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索爾·貝婁在《雨王漢德森》中積極探索人類生存面臨的困境,并通過賦予主人公自由選擇的尊嚴及具有濃厚神話色彩的多重身份探尋出路,破譯生存的密碼,極富人道主義色彩。
關鍵詞:存在;神話;人道主義
作者簡介:楊傲霜(1989-),女,安順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現當代英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6--02
索爾·貝婁的第五部作品《雨王漢德森》是他寫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標志著其寫作的成熟。貝婁在這部作品中以令人捧腹的喜劇風格探索嚴肅的命題,揭示出現代人的生存困境,關注人類生存最本質的問題,并在神話中探索出人類困境的出路,賦予了這部作品以深刻的人道主義關懷。因而,《雨王漢德森》也成為貝婁作品中最積極向上的一部小說。1976年,貝婁由于其作品中“融合了對人性的理解和對當代文化細致的分析”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
一、生存困境
《雨王漢德森》是一部情節簡單而意蘊復雜的作品。小說的主人公漢德森出身名門,畢業于常春藤名校,還從父親那兒繼承了三百萬美元。盡管出身顯赫,生活富足,漢德森卻一直地被一個來自心底的聲音——“我要!我要!我要!”所折磨。為了擺脫困擾,他遠赴非洲,尋求良藥。
小說以第一人稱為敘事視角,采用以倒敘為主的交錯的敘事方式和意識流的敘事手法,在開篇便指出了主人公的精神危機。就個體而言,漢德森的精神危機主要有以下幾個源頭。首先是他和父親的難以調和的父子矛盾。動物是本篇小說的重要意象,漢德森在小說末尾才回憶起的熊便是其中之一。兄長迪克死后,漢德森在父親的怒吼中離家出走,自我放逐,跑到加拿大,在安大略的一個娛樂公園找了一份和一頭熊一起表演滑車的工作。這頭熊由于“老得病病歪歪”[2]而被主人拋棄,“出于一種共同的絕望心情,我們在表演過程中互相抱住了,臉貼著臉”,“我們倆是同一類型的。史莫拉克是被遺棄的,而我也是個以實瑪利”[2]。并且,小說中也多次出現諸如此類源自《圣經》的引語。老熊被主人拋棄,而漢德森則像《圣經》中被亞伯拉罕流放的以實瑪利一樣被自己的父親遺棄。老熊實際上隱喻了漢德森為父親所遺棄的絕望,并由此導致他對迪克之死的愧疚,時常感慨人生錯位。這是他和父親的矛盾的一個重要因素,也是他精神危機的一個重要構因。此外,豬也是一個重要的意象,隱喻著主人公的精神異化。漢德森多次自比為豬,他說豬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他的身上處處體現了豬性,不僅行為像豬,就連思想也融入了豬性,即貪婪、自私、懶惰。實際上,漢德森的異化從側面表現出現代人的精神墮落。另外,漢德森時刻受到死亡的威脅,終日生活在恐懼中,死亡的陰影令他感慨“死亡和我差不多親如兄弟了”[2]。關于二戰中“一千五百萬死人”的記憶,兄長的亡故,鄰居老太太的離世,水族館的章魚,岳父的自殺,瓦利利部落茅屋中的尸體等,無一不在向他發出死亡的警告,折磨著他敏感的神經。最后,他看到鄰居老太太堆滿垃圾的屋子,受到震動,意識到如果繼續逃避現實而不采取措施,他的人生結束時除了一堆垃圾,將一無所剩,而這也是他非洲之行的直接誘因。
