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魏思孝短篇小說集《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出版,這是他出版的第五本書,前四本是長篇小說《不明物》和小說集《將世界紀錄提高15秒》《一個廢柴的日常生活》《豁然頭落》。

1986年出生的魏思孝,現居臨淄鄉下,小說多表現底層青年的生活狀況。在文學界,魏思孝是一個獨特的存在。身份以及小說中彌漫的廢物本色,使他和他的小說具備了天然的神秘性和文學質地。
山東有一批小鎮青年,泰安的周琦(詩人)、菏澤的宋長征(散文家),他們的為人和作品,獨立性的表達,詮釋了文學的野蠻生長。書評人朱白說魏思孝的小說,“是令當代漢語文學獲得合法性的一種存在”,評價甚高。從這個意義上說,小鎮青年魏思孝和他的同道們,值得我們去了解和探究。
印象記:新一代勤勞卻沒致富的農民
8月30日下午,淄博火車站,我站在出站口四處搜尋。頭頂上的車站廣場一個聲音響起,魏思孝朝我喊了一嗓子。
對于他的形象,我早有準備。諸多文學刊物中刊登的大幅照片為證,以及幾年前出現在優酷網上的一部微電影《劫》——這部電影改編自他的小說《大街上的每個人都歡天喜地》,由他任編劇和主演,雖然演員只有兩個人,場面和情節堪稱簡陋,但那個被黑色幽默籠罩的苦逼文藝青年形象依舊讓我印象深刻。
電影中,失業、寫小說、身上只剩下一百二十元的文藝青年,被另一個青年搶去了手機。他準備用一百元買回自己的手機,帶劫匪回出租屋取錢。劫匪心生愧疚,請他去大排檔吃飯。后來,兩個人合伙搶劫了大排檔老板。劫匪把搶到的錢全給了他,說:“我覺得我還能再去搶一次。”
這是典型的魏思孝式小說,很難分清他和小說中人的界限,除了犯罪的部分,在情感上,他和他的小說人物有著高度的精神一致。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年,出現在我面前的魏思孝僅是比扮演文藝青年時胖了一點兒,發型一致,氣質一致。
第一次見面,魏思孝大致符合我之前對他的印象,略帶羞澀的外表,謙遜的表達,與其小說中的不羈形成一定對比。小說家曹寇對他的描述頗為形象:“他雖然留著一頭長發扎得像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但談吐略憨,整個人像一柄墩布朝上的拖把那樣斜靠在墻角,山東新一代勤勞卻沒致富的農民形象在我記憶里久久揮之不去。”
好像是命運的安排,我所見到的作家,文字拘禁者大都性格開朗,文字放浪者大都表面文靜,像一個閨秀,初見時努力掩飾內心的風騷。

簡述魏思孝的生活履歷:2007年,他畢業于濟寧師專歷史教育專業,玩了兩年。他像那些無所不在的小說人物一樣,“空想”賺錢,2009年,和高中同學想弄個面對大學生的廣告雜志。不了了之。
他活躍在王小波門下走狗論壇,壽光女孩蘭芳也在這里出沒。兩人相談甚歡,在王小波這個“媒人”的撮合下,魏思孝跑到青島,和女孩同居。白天蘭芳去上班,在一家小規模的廣告公司當總監,魏思孝就在寄居的小閣樓里寫小說。“沒有任何的收入,順利將女友的生活水準拉低”。這期間,他的長篇小說《不明物》出版。
2011年5月,他們回到淄博,在張店開了一家“有一天”服裝店,賣服裝也賣各種小飾品。白天,蘭芳在一樓看店,他在二樓的閣樓寫作。他的小說開始發表,幾乎每月都能收到稿費。第二年,妻子懷孕,他們關掉小店,正式回到農村。
妻子從一個二線城市的小白領蛻變成了住在農村奶孩子的婦女,“實際上居家過日子談不上誰對不起誰,這是相互改變的過程,況且我也不覺得一個白領有什么好當的,在農村奶孩子遠離城市的烏煙瘴氣,倒是陶淵明式的。”他對妻子的愛和感激,隱藏于生活的細節之中。如今,妻子找到工作上班去了,他依舊窩在家里,帶孩子,寫作。對現狀,他很滿意。
