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有這樣兩只鳥,一只生在中國西漢,飛到長沙王太傅窗前,引發主人無限遐思:仕途、生死,縈繞蔓延;另一只跨越千年,遠在美利堅,誕生于一代鬼才愛倫坡筆下失意男子的窗前,訴述永不復焉,憂郁絕望無盡無邊。兩只鳥雖然相隔千年,相距萬里,卻也散發出那么幾分相似的意味。然而不同國家,意識形態上的差異,文化的跨度,看似同樣意味的形象又有著明顯的區別。本文從比較文學中平行研究的基本研究方法入手,淺析《鵩鳥賦》與《烏鴉》中的主題意象。
關鍵詞:《鵩鳥賦》;《烏鴉》;平行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1-0-02
平行研究是指對沒有事實聯系的不同國家的作家、作品、文學現象進行比較研究,論述其異同,總結出文學作品的美學價值以及文學發展具有的規律性。[1]單從內容上看,兩部作品在人物,情節,故事發生過程上都十分相似,但是從兩位作者的創作背景和創作觀念來看又大相徑庭。
賈誼,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文學家。《鵩鳥賦》作于賈誼被貶長沙王太傅三年。受莊子寓言影響,以人鳥對話展開,抒發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埃德加·愛倫坡是十九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美國哥特式小說先驅代表。《烏鴉》是坡詩歌的代表作,其獨具匠心的創作手法受到公眾和評論界一致好評。
《賦》與《烏鴉》都是以鳥作題。鵩,又名山鸮,形似貓頭鷹,因夜鳴聲惡,古稱之不祥之鳥。據《漢書-賈誼傳》中:“誼為長沙傅三年,有鵩飛入誼舍,止于坐隅,鵩似鸮,不祥鳥也。”推出此事是有事實考據的。賈誼由于被貶長沙,心情郁卒,加之長沙氣候很潮濕,倍感傷懷時,突然一只形似貓頭鷹的鵩鳥出現,落在桌角,形容舉止泰然自若,賈誼對此十分疑惑,便翻開書進而占卜之,吉兇預兆:“主人即將離去。”于是賈誼便向鵩鳥發問:“我將要到哪里去呢?是好的歸宿,還是壞的禍事,請求詳述。”鵩鳥昂著頭揮動翅膀,無言。誼便用心中所想,自問自答,步步解惑。
在西方文學中,烏鴉也是頂著不祥之鳥的之名見于各大文學作品中。它往往與預兆、死亡、瘟疫和疾病相關。《烏鴉》這首詩歌沉浸在一個悲傷抑郁的氛圍。一個男子,他心愛的妻子麗諾爾逝去,無法發泄的心痛,嘗試看書得以解脫,但無論怎么翻書,都無法得救贖之道。萬籟俱寂中,突然聽到一陣短促的敲門聲,他繼而開房門尋聲,卻找不到敲門之人,當他返回屋里,一只烏鴉飛入房里,這只烏鴉并沒有得到主人的邀請,也沒有絲毫的禮貌問詢,直接停在一尊帕拉斯雕像上。這個屋子原本是男子常與故去的妻子麗諾爾相會的地方,男子恍惚間好像是看到妻子回來了,便迫不及待地向烏鴉發問:“請告訴我你是誰?”烏鴉回答“永不復焉”。男子仿佛產生了一種幻想,依稀中看到了美麗的麗諾爾,便不斷追問烏鴉:你是上天派來天使嗎?給我送的忘憂藥的嗎?能讓我忘卻這難以忍受的痛苦嗎?無論男子怎么追問,烏鴉只是一根筋地答他:“永不復焉”。像是嘲諷般,既已逝去,妄想復得。
《鵩鳥賦》與《烏鴉》都是以鳥作為主題意象行文展開。從情節上看,兩部作品中的鵩鳥和烏鴉都是在主人公心情郁卒,滿腹疑問時不期而至,像是冥冥中上蒼派來的使者,與主人公相遇,讓主人公豁然,釋然,得到解脫。誠然,兩篇作品有相似之處;但是,兩部作品所要表達的深沉含義又不盡相同。
