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在文革時期被解讀為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領袖,所有的思想著作被馬克思主義化,魯迅的形象只剩下有“政治遠見”、“斗爭精神”和“犧牲精神”的革命斗士。本文將從文本入手,揭開強加于對他作品上的資產階級階級批判,革命主題和馬克思主義思想,還原魯迅被扭曲的思想,展現他作品中對國民性改造的人學思考,從而批駁魯迅是專制文化同盟的觀點。
關鍵詞:魯迅;文革;專制文化;國民性改造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1-0-02
魯迅在文革期間被當做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旗手,并且是文革中唯一一位受到毛澤東本人多次正面肯定的作家,便有一些人認為魯迅是專制主義的盟友,魯迅的作品宣揚了專制文化,比如朱學勤在《魯迅思想短板》一文中提出質問:“為什么其他人的民主追求不可能被利用,唯獨魯迅能?”[1]更把魯迅的國民性改造與世界法西斯專制主義聯系到一塊兒去,仿佛就坐實了魯迅是專制主義。
但若仔細分析文本,這些說法就會不攻自破,實際上,魯迅的作品和思想只是被政治利用的工具,魯迅的總體形象和他作品的內涵完全取決于毛澤東的思想,而毛澤東對魯迅的認識一直是著重于他的政治遠見,斗爭精神,犧牲精神,在《論魯迅》中說“……他(魯迅)是一個民族解放的急先鋒,給革命以很大的助力,他并不是共產黨組織上的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化的”。
這就把魯迅與馬克思主義捆綁在一起,而當時掌握文藝界大權的江青、姚文元等人更將魯迅推向“文化旗手”的位置并將其庸俗化、成為政治斗爭的工具,如姚文元在《紀念魯迅,戰斗到底》的報告中鼓吹“文化大革命”的造反精神時說“紀念魯迅,首先和主要的,就是按照毛澤東思想,大大發揚這種大無畏的徹底的革命精神,敢想、敢說、敢做、敢闖、敢革命,鍛煉出一身無產階級的鋼筋鐵骨……紅衛兵戰士對剝削階級舊事物猛烈進攻的豐功偉績就是對魯迅的最好紀念。”文革中對魯迅的解讀其實都把魯迅原本思想架空,作為裝載文革實行者思想的工具,大致可以歸結為以下幾種方式。
一、對資產階級誤讀
《野草》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篇,文革研究魯迅的著名學者李何林分析聰明人是欺騙人民的統治階級的幫兇,而傻子是一個激進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形象,并為這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感到痛心,因為他們“由于脫離群眾,未深入奴才之中,而在他們之外,赤膊上陣,孤軍作戰,當然要失敗了”。“聰明人”的確是統治階級的幫兇,是舊社會的維護者,但“傻子”的形象卻背離了魯迅的本意。
奴才與聰明人之間相處和諧,是一類人,他們腦子里都遵循著封建專制主義思想,魯迅毫無疑問是批判的態度,行文間都表現了對這兩類人的諷刺。奴才整天抱怨“所過的簡直不是人的生活”,豬狗不如,可是沒想過要反抗這樣的生活,甚至沒覺得被人剝削是不應當的,他抱怨,但僅僅想得到一些同情。
“這實在令人同情。”聰明人也慘然說。
“可不是么!”他高興了。“可是做工是晝夜無休息的:……”
“唉唉……”聰明人嘆息著,眼圈有些發紅,似乎要下淚。
……
“我對先生訴了冤苦,又得你的同情和慰安,已經舒坦不少了。可見天理沒有滅絕……”
聰明人表露同情后,奴才心里得到滿足,高興地又開始述說自己的苦難,說明他并不是想尋求幫助,只想尋求對他苦難的認同,他所有的發泄就為了得到一些虛假的偽善的同情,但完全沒有想過反抗,沒有覺得這種制度不合理。而聰明人也沒有打算給他任何實質性幫助,像《祝福》里那些魯鎮上的女人們一樣,聽過苦難的事,掬一把同情淚,就覺得盡到了某種高尚的義務,也得到了自我和奴才們的肯定從而沾沾自喜。
傻子卻是和他們完全不同的甚至和周遭環境都不一樣的突兀的形象,那魯迅對他態度到底是怎樣的呢?聽到奴才訴苦后,他大叫“混賬”,聽到奴才說“四面又沒有一個窗”后他立即采取實際行動去砸出窗洞,但是被奴才們一同趕走了,文革時的無產階級專政以階級斗爭為綱,批判所有人民群眾的對立面,在這里奴才既是被剝削的人民群眾,那么被奴才們趕走的傻子就是不融入群眾的對立面,因此在文革中被解讀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這種極左思潮下,李何林先生沒有指出奴才的弱點,因為實際上,魯迅同時批判了奴才的愚昧,對于“奴才總不過是尋人訴苦,只要這樣,也只能這樣”,魯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敢于斗爭的傻子其實是魯迅贊揚的對象,是堅定的反封建的戰士。文章最后魯迅都在諷刺只會抱怨,不但不反抗反而抵制幫他反抗剝削階級的革命斗士,為得到剝削階級夸獎得意的十足的奴才和維護封建專制主義的聰明人,對其深惡痛絕。
從這里我們就可以看出,魯迅不是無產階級專制文化的同盟,他對普通百姓的批判從來不是站在階級的角度,而是從國民劣根性出發,批判他們的愚昧無知。這一目的貫穿他創作的始終。同時,他批判維護封建制度的聰明人,可以看出他對封建專制制度和文化的批判態度,他從來都是反對專制的,因為專制帶來精神欠缺的國民。
二、牽強為革命思想