以上是九年來魏思孝生活變遷的粗略過程。回憶往事,他覺得自己天然不適合工作,上班的時間加起來也就半年:圖書公司教輔書校對、美容整形醫院的文案,還跑過一個月的報紙廣告業務。
時代造就了和他一樣的青年,也可以說,沒有誰比他更懂得生活的意義。現在的他,早晨有時送妻子去張店一家公司上班,回家看書或寫東西,晚上也寫,但已不再熬夜。平時一般不出門,偶爾去鎮上取快遞,帶女兒到村邊樹林或鐵軌上玩。
一個“游手好閑”的鄉村青年,沒有比他更“專業”的作家了。
工廠和寫字樓之外的80后生存樣本

臨淄區金嶺回族鎮劉辛村,介于張店和臨淄之間,因為魏思孝的存在而異于目前普遍低迷的中國村莊。
他經常把莊稼地的照片發到微信群,別人問他在干什么,他說在澆地。小說家張敦說,“如果說作家要深入生活,那沒有人比小魏往生活里扎得更深。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農村生活已為他的寫作帶來新鮮的氣象,他開始寫農村的人和事,作品中并無那種讓人惡心的鄉土味道,依然是黑色幽默外加荒誕。”
鄉村的居住環境和文化意義,形成了魏思孝的獨特風格。也可以說,他小說中的小鎮青年的歸宿,正是他所寄居的鄉村。
消失了城鄉界限,恰恰是目前中國的時代必然。魏思孝的話印證了新一代鄉村青年的文學表達:“我不是為了什么文學離群索居至鄉野。我就是這么個情況和條件,而且對我這種不太外出的人,在哪個地方差別也不是特別大。農村除了都是鄉親熟人多一點之外,也沒什么大的不同。農忙務農,農閑就閑著。也沒太多農活。”
他給自己的任務是每年十萬多字,至今已寫了差不多一百篇小說,這是一個不算小的數字。“是不是職業寫作,怎么說呢,從單一收入來源說!我是。但是不是每天像上班那樣寫東西呢?我肯定不是。”
有一次,他去附近工廠車間幫助安裝監控,看到那些工人太辛苦了。四十度的高溫,基本一直在活動。而且一個月也就三千多收入。他想,自己還挺知足的,畢竟一般兩個短篇小說的稿費就是他們辛苦一個月的收入。
寫作逐漸帶給他生活的保障,這在前些年難以想象。2016年,淄博市首創簽約作家制度,魏思孝成為五名簽約作家中的一個,每月有兩千元的收入。他還給北京一家公司寫劇本,相當于上班,發固定工資。再加上寫小說,收入已經很可觀。
可以說,性格的執拗是一種隱藏在內核深處的因素,左右著他對虛擬的文學不離不棄。
“我的同齡人此刻大都在工廠和寫字樓里上班工作,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句話是如此遙遠,印證了“廢柴”魏思孝的人生,作為坐標系的一個點,他疏離于巨大的時代,用另一種方式尋找自己的價值。最重要的是,這個尋找是沒有標準的,沒有刻意,一切水到渠成。和標榜的頹廢比起來,這是一種難以用詞匯形容的真實。
二元化:熟悉的生活與小說家本色
歷史專業出身,使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越接近現在的歷史事件越詳細講,離得越遠的歷史事件講得越簡略。而文學恰恰相反,越是接近現在的東西越被忽視。對此,他持有異議。丹尼斯·約翰遜的《火車夢》讓他震撼,并將之當做神圣的文學寶器贈送與我。
從讀大學開始,王小波的巨大影響之外,他在網上找到烏青創辦的“果皮村”里面有齊全的已經關閉的橡皮文學網的電子網刊,還有許多“果皮村”自產的網刊,作者龐雜內容豐富。果皮村為他打開了小說世界最為激情的一扇窗戶,在這里他找到同行者,發現自己并不孤單。
教主楊黎,村長烏青,主席曹寇——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魏思孝。而對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作家”,他的評價獨樹一幟:“我毫無感覺,他們存不存在和我沒有一絲關系,這倒和我現今的處境如出一轍。”
