不再淪為“走獸”,“小福子”們也不再為生存而出賣肉體。生活雖然依舊困苦,但畢竟充滿了希望。他的歸屬感代表了當時很多知識分子共同的心態。
在“狂喜”之中,老舍開始全身心地以他的才華服務于新中國。回國投入新時代后,他總共寫了40個劇本,兩部長篇小說,以及大量的散文和詩歌。此時,對老舍而言,寫作已經不再源于自身的興趣和快樂,而是被不斷燃燒的政治熱情所推動。
“熱愛豬,不辭勞,/ 喂食、飲水、冷熱饑飽,時刻仔細瞧。/ 糞便干,或是不愛動,/立即去找防疫員來治病。/……/有成績,戒自滿,/一定要站得高來看得遠。/看得遠,站得高,時刻不忘學趕幫超。”如果不署名,誰也不會想到,上面這段話會出自大作家老舍的筆下。
從“三反”“五反”,到制定憲法、推進普選、婦女解放、婚姻法,到反對美帝國主義,他都不遺余力全身心地投入,將自己奉獻給這個時代。但老舍始終不滿意于他那些作品,他在回顧性文章中,一遍遍認為寫得不好的原因,是因為自己生活不夠,不了解“新生活”,自然寫不了“新人物”。這樣一個大作家,絕筆之作是《陳各莊上養豬多》,為了寫這篇文章,他自己掏錢到順義陳各莊里住了一個月體驗生活。這個篇幅很長的快板書里,講到了養豬的各種技術問題——它其實是一個農業文章,不是一個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