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爾罕·帕慕克是土耳其當代著名的小說家,他的小說中有著明顯的空間敘事特征。這些空間敘事特征在他的自傳性作品《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表現得更為突出。本文試圖通過對文本敘事空間的解讀來分析小說中的“呼愁”主題,以揭示這部作品獨特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帕慕克;空間;敘事;呼愁
作者簡介:李曉歌(1990-),女,漢族,河北保定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歐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6--02
奧爾罕·帕慕克是土耳其的文學巨擘,也是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他的自傳性作品《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以細膩的詩化筆法展示了帕慕克從出生到成為作家的人生歷程和他本人與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千絲萬縷的聯系。帕慕克在書中寫到:“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跟每個伊斯坦布爾人一樣)讓她成為自己的憂傷。[1]”伊斯坦布爾在帕慕克的筆下籠罩著一種無法抹去的憂傷,這種憂傷不僅是作家本人的憂傷,更是每個土耳其人的憂傷,也是作家對土耳其民族未來何去何從的隱隱擔憂。這種憂傷被帕慕克命名為“呼愁”。
在表現“呼愁”情緒時,作家并置了兩條敘事線索:一是作品主人公奧爾罕由出生成長到最終變得成熟的個人成長經歷;二是對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由強盛到衰落的追憶過程。兩條線索水乳交融,共同表現了這種無孔不入的憂傷。熱奈特曾指出:“人們可以并且應當考慮文學與空間的關系,與其他任何種類的關系相比,語言似乎天然地更適合表達空間關系。[2]”《伊斯坦布爾》在敘事上有著極強的空間性,從作品的小標題就可以明顯看出來。37節的小標題中其中有18次出現了帶明顯空間標志的詞語,如“幽暗博物館”,“帕夏住宅”“博斯普魯斯”“另一棟房子:奇哈格”“君士坦丁堡”“貧困城區”“金角灣”等。整部小說主要是通過對空間的展示來完成敘事的,也就是說,作家構建的空間承擔著敘事功能,這就使這部自傳區別于其他自傳作品而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一、建筑空間
在這部作品中,作家描述了大量的建筑,這些建筑并非單純地是為了構建場景,而是有著獨特的隱喻意義,承載著一定的敘事功能。在建筑方面包括帕慕克公寓、帕夏的宅邸、奇哈格公寓、貧民區的廢墟,清真寺等。這些地域和場景的建構展現了伊斯坦布爾從上層社會到下層社會的一個全面景象。其中帕慕克公寓和奇哈格的房子是帕慕克家族由繁華走向衰落的見證,也是主人公奧爾罕成長過程的重要空間。帕慕克公寓是帕慕克家族繁盛時的活動空間。“每一間公寓里還有一個上鎖的玻璃柜,柜子里陳列著沒人碰過的中國瓷 器、茶杯、銀器、糖罐、鼻煙盒、水晶杯、玫瑰香味的水壺、餐具和香爐,雖然我偶爾在這些東西當中找地方藏小汽車。屋內有珍珠鑲嵌的廢棄書桌,不見頭巾的頭巾架,后面未藏任何東西的日式屏風和新藝術簾幕。(P9)”此外,還有鋼琴,銀絲椅等價值不菲的物品,由此可窺見帕慕克家族的顯赫。隨著父親和伯伯經商失敗,帕慕克家族也逐漸出現分裂。奧爾罕不得不搬進奇哈格公寓。奇哈格公寓里條件簡陋,這種居所空間的轉變實際上是帕慕克家族衰落的隱喻,為帕慕克的憂傷埋下了種子。