兩次世界大戰以來,現代人經歷了深刻的精神危機。同漢德森一樣,人們也始終面臨死亡的威脅。這首先是由人的死亡意識決定的。弗洛伊德認為,“一切生命的目標就是死亡”[3]。死亡是人類無法避免的事實,死亡意識因而成為一種普適的集體無意識,始終潛藏、徘徊于人的心靈。另外,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也有很大的關系。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深陷朝鮮戰爭,冷戰、麥卡錫一黨的反共迫害、對核武器的恐懼、對大蕭條的黑暗回憶等都給當時人們的生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垮掉派更在文化領域掀起了一場反叛運動,“公開蔑視美國現存的價值觀,故意嘲弄和破壞傳統的道德規范”[1]。因此,掩藏在當時的美國大眾富足生活背后的是迷茫、無措。發表于1959年的《雨王漢德森》正是反映了這種豐裕社會背后的精神危機,表達了貝婁的人道主義情懷。
事實上,小說的主人公本身便是一個隱喻,象征著陷入困境中受難的現代人。在寫給莉莉的信中,漢德森提到:“我心中有個聲音在說:我要!我要?我?它應該對我說,她要,他要,他們要。”[2]換言之,漢德森的精神危機就是現代人普遍的精神危機。他在提到自己的顯赫的家世時說:“我的祖先從印第安人那里偷來了土地”[2]。這不僅是漢德森的自嘲,也是以他為代表的廣大美國人作為歐洲白人移民的后代對其祖先取得美國這塊土地的合法性的質疑,更是對其歷史上對印第安人的血腥屠殺、殘酷驅趕的內疚心理,從側面印證了美國的發展史實際上也是印第安人的血淚史這一說法。漢德森嘆息道:“唉,做人真是苦惱啊!你會得種種怪病的。其原因就在與你是人,再沒有其他的原因了。”“剩下的最大的一個問題,那就是對付死亡。我們必須在這方面有所作為。”[2]這一感慨反映出漢德森不僅代表了美國人,更代表了整個人類。漢德森的受難便是整個人類的受難,他的生存困境亦是整個人類的生存困境。
二、神話中的救贖
為了改變現狀,漢德森奔赴非洲,其救贖之路充滿了神話色彩。他的非洲之行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在阿內維部落,第二個階段是在瓦利利部落。
漢德森在這兩個部落的經歷有一個表層的情節結構。阿內維是一個充滿伊甸園色彩的部落,其部落首領是一位雌雄同體的女王。在她那里,漢德森意識到自己想“要”活下去,然而這是遠遠不夠的。于是貝婁安排他繼續前行,來到了瓦利利。
不同于善良溫和的阿內維人,瓦利利人“待人冷淡,陰森得很”[2],這個部落實則是現代文明的縮影。根據人類學家弗雷澤的研究,一些遠古部落中存在一種奇異的王位交接習俗,人們認為“部落和自然界的繁榮昌盛有賴于部落首領的生命力”[4]。當首領的生命力衰退時,他將被殺死,王位由新的生殖力強盛的首領繼承。“國王復活的方式有兩種:在部落里制造一個軀體,把他的神性傳給下一位繼承人,因此他的繼承人就不會被認為是一個不同的人,而是同一種力量以新生的形態的繼續”[4]。瓦利利的王位交接本質上也是這種習俗的變異,國王的生命力一旦衰退立即就會被身邊的妻妾舉報而被大祭司等人絞死。由舊國王死后身體里長出的蛆變幻成的獅子被視為他的靈魂,新繼位的國王必須親手捕獲并撫養這頭獅子,其王位的合法性才被完全承認。瓦利利部落的現任國王名為達孚,他在上一任國王,亦即他的父親,過世后中斷學業,被召回部落繼承王位。他繼位后的第一要務便是捕獲被視為其父靈魂化身的獅子米格羅,以完成王位繼承的最后儀式。然而,他在首次捕獅行動中沒有成功獵獲米格羅,卻帶回了另一頭母獅阿蒂,并不顧大祭司等人的強烈反對而執意要養育阿蒂。此時,部落內又出現了被視為上天“降禍”的干旱,阿蒂因而被認為是女巫的化身,并以其邪惡的力量影響著達孚。由此,繼位儀式的失敗致使達孚最終被部落拋棄,他的死亡一開始便是注定了的。恰逢此時,漢德森出現在了瓦利利人的視線內,他被大祭司的助手引誘至部落,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了一系列儀式,成為王位的實際繼承人。搬動茅屋內的尸體—后被證實是被殺死的前任雨王—是他經歷的第一個儀式,是對他的生命力的測試。在求雨儀式上,他搬動神像門瑪,迫使上天降雨,緩解干旱,獲封雨王“圣戈”,完成了第二個儀式。其后,漢德森在達孚的指導下開始了精神復蘇之路。可以說,達孚的這一舉動并非只是單純地出于朋友間的情誼,更多的是他在預見自己的死亡之后為部落培養下一任國王的刻意之舉。最后,達孚死后,逃離瓦利利的漢德森帶走了達孚化身的獅子,成為無冕之王,完全克服了精神危機,喚醒了沉睡的精神。
