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報告文學《發現濱海——一個八零后中國當代青年對中國革命與抗戰的思考》受到報告文學界的關注。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何建明指出,這本書可以給一些沒有理想和信仰的人以信仰的光芒和力量,讓他們明白人生該如何度過。

《發現濱海》是第一部全面描寫抗戰時期山東五大根據地之一的濱海根據地的報告文學。作者姜成娟,80后,山東莒縣人,之前她還著有同樣思考革命和抗戰的報告文學《本色》。在年輕人中,姜成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用新的視角重新梳理革命歷史和抗戰歷史,在對歷史的思考中為當代青年的社會角色做一個新的定義。
一次采訪打開信仰的入口
2014年的一次采訪,徹底改變了姜成娟的人生和命運。
這之前,她“還有小資的沖動”,延續一個80后青年的成長軌跡,雖遭受時代的屈辱卻只能碌碌度過,已為人母,偶爾寫詩。這之后,她開始“真正思考信仰,重新發現故鄉”。她提出一個新的命題:格局,人生因新的格局而改變。
這一年的5月14日,她跟著一個采訪團回到故鄉莒縣,采訪建國前老黨員。這個縣,建國前登記在冊的老黨員竟然多達13341人,絕大多數都是普通農民,現在平均年齡90歲以上。正是這次采訪,打通了她對成長階段的自我認知,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當隨行的一些記者用居高臨下的態度應付了事,她卻被老人們的事跡打動。在新聞報道里,她寫了一組女性老人的故事?,F實中第一次接觸“共產主義”這個詞,就在這次采訪期間。1944年入黨的張維蘭老人,12歲時便為黨組織送情報,老人和她之間展開對話:
姜成娟:“送情報的時候,你害怕嗎?”
張維蘭:“要是人人都害怕,共產主義怎么辦?”
姜成娟:“什么是共產主義?”
張維蘭:“不受欺負,有飯吃?!?/p>
那片土地上,有太多這樣的老人,長壽、坦然,沒有多少文化,卻以一種樸素的情感看待這個世界。
采訪結束,姜成娟的思考才剛剛開始。接下來,她又四次回到故鄉,僅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到了6月底,便寫出了17萬字的報告文學《本色》。當年10月,《本色》部分刊登于《人民文學》;11月,單行本由山東省委宣傳部部長孫守剛作序,正式出版。
她想起童年時曾問爺爺,鬼子為什么要來欺負我們?
這些年,她沒有忘記這個問題,一直在尋找答案的路上。

她驚訝地發現,掩蓋在故鄉大地上的歷史風云,竟然如此絢麗?!拔覡敔斄鶄€兄弟,五個加入共產黨,四個參軍。大爺爺死在日本鬼子的槍下,二爺爺被鬼子打瞎了兩只眼睛,我爺爺1945年入黨,是村里的書記。我的姥爺和他同年入黨,后來擔任鎮上和縣里的領導職務?!彼匦抡J識了自己的祖輩,“我一直并不知道,他們穿著粗布衣的身上,有這樣的光輝,放在歷史的大背景下,有如此的高度和意義?!?/p>
深受爺爺影響的姜成娟,童年最初的理想就是像爺爺一樣,做一個村支書,“只有從小在那樣的碎石壘成的矮墻間,吃著那里的地瓜長大,才能明白?!?/p>
她偶爾會想起姥爺——2000年她18歲,中專畢業,趕上第一批不包分配,想讓姥爺幫忙安排工作,那應該不是難事。姥爺斷然拒絕,之后的許多年,她一直不肯原諒姥爺,直到以記者的身份接觸到建國前老黨員群體,“感覺他就是那樣的人,身上有著那一輩人的耿直”。
18歲進入社會,她體會到了社會對底層80后的“傲慢與偏見”?!笆裁礃拥慕洑v,決定了什么樣的立場?!笔畮啄觊g,最大的感受是屈辱,失業面臨的人性丑陋、貧賤窘困、柴米油鹽,“開始是懷疑自己,后來慢慢覺得,和我一樣的人太多了,沒有保障,永遠沒有上升空間。”她反問,“是我們自己的錯嗎?”
2008年,女兒兩歲時,她去南京大學深造。第二年期末考試期間,在食堂看到電視劇《沂蒙》,她每天早交卷去食堂的電視前觀看。零下7度的天氣,只有她一個人像傻子一樣坐在那里淚流滿面,電視劇里老家的方言把她帶回幾百公里外的故鄉?!耙郧暗南敕ㄊ?,距離家鄉越遠越好,那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的來路和地域文化?!焙髞硭刈x《共產黨宣言》,“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真理,所謂的革命就是抗爭。對于平等的要求,超過一切別的渴求。不能被打倒,不去茍且?!?/p>
直到2014年,已成為新華網記者的她,真正回到故鄉,找到了一個探求革命與家國的入口,找到了現實生活的“理論支撐”。
抗戰版圖上的濱海:
烽火連三月,御辱于國門之內
《本色》的采訪過程中,北海幣、老六團、濱海區這些詞匯經常進入姜成娟的耳朵。這些陌生的詞匯指向一個早已消失的區域名詞——濱海。“濱海到底在哪兒?是青島還是日照?我感覺自己應該去尋找源頭?!?/p>
“我從小知道,我們生活在沂蒙山區,是臨沂人;后來又被告知,我們是日照人,這是行政區劃變化的結果。后來又知道我是莒國人,這是歷史的維度。”而濱海,則是長達八年時間里,這個地區的稱謂。
那是怎樣的八年?烽火連三月,御辱于國門之內。抗戰八年期間,濱海作為山東五大根據地之一,一直是重要的存在。當時的濱海,南到江蘇贛榆,北到高密,向東是大海,向西到沂河。其核心便是莒縣。這八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山東省委、一一五師、戰工會(省政府前身)等山東黨政軍的領導機關都駐扎在這里。
1947年,濱海軍區撤銷,孟良崮戰役之后,革命意義的“沂蒙”逐漸覆蓋了原來濱海區的大部分區域。
“從東夷文化到古莒文化,這片土地滋養了文學家劉勰,滋養了革命先驅王盡美、宋平,也滋養了我?!睅е鴮v史的疑問,姜成娟一邊大量讀書,一邊再次回到故鄉采訪。
2014年10月到2015年8月,閱讀和采訪的過程中,她真切感受到“人民創造歷史”這一命題的正確性。老黨員聶榮恩參加過淮海戰役,他告訴姜成娟:“國民黨兵是雇來的,共產黨兵是動員來的。天下窮人是一家,國民黨兵也是窮人,分給他們土地他們就很樂意回家種地。”
近百年的歷史煙云,很多歷史現場早已消散,我們往往被現實所困,卻最終忘記了其源頭的歷史必然。為什么會這樣呢?力量來自于哪里?一切想當然的歷史結局,其最初的萌芽到底是什么?
初稿完成于2015年8月的最后一天,她一個人到附近的魯西南老牌坊吃飯,“這是三個月來在飯店吃的第二頓飯,因為如果出去吃飯,就會從70多年前的濱海根據地回到現在的煙火人間。發現腸胃已經不能適應任何油膩?!?/p>
這是一部區別于“‘紀念多少周年’的應景之作”的書?!澳銦o法想象如此氣勢磅礴、筆力蒼勁、思考深刻之作,竟然是看上去很弱小的(其實在社會關系和身份上也格外弱勢的)姜成娟寫出來的?!敝袊鲄f副主席何建明對姜成娟評價甚高,稱《發現濱?!肥且徊俊半y得的好書”,“老一代用生命和鮮血打下的江山已成事實和歷史,但未來的中國強盛之路,到底走得如何、走到哪里去,是需要年輕人來完成的。”