帕夏宅邸和廢墟則是暗示著伊斯坦布爾歷史的變遷。帕夏是奧斯曼帝國的王族官職。奧斯曼帝國衰落后,帕夏宅邸也被改變或摧毀。“盡管如此,此一垂死文明的哀婉愁怨依然包圍著我們。雖然西化和現代化的欲望強烈,但最急切的愿望似乎是擺脫衰亡帝國的心酸記憶。但因為沒有西方或當地的東西來填補空缺阿,西化的強烈愿望通常相當于抹去過往。(P25)”土耳其在奧斯曼帝國瓦解之后推行西化政策。轟轟烈烈的西化運動抹掉了土耳其人共同的民族記憶,土耳其人在失去過去的同時也看不到未來,陷入一種迷茫狀態。奧爾罕在成長中目睹了這種變化,卻無可奈何。這種對于傳統失落的憂傷又加劇了對民族命運的擔憂。由帕夏宅邸到廢墟的轉變標志著土耳其民族由輝煌到蒙受苦難。作家在這種敘述中完成了歷史空間的轉換來表達自己的“呼愁”,呼吁土耳其人思考和重建本民族的文化。
二、圖像空間
在《空間敘事學》中,龍迪勇認為“凡是人類創造或復制出來的原型的替代品(原型既可以是實存物,也可以是想象的產物),均可以稱之為圖像。[3]”圖像包括照片、繪畫、電視、電影等多種形式。以繪畫為代表的創造性圖像和以照片為代表的復制性圖像是不可或缺的空間載體。帕慕克在作品中穿插了大量的照片和繪畫圖片。這些圖片不僅為了與文中的描述相呼應,也承擔著一定的敘事功能。作品中穿插的帕慕克家族照片是為了表現奧爾罕的成長和奧爾罕家族的發展變化。如帕慕克公寓中最顯眼的是奧爾罕祖父母的盛裝照,其次還有帕慕克家族家庭活動的照片等,這些照片是奧爾罕家族興旺的見證。隨著時間的變化,帕慕克家族的衰落,照片也逐漸發生著變化。帕慕克感嘆道:照片捕捉到的完美時刻“究竟是抗拒還是屈服于死亡、衰落和時間?(P12)”照片再完美終究抵不過時間的侵蝕,無法抓住美好的人生幻滅感讓帕慕克感到人生的荒謬絕望,進而凝聚成一種繁華終究是過眼云煙的憂傷之情。
照片體現著帕慕克的成長經歷,反映著帕慕克家族的盛衰。梅林的版畫里則記錄著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圖景。梅林生活在18世紀的土耳其,以細致準確的筆法捕捉到土耳其曾經的光輝歷史和優美風景。奧爾罕陶醉在其中,感受到曾經身為土耳其人的一種自豪感。然而這種陶醉轉瞬即逝,因為“在讓我陶醉其中之時,我卻深知,梅林的畫如此美麗,一部分是因為他知道畫中所描繪不復存在的悲傷。或許我觀看這些畫正因為它們使我悲傷。”(P57)聯想到西化后的土耳其已不復往日的美麗,歷史圖景的消失或者傳統的消失引發帕慕克強烈的悲傷情緒。為了排遣憂傷,奧爾罕試圖將伊斯坦布爾現有的景物納入自己的畫中,力圖留住土耳其的歷史,但是“我抵御不了如污漬般慢慢擴散的深沉憂郁。我畫的城市,我所拍攝的伊斯坦布爾,它本身比任何畫家給我的影響更甚。”(P256)除此之外,作品中對電影、電視、動畫等圖像的描述也對敘事產生著重要作用。作家通過繪畫、照片或者媒體中的場景描述來建構一種圖畫空間,來表達對土耳其歷史的反思和個人的人生感悟。
三、文本空間
作品中還運用了大量的文本載體來描述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和現實來構建一種歷史敘事空間。這些文本載體包括小說、歷史、傳記、報刊等。在構建文本上的伊斯坦布爾時,作家運用了內部和外部兩種視角。內部指的是土耳其本土作家對伊斯坦布爾的描述,外部是指西方作家眼中的伊斯坦布爾。
在內部視角中,作家選取了土耳其的三位作家:雅哈亞、坦皮納和希薩爾。三位作家都曾經到法國留過學,目睹了歐洲文化的繁榮。但由于身處奧斯曼帝國的崩潰時代“從法國學得的美學讓他們了解到,他們在土耳其永遠達不到跟馬拉美或普魯斯特同樣有力而地道的敘述(P107)”這使得他們在歐洲文明的繁榮面前自慚形穢,民族自豪感轟然倒塌。因此他們的文本里也滲透著失落的憂傷。以上作家代表著歷史上社會精英的看法,而現代都市專欄作家拉西姆則是代表通俗文學抑或是普通伊斯坦布爾人內心的想法。從拉西姆的回憶錄、專欄佳作等視角捕捉到伊斯坦布爾的各種場景及市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示著當代土耳其人生活的巨變以及內心的迷茫。