在這個表層的情節結構之下暗含了一個更深層次的隱喻結構,主要體現在漢德森的多重身份上。魏登女士在其著作《從祭儀到神話》中提到了圣杯傳奇中漁王的故事,漁王由于患病而失去生殖能力,致使國土淪為荒原,只有某位騎士找回圣杯,漁王才能重獲生命力,并使大地恢復生機。漢德森既是受難的漁王,同時也是尋回圣杯、解救人類現代文明之“荒原”的騎士。如同漁王經受陽痿的痛苦,漢德森也飽受精神危機的折磨。同時,“曠野”這一意象在小說中多次出現,表征的是漢德森的苦難經歷。“你必被趕出離開人世,與野地的獸同居”[2]。正如漁王之國的危機根源于其首領的隱疾,現代人也由其自身的墮落致使現代文明淪為一片荒原。貝婁將人類現代文明類比為曠野,亦即荒原,展現了現代人普遍的精神危機。
漢德森的非洲之行是其精神康復之旅,同時也規定了他騎士的身份。由于部落神話和祭祀儀式與自然節律、季節循環的相關性,與死而復活的神或英雄相對應的人便也始終經歷著“生—死—復活”的循環。換言之,這些部落相信人的靈魂是不滅的,它會不斷獲得新的載體從而達到永生。正因為如此,達孚才會在終日被以大祭司為代表的死神的環繞下從容生活,并最終平和地面對死亡。他繼承了父輩的靈魂,而他自己的靈魂也將通過獅子得到傳承。在宗教文化語境中,獅子這一意象是智慧與活力的化身。在達孚的指導下,漢德森直面喪生于獅爪之下的危險,即學會了面對現實,正視死亡的不可避免性,由此而擺脫了如影隨形的對死亡的恐懼。同時,在重新審視迪克的死亡事件的過程中,他回憶起過去曾被自己有意無意忽視的父愛,在心中達成了與父親的諒解,實質上化解了父子矛盾。并且,漢德森在達孚的強烈要求下,觀察、模仿獅子的奔跑與吼叫。日復一日,他在高燒中咆哮、怒吼。病態的身體表征的是受難的靈魂,而新長出的毛發不僅表明了身體的康復,更象征著靈魂的獲救。漢德森最終清除了身上的豬性,承接了代表智慧、勇氣和力量的獅性,喚醒了沉睡的精神,徹底治愈了精神危機,重獲新生。就此而言,漢德森完成了“生—死—復活”的循環。搬動門瑪神像,獲封“雨王”是漢德森從受難的漁王向為荒原帶回生機的騎士身份轉換的關鍵一環。作為王位的候選人之一,主管降雨與生育的雨王是生命力的象征,他不僅帶來雨水緩解干旱,更能激活生命力,賦予萬物生機。從這個角度而言,漢德森帶回作為達孚靈魂化身的幼獅寓意騎士尋回圣杯,人類終將因此而獲救。
三、結語
法國哲學家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漢德森的非洲之行是他作為一個大寫的“人”為了“存在”而做出的自由選擇,最終獲得的不僅是他個人的救贖,更是所有受難的現代人的救贖。值得一提的是,貝婁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絕大部分作家都受到艾略特消極的“荒原哲學”的影響而專注于表現現代文明的支離破碎及現代人被上帝遺棄而毫無出路的困窘的大環境下,以這部作品表達他對人的存在與尊嚴的充分肯定,其積極意義是不言而喻的。貝婁對人類生存的本質問題的探索,以及對人類命運的樂觀信念,使作品超越了單一種族的局限,獲得了普世的、積極的價值與深刻的意義。
參考文獻:
[1]劉海平,王守仁·新編美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2]索爾·貝婁·雨王漢德森[M].王敏渚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集[M].長春市:長春出版社,1998.
[4]朱麗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