像馬克思一樣孤獨的中國青年
1989年,日裔美國人福山發表了題為“歷史的終結”的論文:“20世紀開始時,西方對民主自由的最終勝利充滿了自信;到20世紀接近尾聲時,似乎轉了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結局是經濟和自由主義完完全全的勝利。”
還是這個福山,在他2012年出版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中提出,自由民主政體并不一定會帶來經濟社會發展,不一定會減少腐敗,也不一定能彌合社會裂痕。
兩年后,姜成娟在電腦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馬克思的話:“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此刻,她從每一個字里感受到的巨大赤誠、浩大熱情,“讓我每讀一遍,都感受到永恒的溫熱?!?/p>
她又加了一句:“以我的熱血與理性,相信它?!?/p>
她的視線并非簡單投之于濱海,還有更加廣大的范圍,更加久遠的歷史。莒縣黨史、濱海黨史、山東地方史、山東黨史、中共黨史,所有的書至少讀三遍,這些書使她建立了對黨的深刻認識。其次是中國史和世界史,這些方面的閱讀讓她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為什么長期領先世界的中華文明在近代遭受雙重失???長期落后于我們的西方文明為什么成為中心?”她以前鐘愛《紅樓夢》,認為美是世界的救贖,“后來感覺沒這么簡單,現代金融的產生和歐洲的對外戰爭密不可分,中國的失敗并非簡單的落后。”
她說,自己感受到了一種“幸?!保熬薮蟮?,遼闊的,在長途奔波后終于站在人類思想之巔窺到真理的幸福?!彼贸鼋Y論:“我們生活的當下每一天,都在馬克思的預言里?!?/p>
理論投射于中國的現實,“從明朝開始,這個國家喪失了國家動員能力,政府深入不到最基層,只能到鄉紳這一層面,再往下是一盤散沙。恰恰是共產黨組織起了這一盤散沙,力量深入到每一個農戶家里,兒童有兒童團,婦女有識字班,青年有團員,所有人都被發動起來。”
寫作《發現濱?!窌r,她每天晚上兩點半至三點入睡,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爱斘以谏钜箖牲c捧著《國家與革命》《資本論》等讀得熱血沸騰,我想找個人說說,請看,這就是中國當代青年!我們并不是全部都迷茫頹喪,我們并不是全部被房價與物質淹沒,我們也不會全部陷入你們精心炮制的歷史虛無主義與所謂普世價值的謊言里。”
祖輩給了她“學不壞的品質”,使她“想學壞卻學不壞,直到今天,善良得有點懦弱”,感覺自己“沒有中年期,身上還帶有鄉村少年的純真?!彼f,只有挨過餓的人,立場才會像她這樣堅定。
“從這一群老人那兒,發現了世界上不能沒有崇高,不能沒有奉獻,只為了自己沒有出路,還是要為國家、民族、他人,這就是一種信仰。”走在莒縣專門為建國前老黨員建的展覽館里,她一次次想起爺爺。今天,隨著時間流逝,在世的老人越來越少了。爺爺已于2009年去世了,那么多普通老人的事跡和照片中,沒有他的身影,她卻能感受到爺爺的存在。
作家王方晨稱,美國作家特克爾采用被訪問者談話實錄形式,用了帶有個性色彩的新聞文體,創作了《工作》和《美國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姜成娟與特克爾同樣結合了文學的創作手法,她的寫作“擁有了一種純正的文學質地”。
康德說,人類最震撼的稟性,就在于為他人而工作,為后代而犧牲。馬克思把這種秉性稱為人的類本質。她從25歲起,就決絕地要去抓住這種類本質。姜成娟說:“我,一個普通平凡如草木、如我故鄉那群老黨員一樣的中國當代青年人,也在此時,伸出手去。”
她伸出的手,比馬克思更加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