從時代背景出發:漢文帝六年,賈誼擔任長沙王太傅已經超過三年,在他擔任太傅期間,長沙國正處于一個比較安定的時期,政治清明,經濟恢復。此時,賈誼心中事業心和責任感愈漸強烈,滿心希望能回到長安,好一展雄心抱負。然而空有一腔熱情,卻遲遲得不到召喚,賈誼對自己的政治前途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心情郁卒時分,一只鵩鳥飛入屋內,停在座榻上,按照自古以來的封建迷信思想,此乃不祥之物,預示主人將去。從《鵩鳥賦》中可以明晰賈誼在回首往昔和暢想今后時的思想是有變化的。賈誼初任長沙王太傅時作:“逢時不祥。鸞鳳伏躥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2]賈誼感嘆道:生不逢時,鸞鳥鳳凰躲避流竄,貓頭鷹卻在高空翱翔。宦官內臣尊貴顯耀,用讒言奉承阿諛的人能得志,賢才能臣卻無法立足,端方正派的人而郁郁不得志。“彼尋常之污瀆兮,豈容吞舟之巨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制于螻蟻。”[3]可以看出,賈誼狂妄,目空一切,將自己比喻為能夠吞舟的巨魚,無法在窄窄的小水溝里伸展,即便能橫行江湖的鳣魚、鯨魚,等出水后仍將受制于螻蟻。賈誼對朝廷勢利之徒蔑視,對崇高之士贊美,不屑與螻蟻之類為伍,游離于朝廷群臣之外,鋒芒畢露,遭到排擠,從而被貶長沙,為了發泄心中的憤怒作了此賦。在長沙擔任三年太傅之后,他協助中央政府,穩定了政局,發展經濟,心境漸漸平和。如果說初到長沙的賈誼是個憤憤不平的毛頭小子,那么在長沙擔任三年太傅后便成了平平和和的好好先生。其間的變化不言而喻。首先,不同于富庶的關中平原長安,長沙氣候卑濕,社會生產不如京城發達,且南部戰事不斷,民族矛盾,社會矛盾尖銳,使賈誼認識到化解矛盾,休生養息,無為而治的重要。再加上長沙人文氣息以道家黃老之說為風潮,賈誼深受影響,在不斷的社會歷練中,吸收經驗教訓,磨平棱角,收斂鋒芒,不斷改進自己的政治主張。在其思想體系中融合了道家的處世哲學。所以當賈誼疑惑于自己的政治前途時,鵩鳥飛至,發書占卜,人生得失,天地無常。相對于初來乍到滿腹惱騷和憤懣的《吊屈原賦》來說,《鵩鳥賦》儼然已經一副拿得起放得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常態了。賈誼在《鵩鳥賦》中闡釋了他關于人窮極一生的哲學主張:在萬物毀滅,復生,毫無盡頭的循環反復中,人就如同一顆微粒搬,不足為外人道。人之所以存在,并非必然,他匆匆來到這個世上,又匆匆從這個世上消失,仿佛做了一場夢一般,人,只不過是曇花一現,一種現象罷了。世界之大,萬物變化,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放下一切,遵安天命。同時,關于“道”的這個范疇,奧妙深遠,無從研究,簡單地說:一個人只不過是處在一種循環往復,生死輪回,不斷轉化之中,在萬事萬物中看淡云雨,悠然自得,即使死亡真正降臨,也便能以平常心來面對。
19世紀初,美國國內民主文化得到獨立,同時受到歐洲浪漫主義影響,美國的浪漫主義文學誕生。此時正值美國國內原罪說興起,清除異端的清教傳統大行其道,前浪漫主義文學分支之一的哥特式小說風潮便是在此社會背景下產生,發展。作為美國哥特式風格先驅的愛倫坡,繼承了原有哥特式主義的野蠻,詭異,神秘,黑暗,超自然等內容,且融入了自己的特色:趨于內在化與心理活動描寫。在荒涼和虛無的世界中走向終結。到19世紀死亡主題更加趨向于詭異,絕望。坡的詩歌,繼承了墓地詩歌的創作特色,經過調整,創作了屬于自己詩歌書寫的一套哲學。讀坡的小說或者詩,可以感受到坡關于場景鋪陳的細膩以及所表達的死亡意象的深刻。坡的創作手法在《烏鴉》這首詩時已登峰造極。