《墓碣文》一文,李何林認為,主題是揭露墓中死人的陰冷的虛無主義思想,魯迅借夢中讀到的墓碣上的刻詞,來解剖自己在黑暗現實中由于不能解決革命前途問題而產生的思想苦悶。但我們從文本中分明看出死尸身上迸發的激情。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不以嚙人,自嚙其身……”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本味何能知?……”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我們不能單獨從第一句前三個分句就斷定死尸的思想是虛無主義,還要看到“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這句話表達是一種矛盾,掙扎的痛苦心境,眼前是一片虛無,自我改變是虛無中唯一的救贖。這其實是一個勇敢面對現實、堅韌不拔地苦苦求索著的蛻變歷程,而這個勇敢的求索者的思想蛻變是要經歷了異常艱巨而痛苦的自我解剖才得出來的,這種自我解剖猶如毒蛇“自嚙”,痛苦萬分,于是他不禁疑問,這樣做真的有效嗎?“本味何能知?”但很快他又堅定地給出了答案“你將見我的微笑”,他堅信這樣做是能夠成功的。
“自我解剖”“欲知本味”代表人對自身本性的反省,魯迅苦苦追尋一種獨立理性的人格,但那時的群眾卻愚昧混沌,所以墓中人也是他自我的寫照,他致力于進行國民性改造,去解剖本性,把愚昧懦弱的劣根性挖掘暴露出來;更期望群眾能夠像墓中人一樣,發現封建剝削下喪失自我人格的虛無,從而自我反省,嚙噬性格的缺陷,盡管蛻變思想的過程是痛苦的,但成功后,一定會得到生命的滿足。
所以魯迅表達的并非是虛無主義的疑惑,也沒有涉及到革命問題,更無從說因為不能解決革命問題而苦悶,這就是把魯迅的思想強說成革命思想,戰斗思想的一例,這樣的解讀結合文本就會發現很不舒適的違和感,因為魯迅批判的原點是在魯迅的人學思想,在于使人格變得更加獨立與理性。
三、籠罩上馬克思主義
《狂人日記》在文革時期普遍觀點是說魯迅受到當時傳播的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影響,對階級社會的歷史有了樸素的階級觀點,把狂人解讀為革命民主主義者。但事實上,沒有證據表明當時魯迅接觸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從文本中,也看不出來。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顏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鐵青。”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他們——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
“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從這些文本中,我們看到,狂人想象中要吃他的人是“趙貴翁”、“哥哥”、“小孩子”、“路人”,狂人和這些人沒有階級區別,他們是同一個階級的,他們也是被知縣打枷、被紳士張嘴、被衙役占妻子甚至母親被逼死的受封建地主階級壓迫的百姓,狂人認為他們“吃人”的依據是在歷史上的“仁義道德”中看出了“吃人”的本質,因此狂人想象這些人迫害他不是因為他們階級的對立,而在于他們有封建禮教的“仁義道德”,這篇文章實際上就是在批判封建禮教,想要喚醒這些自覺維護封建禮教的愚昧群眾,只有對舊文化的批判,我們找不到馬克思主義階級觀點的痕跡。
綜上所述,我們發現文革中對魯迅單一的解讀是非常不合理的,他思想中占很大比重的人學思考和他寫作原始目的——進行“國民性改造”——全部被抹掉,被解讀為是在宣揚階級斗爭與馬克思主義。魯迅即便是文革中戰斗的旗幟,也只是一面單薄的蒼白的旗幟。他的種種復雜思想,樸素的人道主義,對卑劣國民性的憂慮全都被毛澤東思想過濾,變成了只剩下階級斗爭的文字輸出。“……文革肯定了魯迅,卻又回避了魯迅精神,包含在其中的,是對一個偉大、復雜并且獨一無二的靈魂的漠視,也是魯迅一直堅持并希望中國能夠多出現一些獨立、理性的人格的普遍欠缺。”[2]
朱學勤說文革中吸取了魯迅的無政府主義,也只是沒有結合歷史與文本的妄談,毛澤東在發動文革時所進行的理論表述和針對文革中具體事件的策略所表現出的領導思想,其早期所接收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與魯迅早期思想中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成分有相通之處,但無論是從歷史真實還是思想客觀的方面,我們都只能從毛澤東思想而非魯迅思想中去考察分析文革的精神來源,因為魯迅的思想是被曲解的。他所說的世界法西斯專制主義對國民文化的改造與魯迅想挽救衰敗的國家和愚弱的國民為初衷的國民性改造也不是一回事。
文革中的魯迅并非真實的魯迅,“‘文化大革命’保全的是一個‘矮化了的,被改寫、被歪曲、被丑化的魯迅’。”[3]魯迅只是被專制文化綁架、利用。
注釋:
[1]朱學勤.魯迅思想短板[N].南方周末,2006.12.14(F).
[2]方百羽.文革與魯迅——一個時代與一個偉人[R].廈門:廈門大學,2007.
[3]王彬彬.許廣平在改寫魯迅中的作用與苦衷[J].《文藝爭鳴》,2001,1:15-22.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朱學勤.魯迅思想短板[N].南方周末,2006.12.14(F).
[3]方百羽.文革與魯迅——一個時代與一個偉人[R].廈門:廈門大學,2007.
[4]王彬彬.許廣平在改寫魯迅中的作用與苦衷[J].《文藝爭鳴》,2001,1: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