魏思孝的小說,和他的認識世界一脈相承:深夜尾隨姑娘只為多看幾眼臀部的猥瑣男,沒有工作整日到處借債度日的騙子,將身旁的女友千刀萬剮的妄想癥患者,為養家糊口而淪為快遞員的殺手,沒錢洗澡被妓女哄騙回出租屋的有婦之夫,躲在黑夜中手持棍棒將單身路過的女子打得頭破血流的在逃犯……
現實中的他,“成家未立業終日寄居在小屋里閉門不出,如果條件允許,我可以盡可能地這樣待下去。所寫的東西看似虛構令人作嘔,也實屬我心中所想,不為付諸實際,只求在小說中改頭換面,所向披靡無惡不作。”
他固執地認為,自己應該寫熟悉的領域,即所謂經驗寫作。許多年來,他也是這樣做的。他的短篇小說里只有一篇主人公是開車的,那個故事還是朋友的親身經歷,因為他開車。“后來我有車了,我就寫開車了。我不寫我不熟悉的。”魏思孝說,“當然一些故事情節比如犯罪什么的我不熟悉,但我寫,這就體現出了小說家的本色。但是大的氛圍只能是我熟悉的,自我代入。”
創作的靈感,或者叫出發點,不經意間迸發出來。有一次,作家烏青路過濟南,魏思孝去和他見面。走進賓館房間,看到窗戶防護欄被剪掉了。“是不是之前曾有小偷進來過?”他想,一個小說的細節由此出現,后來他寫了短篇小說《外地》。
妻子在電腦上建了一個文檔,叫“教你做好吃的蛋”,里面全是雞蛋的各種吃法。他感覺這個名字挺不錯,正好看了一個社會新聞,一個男的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頓。他就把兩個線索連到一起,寫了一篇小說《教你做好吃的蛋》。“我寫小說一般不會有大的構思,順著寫,能寫成什么樣就什么樣。”
他的許多小說依舊無法刊登于期刊,兩三千字的篇幅,他很喜歡,每年都會寫一些。比如《每個人都有歷史問題》,一個男的回家發現進了小偷,是一個年輕姑娘,正在用他的衛生間拉屎。今年,他準備把這些小說集中出一本集子。
如朱白所說,魏思孝的小說人物,“它們用無聊打發了無趣,用荒誕扼殺了空虛,用自己身上的骨肉之痛詆毀了輕薄。”從大的意義上說,開辟新的領地,有時候并非走得多遠,而是如何在“說人話”上下點兒狠勁。
對話——和討厭的那些文字背道而馳,永不交集
8月31日一早,按照慣例,魏思孝開車送媳婦到張店上班。然后,我們結伴前往位于淄博市另一頭的蒲松齡故居。
很多人會在論述魏思孝的文章中提到蒲松齡,作為居于一座城市東西兩端不同時空的老鄉,魏思孝稱自己“和蒲老不熟,不沾他光”。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蒲松齡故居。我們都是不善于參觀的人,看了蒲松齡寫作并在此去世的“聊齋”,評論一番,找一處紫藤架下蚊蟲肆虐的石凳,坐下來繼續談文學和他的生活。
對悲劇人物的情感偏好
《齊魯周刊》:作為廣義的老鄉,你對蒲松齡以及他的《聊齋志異》的了解和評價如何?你的一本小說集命名為《豁然頭落》,好像是你和《聊齋志異》唯一的關系。
魏思孝:我對《聊齋志異》并不熟悉,尚未通讀,但對其中兩個寥寥百余字的短篇印象深刻。一是《快刀》,描寫一個以刀快著稱的劊子手殺一盜賊,這個盜賊恰好認識他。盜賊說,“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劊子手安慰他,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絕對一刀干斷你的脖子。這對話太酷了,兩個相識的人,死前這番對話,干凈利索。更酷的是后面的描述。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好快刀!”尸首分離,盜賊不忘稱贊劊子手。以不痛苦的方式了結此生,盜賊所感,合情合理。二是《鏡聽》,講家庭內部的婆媳妯娌之間的關系,深刻且令人解氣。長期不受待見的二兒媳,在丈夫科舉考中后說,“儂也涼涼去。”大快人心。
