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餓得前心貼后心,屋里什么都沒有,只好進了個小餐館吃早點。賬單一來,哇,五美元多,當時大概合快四十人民幣,在國內一個月工資單也就200塊呀。
我們這代人,對面包有特殊的感情。生活在“八億人民八個戲”的時代,能看的外國電影是有數的,其中百看不厭的就是蘇聯的《列寧在1918》。電影描寫當時蘇聯人民在白軍的封鎖下忍饑挨餓,其中列寧的衛兵瓦西里和妻子守著新生兒發愁,最后瓦西里安慰絕望的妻子:“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妻子滿含淚花地驚喜:“真的?!”兩人就這么熱烈擁抱了。在那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月,這鏡頭對青春期的孩子簡直就是黃色電影。所以,不僅擁抱接吻記住了,面包牛奶也記住了。食色,性也!
這么長大的人,總覺得面包屬于洋貨,奢侈品,甚至“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每想起來就口水漣漣。當時北京展覽館里有個莫斯科餐廳,外號“老莫”,記得攢了一年的零花錢到里面吃過一次。真如天堂一般。
后來陰差陽錯,老大不小跑到美國留學了。面包牛奶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可以盡情享受了。可是,現實讓我大失所望。我腸胃對牛奶過敏,不能放開喝。現在已經徹底放棄了。面包呢?美國的面包,難吃得出奇,遠不如饅頭。但人在外面,每天這么忙,誰有時間蒸饅頭?也只好到超市買現成的面包。早飯,往往是一天最痛苦的。
有時腦子里冒出個小問題:奇怪呀。面包是西方人的拿手食物,美國又是很富的國家,怎么面包做不好?冷戰結束這么久了,美國人不時還會嘲笑蘇聯人的貧困。可是,“老莫”那令我終生回味的面包,和美國那味同嚼蠟的面包比比,究竟誰更貧困呀?
可惜,一直忙忙碌碌,這個問題就沒有認真想過。有時隨意發明個解釋:也許美國人施行健康食品了,吃的是全麥的,大概相當于我們小時候聽說的“黑面包”吧(反蘇防修時代確實宣傳過:蘇聯人民水深火熱,只能吃黑面包,據說跟憶苦飯一樣難咽)。
但兩周前,我的面包世界徹底顛覆:每天別的不想,就想吃面包!
事情緣起如此:兩周前,在學校上課后妻子指示把晚飯買回來。我們也是最近忙得逐漸開始買現成的吃。學校邊上有家高檔超市Whole Food,我平時是不去的,老百姓都罵這家連鎖超市太貴,戲稱為Whole Pay Check,意思是這家超市會吞下你整個的工資單。不過,我要買的不過是三盒壽司,這東西在哪里都貴,另外就是早餐不得不吃的面包。便宜的超市實在位置太不方便。我下課急著搶在擁堵之前回家,于是就沖進這家超市買了三盒壽司,順手抄走一袋面包。但是,出門收銀時,實在嚇我一跳:哇,有沒有算錯?怎么這么貴?我是有心理準備的。知道這里東西貴。但三盒壽司的價格早心里算好了,就是面包忘了看價。難道這面包……
沒好意思當場核對,到自己車里坐定,把收銀單子拿出來,這才明白:面包7.99美元,算八美元吧。平時我們買的面包,就兩塊多,甚至還有買一送一更便宜的。當時真是心疼呀。回家第一句話就是跟妻子道歉:“今天面包沒看價,買錯了。”妻子定睛一看:“這種面包很有名,到哪兒都貴。這次咱們也就試試吧。”
于是我好奇地咬了一小口,不想從此就中了面包癮。閱讀報刊雜志,也比較留意。最近《華爾街日報》一篇長文,講所謂“面包革命”:如今西方流行“工匠面包”(Artisan Bread)等手打的自然食品,要石磨的面粉,天然發酵24小時……據說不僅味道好吃,而且對健康特別好。我們麻省西部就有這么一個石磨面包房,全美遞送。我這才知道,我們過去吃的那種面包,都是人工快速發酵,機器大量生產,充滿了防腐劑。不難吃才怪呢。再屈指一算,我1994年來美,現在已經22年,居然才剛剛發現面包好吃!