在外部視角中,帕慕克透過西方人的眼光來認識異族人眼中的伊斯坦布爾。首先是法國作家奈瓦爾眼中的伊斯坦布爾。奈瓦爾在《東方之旅》和《奧莉麗亞,或人生與夢》中描述了這座城市。在《東方之旅》中,“奈瓦爾形容始于道堂的大道宛如巴黎:時裝、洗衣店、珠寶商、亮晶晶的櫥窗、糖果店、英法國飯店、咖啡館、大使館。”(P208)在《奧莉麗亞,或人生與夢》中則是刻畫出假想中的伊斯坦布爾,這些假想摻雜著《天方夜譚》的風格。但這些描述只看到了伊斯坦布爾的繁榮美麗,忽略了貧困骯臟。與此相對照的是同為法國作家的戈蒂耶的描述。戈蒂耶更關注的是臟亂中的憂傷之美。他看到未經粉刷、顏色變黑、東倒西歪的木造房屋,殘破的噴泉,年久失修、屋頂倒塌的墳墓等涌現出一股憂傷。“我相信世界上沒有哪個地方比這條路更嚴峻、更憂傷,路長三里多,一端是廢墟,另一端是墓地。”(P218)福樓拜的描述同樣是憂傷的,這種憂傷源于對東方幻想的破滅。現代社會,紀德和西方觀察者等西方人更多的是從種族政治的眼光來看待伊斯坦布爾和土耳其民族。他們抨擊伊斯坦布爾,鼓吹西方文明。
由此可見,帕慕克在構建文本中的伊斯坦布爾時,并不是從單一角度敘述的,而是多側面多層次的。無論是內部視角還是外部視角中都有古今的變化,也有上層精英到下層人士的態度。這樣就全面地展示了伊斯坦布爾的形象,展現了土耳其文明昔盛今衰的景象,突出了“呼愁”主題。
帕慕克通過對建筑空間,圖像空間,文本空間的構建完成了對個人成長經歷與城市發展的歷史敘事,建立了一個現代伊斯坦布爾的繁榮與破敗共存的形象。伊斯坦布爾現代的繁華是在西化的基礎上產生的。在西化的過程下,不可避免的是與傳統文明的碰撞,以及對土耳其傳統文化的擠占。兩種文明如何和諧共生也是土耳其民族未來需要解決的問題。帕慕克家族的衰落以及民族傳統的喪失共同構成了一種憂傷,即“呼愁”。這種“呼愁”遍布于伊斯坦布爾的每個角落,散落在文本上,影視里,建筑里,繪畫照片中,作家的記憶里。所有的空間的構建都指向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呼愁”。這種無所不在的憂傷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能量場,賦予一個城市靈魂的存在。
“美景之美,在其憂傷”。伊斯坦布爾這座充滿著帝國斜陽的憂傷的城市,不僅深深地印刻著奧爾罕·帕慕克的成長記憶,家族記憶,還銘刻著每一個伊斯坦布爾人在現代化運動中對民族命運的關注,對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如何共處的反思。而文明的沖突與互生也恰恰是人類共同關注的問題。從這種意義上說,伊斯坦布爾的憂傷更加凸顯了其美麗,更有其價值。
注釋:
[1]帕慕克:《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何佩樺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2月,第5頁。以下引文均出自該版本,不再作注釋,只在文中標注頁碼。
[2]《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編輯部編選:《美學文藝學方法論》,文化藝術出版社, 1985年10月,第188頁。
[3]龍迪勇:《空間敘事學研究》,上海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 3月,第104頁。
[4]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學》,楊韶剛等譯,九州出版社,2008年7月,第340頁。
參考文獻:
[1]奧爾罕·帕慕克.何佩樺譯.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
[2]奧爾罕·帕慕克.在十字路口[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 2009.10.
[3]熱奈特.王文融譯.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1
[4]龍迪勇.空間敘事研究[M].上海:三聯書店. 2014.04.
[5]弗洛伊德.楊韶剛等譯.弗洛伊德心理哲學[M].九州出版社.2008.7.
[6]趙新澤.在空間詩學視野下的帕慕克小說[D].西南交通大學碩士論文.201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