學生時期,雖知道有蒲老這號歷史名人,但并未對他有多么上心。記得大學時看一本百家講壇出的有關《聊齋志異》的書,立刻對蒲老產生了好感。原因很簡單,蒲老一生郁郁不得志過得潦倒。情感上我喜歡悲劇人物,對所謂的成功人士,我總是采取回避的姿態。
《齊魯周刊》:你的閱讀好像和寫作習慣有著關聯性,有所偏向。
魏思孝:最早喜歡王小波,后來經過了很多年,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第一次看《黃金時代》是讀大二的時候,陳清揚從山上下來,和王二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這個開頭太震撼了,驚為天人,就拿給室友朗誦。
有時為了裝逼,借一本《尤利西斯》,一頁沒看完又還回去。有些人看東西,即使不喜歡也會硬著頭皮看,我從一開始就憑自己的感覺去看,挑選愛讀的書。
《齊魯周刊》:寫小說的終極目的是什么?
魏思孝:到最后回首過往,窮其一生,我做的無非就是將自己成功弄死。至于小說,我發現出自我手的,竟然全部與我討厭的那些文字保持著天然的距離,多好。我寫小說,就是和我討厭的那些文字背道而馳,永不交集。至于能搞出什么名堂,不抱希望,或許有意外驚喜。
《齊魯周刊》:除了寫作,還能做點別的什么?
魏思孝:不善交際又什么都不具備,我覺得我是沒別的能力了,這是實話。而且我這個人羞于和人談金錢的事,這個認識讓我也有些痛苦。
村莊的內在關系:作為紐帶的人
《齊魯周刊》:如何定義“小鎮”?你的現實生活中,和小鎮的關系如何?
魏思孝:拋去小鎮的本身意思。小鎮代表著小地方,小城市在大城市的眼中也會淪為小地方。我和小鎮的關系,就是驅車去趕集或者取快遞。交通便捷的當下,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雖然我居于村中。
《齊魯周刊》:對現在的農村有什么認識?
魏思孝:拿我們村來講,同齡人大多在外尋求更好的發展,而中年人大多在附近務工。老年人們閑來無事就聚集在一起互相傳播些身邊資訊,活躍下老化的腦袋吧。
《齊魯周刊》:你和周圍的環境,以及上一代人的關系怎樣?
魏思孝: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同為人類,不會因所在地而有所不同。我父親離世五年,母親身體尚好,正發揮余熱培養自己的孫女。她是相當稱職的奶奶。作為一個農村婦女,她多言且擁有樸素的勢利眼。多年來一直叨嘮我在附近找個靠譜的工廠就業,對我能否養活一家老小持有懷疑的態度,并時常在我耳邊講述某個親戚或者同齡人能賺多少錢了,來刺激我,希望她兒子能有點上進心。而我一般都不屑或駁斥。這兩年,尤其是今年,隨著寫作帶給物質上的回報遞增,她不再抱怨,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在她們的認知中,勤勞致富,而寫作顯然不在其中,即便我稱得上勤勞。
《齊魯周刊》:對村莊的感情如何?好像很多人在談論“消失的故鄉”。
魏思孝:對村莊談不上感情,假如一天它不復存在,我懷念的也只是在此生活過的時光而已,與它并無多大關系。
《齊魯周刊》:周圍同齡人的情況對你有何觸動?
魏思孝:發小基本都在外地,希望他們混得好一點,逢年過節回來時,更有心情追憶往事的同時暢談一下現如今生活吧。我也順便搜集寫作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