怎么會這么長時間這么委屈自己?回首這22年,舒心地一聲嘆息。
我們在美國的生活,其實就是剛到美國那幾天就給決定了。妻子說她初到耶魯研究生宿舍時是晚上,黑咕隆咚,也就先睡了。早晨餓得前心貼后心,屋里什么都沒有,只好進了個小餐館吃早點。賬單一來,哇,五美元多,當時大概合快四十人民幣,在國內一個月工資單也就200塊呀。人剛到,獎學金還沒有領,兜里眼見就空了,危機感實在太震撼了。半年后我來探親,就更愁了。一個人的獎學金,要兩個人花。前幾年我們衣物基本全是在街上買舊貨,20美分一條牛仔褲穿好幾年。進店買日常食品,也是首先算 “性價比”。買什么面包,公式都是那會兒定下的。等我也進了耶魯拿了獎學金,手頭寬裕不少,但小女馬上出生,獎學金用光,又是一貧如洗。
后來我找到教職,有了中產階級的收入。再接著,我成了國內媒體的寫手,出了二十幾本書,如今又自辦英語教學課程,一邊在國內當文化個體戶,一邊在波士頓當教授,事情越來越多,收入也越來越好,即使在美國,也算是富有階層了。然而,除了為了孩子讀書到富人區買了個房子外,我們的生活方式基本沒有變。女兒說,我開的車,大概是鎮里絕無僅有的:2003年出產的本田,2005年(即拿到教職第二年)為了送女兒學鋼琴買的二手貨,開到現在,有九萬英里的里程,前面撞壞了一點,用強力膠布貼好,因為要修得上千美元,但這車大概也就值兩千多了。我尋思著湊合再開幾年完事,反正運轉正常。不用說,面包,還是過去吃的面包,直到最近才醒過來。
在許多人看來,窮人嘛,就是賤。比如我,窮慣了,會這么虧待自己二十多年。一開始窮慣了的人,窮習性確實往往改不過來。這大概可能是窮慣了的人意識不到自己不窮了。記得2007-2008年股市坍塌,我一下子丟了十幾萬美元,當時真是欲哭無淚呀。我們一家三口當年擠在紐黑文的小閣樓里,夏天熱得蠟燭都化了,一年全家生活費就一萬多呀!但當時妻子寬慰我:“有什么好傷心的?對咱們來說,錢就是個數字,寫在紙上,反正咱們從來就沒有用過。現在數字改了,咱們的生活可是一點點影響也沒有受呀。”這是我那年“劫后余生”記住的最真切的話。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才漸漸意識到自己原來也算個“有錢人”。要不然怎么能丟了那么多錢后還能馬上買房子呢?呵呵,大概也只有吃我們這種面包的人,才能幾年間從極度貧困走到有了這些積蓄。
意識到自己是個“有錢人”后,特別是在丟了太多錢后,花錢確實大方不少,但基本生活習慣都還沒有變。我在此之后絕無僅有的幾個奢侈之一,大概就是2013年買了輛兩千美元的公路自行車(降價了500美元)。當時練長跑腿受傷,憋得難受,耐力運動只能騎車。來美國第一年街上買的第一輛舊自行車就是公路賽車,三美元,還要花十幾美元買把鎖。紐黑文的小偷太厲害!那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后來轉手十幾美元賣掉,終于證明了自己也是能做生意的!現在兩千塊買輛車,錢是有,心可沒有。躊躇之中,到微博上公開問網友該怎么辦。有個網友勸:“老薛呀,瞧你這體能,你不騎誰騎?這車在國內價格至少翻一倍。你省什么?你再算算,你五十幾了,還能騎多少年?”這下子我就趕緊去買了。
我們為什么這么難改變?是窮慣了?這最多是個淺層次的原因。更深層的原因是,我們在窮困的時候,也都很喜歡自己的生活。你為什么那么著急改變自己喜歡的生活呢?我并不主張大家都像我一樣在面包上這么虧待自己二十幾年。身體很重要。有能力當然要吃好。我自己也不是存心如此。這只不過是因為這二十幾年的窮日子和不窮的日子一直過得歡天喜地,忙活不停,居然沒抽出時間好好想想面包的問題。一旦發現這個問題,還是馬上解決了。而且我還會設法去尋找更好吃的面包。但是,除了這些細微末節外,我們的總體生活格調實在不需要什么變化。
歲月蹉跎,一晃眼從青年到了中年。印在心里的,還是妻子幾年前在我丟了那么多錢后說的話:那不就是幾個數嗎?我們變了嗎?沒有。那為什么要傷心呢?
人是什么?
人就是你丟了所有東西后還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