在《創作的哲學》中坡關于《烏鴉》的創作做了詳細說明:首先事先做了關于詩的篇幅的設定,定下長度,范圍,情調后,坡開始擬定主題:暢想美到極致的死亡的幻象,即“美女之死”。[4]坡一直鐘情于此主題。坡有戀母情結,早年的經歷并不順暢,加上妻子病故給坡身心帶來嚴重的創傷。確實,在美女香消玉殞之后無疑給人帶來的悲痛是巨大的,同時也加強了柔弱的感傷之美。在坡的作品中描寫的“美女死亡”的意象中,女子都是極美的,這種極美的東西一旦逝去,帶給人的便是無盡的絕望。《烏鴉》中男子由于這種逝去傷心欲絕,烏鴉悄然而至,男子在悲痛中儼然是抓住一切可以和心愛的妻子能夠妄想到一點點相關聯的事物,不停叩問,想要從中感受到一丁點兒心愛的妻子的氣息,然而得到的卻只是周而復始的“NEVERMORE”,永不復焉!再也不會了!在死亡主題上所表達的哲學中,坡是獨居一格的。坡在其宇宙哲學理論中提到一個觀點就是整個宇宙原本是不存在的,在這個不存在的維度間產生了一顆微小的粒子,這個粒子不斷裂變,越聚越多,最終成為宇宙物質世界的形態。這種裂變一直在進行,導致空間容納不下,最終只能以毀滅結束,但是毀滅并非意味著終結,當全宇宙毀滅到不復存在時,新的裂變又重新開始,循環往復。所以坡把死亡看做是物質的最終形態、永恒形態,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依循宇宙規律的存在、毀滅的形態。[5]他的作品大都體現了他的死亡觀和宇宙觀:唯美的死亡、恐怖的死亡、黑暗的死亡等等到最后都以毀滅的終極形態發展并伴有肉體或靈魂的重生。[6]當然不同于《麗姬婭》、《鄂榭府崩潰記》的靈魂重生,死尸復活,《烏鴉》在靈魂已逝之時便已經終結,不斷出現的“NEVERMORE”如同咒語般揮之不去,令人倍加絕望。
經平行研究綜述,《鵩鳥賦》與《烏鴉》都是作者借物言情的產物。從《鵩鳥賦》中一系列叩問死生、得失看出賈誼在長沙三年的心境的變化。從他的階級立場看,作為早期的青年知識分子代表,初出茅廬時滿腔熱血,有著遠大的政治抱負,然而一旦遭遇挫折便暗自神傷,被現實社會壓垮,收斂棱角,平淡度日,即便遇到再大的波瀾也只會想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最后被社會同化。與賈誼的寫作目的、處世哲學不同,愛倫坡則是借著烏鴉這一不祥之鳥給質疑死亡這一既定形態的男人捎去斷言,整個宇宙有其自身運行的規律,走向死亡即順應規律發展,悲慟、失魂、絕望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愛倫坡在其創作中不遺余力地融入了他的創作哲學,詩歌原理以及死亡觀和宇宙觀。總之,兩部作品所要詮釋的深層含義大相徑庭,但在主題選取和敘事過程又是如出一轍。相隔千年,相距萬里,平行研究,暗藏玄妙。
參考文獻:
[1]曹順慶. 比較文學教程(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2](漢)賈誼.賈誼文選譯[M].徐超、王洲明譯注.江蘇:鳳凰出版社,2011版.
[3](漢)賈誼.賈誼文選譯[M].徐超、王洲明譯注.江蘇:鳳凰出版社, 2011版.
[4](美)愛倫·坡.愛倫·坡精選集[M].劉象愚編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1999年版.
[5]李慧明.愛倫·坡唯美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版.
[6]李慧明.愛倫·坡唯美思想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