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策蘭(1921-1970)和英格褒·巴赫曼(1926-1973)于1948年5月在維也納相識并相愛。然而,維也納對策蘭只是一個流亡中轉站,作為來自羅馬尼亞的難民,他不能留在奧地利,只能去法國,而巴赫曼當時在維也納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在后來的二十年,兩人在文學上都獲得引人矚目的成就。策蘭與巴赫曼,代表著德語戰后文學史上一個雙星映照的時代。

巴赫曼比策蘭小五六歲,她父親曾參加過納粹軍隊,這使她長期以來對猶太人有一種負罪感。她本人自童年起就對納粹的恐怖喧囂深懷厭惡和恐懼,這就是為什么她會和策蘭走到一起。她也比其他任何人更能看到策蘭身上那些不同尋常的東西。1952年,已在詩壇嶄露頭角的巴赫曼力薦策蘭參加當年的西德四七社文學年會,并在信中要策蘭一定帶上《死亡賦格》朗誦,對策蘭的成名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后來的“戈爾事件”中,也是巴赫曼率先站出來為策蘭辯護。而在這個故事的結尾,1970年5月,當策蘭在巴黎跳塞納河的消息傳來后,她隨即在自己的小說手稿中添加道:“我的生命已到了盡頭,因為他已在強迫運送的途中淹死。他曾是我的生命。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
這里的“強迫運送”,指的是納粹對猶太人的“最后解決”。在巴赫曼看來,策蘭的自殺是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繼續。
因此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悲劇故事,它折射出戰后猶太人和德國民族對歷史的記憶與反省,集中了戰后歐洲知識分子最為糾結的歷史、政治、道德和文學問題。這些書信也不僅僅是兩位詩人人生、創作和愛情/朋友關系的記載,也同樣是戰后德語文學的重要見證和珍貴文獻。這一切,正如德文原版“詩學后記”所言:它們“是1945年后的文學史上最富有戲劇性的章節。通過這本書信集,可以了解到這兩位重要的德語詩人之間的關系及其文學與歷史的維度。這是作為奧斯威辛之后的作家寫作問題秘密的典型文案。”
這就是為什么德國最重要的出版社蘇爾坎普在征得雙方親屬的許可后,于2008年8月提前出版了這部書信集(它收入兩位詩人自1948年至1967年20年間的196件書信,還收入了策蘭與巴赫曼男友的16封相互通信、巴赫曼與策蘭妻子的25封相互通信。根據出版慣例,這些書信要到2023年才可以問世)。它很快成為德國出版界的一個重要事件,引起廣泛注意和反響。它不僅為一般讀者展現了這兩位偉大詩人更為隱秘的一面,也為策蘭、巴赫曼的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珍貴的資料。就文字的深刻優美、扣人心弦而言,其中很多書信本身就是具有高度價值的文學作品。
我們是在2009年初開始翻譯這部書信集的。這些書信,把我們重又帶回到那“心的歲月”里,帶回到對兩位詩人的心靈之謎、命運之謎的探尋里。書信集的第一封即是策蘭在維也納期間為巴赫曼的22歲生日寫下的一首詩《在埃及》:“你應對異鄉女人的眼睛說:成為水!”它震動人心而又耐人尋味。詩題“在埃及”喻示著猶太人的流亡,而流亡的沙漠與在異鄉女人眼中感到的“水”,首先就構成了一種命定的對位關系,這就如同策蘭接下來為巴赫曼寫下的另一首名詩《花冠》中的“罌粟與記憶”(“我們互愛如罌粟與記憶”)一樣。為什么是罌粟?它艷麗,“有毒”,可提煉出鴉片,而鴉片是一種麻醉、鎮痛物質。幸存者也想忘卻,不被“奧斯維辛”的死亡幽靈糾纏。所以“罌粟與記憶”正好顯示了幸存者那種既想通過愛情忘卻、但又不得不去追憶的深刻困境。
那么,策蘭對巴赫曼又意味著什么呢?書信集最后的“詩學后記”顯露了一個密碼,那就是巴赫曼早期名詩《延期支付的時間》中嵌入的一句“你不要回頭張望”!僅此一句,將俄耳甫斯神話引入到她自己全部的生命中。因此德文原版的編注者稱策蘭與巴赫曼為“1945年后的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
天才的歌手俄耳甫斯未能把自己負罪的愛人帶出冥府,他自己最終也“身首異處”(只留下“偉大的嘴仍在歌唱”,喬治·斯坦納語),這就是命運!而從神話回到歷史,從這個“1945年后”的再版故事中,我們聽出的,則是“奧斯維辛”的持久回聲——它在策蘭、巴赫曼的生活、創作和兩人關系中都留下了深重的痕跡:“緊壓著我的死者,/都緘默不語。/無人憐愛我/向我搖晃燈盞!”(巴赫曼《流亡之歌》)“嘴唇曾經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結束。”(策蘭《翹起的嘴巴》)
也正因為如此,這兩位詩人痛苦、復雜、持續了一生的愛和對話,在我看來,遠遠比文學史上一些類似的“佳話”要更深刻,更富有歷史的含量,也更能對我們的心靈構成沖擊。“一條弓弦/把它的苦痛張在你們中間”(策蘭《里昂,弓箭手》)——在翻譯的過程中,我就不時地感到這根神秘的繃緊的“弓弦”。早期的通信是那樣溫柔,讓我們沉浸在靈魂的傾訴聲中(如巴赫曼早期致策蘭的那些書信),而到了后來,愛情的復發不僅迸發出令人炫目的火花,也給他們各自帶來了更沉重的心理負擔(因為策蘭自己后來有了妻子和孩子);隨著“戈爾事件”(伊凡·戈爾遺孀對策蘭“剽竊”的指控)伴隨著新一輪的反猶浪潮愈演愈烈,那一封封充滿呼救、誤解和指責的通信,也成了“歷歷可數的病痛”,那根不可見的“弓弦”也繃得更緊了!說實話,在譯到巴赫曼致策蘭的最后一封長信(未寄出)“我居然不恨你,那簡直是不正常”時,我的淚水都出來了。而策蘭妻子吉賽爾1970年5月10日給巴赫曼去信報告策蘭的噩耗:“保羅自己跳下了塞納河。他自己選擇了孤獨而無名的死亡”,也使我久久地不能自已……
“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能的嗎?”我不禁想起了阿多諾當年的論斷。借用這個說法,在論及策蘭與巴赫曼時,我們同樣可以問“奧斯威辛之后愛情是可能的嗎?”這部書信集給予了某種回答——它是肯定性的,但又是否定性的,是否定性的,但又是肯定性的!
不管怎么說,這一切使我體會到命運的黑暗,心靈的掙扎和無助,以及痛苦對生命的窒息。這一切,更使我感到一種生命的光輝,愛和犧牲永恒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