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莊子》內七篇是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其中《養生主》是莊子論述其生命觀的一個短篇,是莊子生命觀的體現。本文以《養生主》為例,論述了“知無涯,知殆而止”和“不近名、不近刑”并且要“緣督以為經”的養生要旨,同時對《養生主》中其余幾則寓言故事加以分析。在解讀《養生主》的思想意義時也引入了內七篇中其他有意義關聯的篇目段句,嘗試從整體的角度去把握莊子的養生觀,以期更好地理解“保身、全生、養親、盡年”的養生內涵。
關鍵詞:養生;緣督以為經;安時處順
《養生主》是《莊子﹒內篇》七篇中緊接著《齊物論》的一個短篇,很大程度上是《齊物論》思想意義的承接和延展。《莊子﹒內篇》七篇是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如果說《逍遙游》體現的是自由觀和價值觀,《齊物論》體現平等觀和認識論,《人間世》體現社會觀,《德充符》體現道德觀,《大宗師》體現真人觀和文化觀,《應帝王》體現政治觀,那么《養生主》體現的便是莊子的生命觀,是莊子對人的生命的根本理解,是他對如何保養受之于天的人形的深刻思考。《養生主》是內七篇中篇幅最短的一篇,常被認為淺顯易懂,無甚深意,不需要深入挖掘與探索。然而,所謂的自由觀、平等觀、認識論等等最終目的都是營養生命,都是為生命服務的,都是為了讓人的生命得以“保身、全生、養親、盡年”。所以,從這個角度看,主講如何養護生命的《養生主》的價值實在不應該被忽視。其實,《養生主》是短小而精悍,濃縮的是精華,值得我們反復研讀和探索。
一、行于當行,止于當止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①
人生在世,必須得有知識的支撐來認識世界和體驗世界,知識確有其重要的作用。知識是為生命服務的,但在知識受到統治階層和社會的重視,知識分子體驗到了知識給自己帶來的名和利的極致享受之后,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忘記了知識原本的作用,為了獲得更高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利益而汲汲追求那浩瀚如煙海的知識。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而知識廣博無邊,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毫無疑問會令人非常疲憊;然而如果已經非常疲憊了,還要知殆不止地追求無邊際的知識,那真的是無可救藥了。知識原本應該發揮營養人的生命,使生命煥發光彩的作用的,在眾多誤入歧途的知識分子那里卻成為了追逐名和利的重要工具,為了得到更多的名和利,知識分子殫精竭慮地追求更多的知識。“知識為生命”變成了“生命為知識”,本末倒置,世俗人卻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知識是個無底洞,不懈地追求自然會造成追求者的身心俱疲,已經很疲憊了還不懸崖勒馬,那么人的身心都會受到巨大的傷害。這個時候,原本應該營養生命的知識、文化卻成了戕害生命的罪魁禍首。在《齊物論》中,莊子就已經談到知識分子沉溺于知識而受累的狀況:“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蜇,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大知識分子也好,小知識分子也好,夜不得安眠晝也不得清醒,整日惴惴不安。他們勾心斗角,不得安寧,卻還自以為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憤怒、悲哀、怖懼、浮躁等等時不時的喜怒哀樂在他們心中交錯亂竄,他們的心靈日漸走向死亡,身體也受到侵害,再也不能恢復活潑的生氣。所以,知識是應該且值得追求的,它可以發揮營養生命的作用,這時我們要行于當行;但是如果盲目地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無論帶著什么目的,都會造成身心的疲倦,這時便應該止于當止;如果已經非常疲倦了,還是知殆而不止,冥頑不靈地繼續追求知識,身心都會受到極大的戕害,那真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行于當行,止于當止,知殆不止,殆而已矣。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1]
“善、惡”、“名、刑”是兩組關鍵的矛盾,世俗人常為這四者所累。其實,莊子在《齊物論》中已經說到:“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善”、“惡”、“是”、“非”的觀念都是相對而成的,都是世俗之人的主觀作用,并非客體存在,而且這個善惡是非的觀念還是時常變化的。有認為善的,就有認為惡的;有認為惡的,就有認為善的。此時認為是善的,彼時又可能認為是惡的。俗人的看法常常是片面的,看到這事物的這一面,就看不到事物的那一面;看到了事物的那一面,就看不到事物的這一面。既然善惡是非觀念都是主觀的,片面的,還是時常變化的,那么還有在意它們的必要嗎?所以圣人是不走這條路子的,而是觀照于事物的本然。
“為善無近名”,“善惡”、“是非”都是世俗人的主觀作用,一個人的行為一旦被世俗人從它們世俗的道德標準出發判定為善行,因此受到世俗的贊譽,那么他就有可能為迎合世俗人的標準,而不斷去行世俗人所謂的善行,以圖保持或發揚所得到的“善”之名譽,這就極可能導致偽善。他在行所謂的“善”時便不再自然純粹,而存有名利之心,他不會再有真正的快樂。又如前面所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同樣的,“生也有涯,而善也無涯”。生命是有限的,一個人的能力和精力也是有限的,而社會、世俗所需要的所期望的善事是無限的,這里不是反對人們去行善,而是行善時不要摻雜名利之心,不要被世俗的名譽所束縛了,不要追求世俗之名而去行善。以有限的生命去做無限的善事而求得世俗的美名,無疑是不利于養生的。又回到《齊物論》是非標準判斷的問題,我們來看“為惡無近刑”,“為惡”是做世俗的道德標準所認為的惡事,行為是不是真的“惡”不重要,因為《齊物論》已經說得很清楚,“善”或“惡”都是世俗人的主觀作用,既片面又時常變化,不需要在意。重要的是“不近刑”,即不要觸犯刑法而受人刑。觸犯國家刑法,便會招來刑罰,這必然會對個體生命造成戕害,同時,也不需要因世俗的眼光而受心刑的折磨。身刑和心刑對身體和精神的養護都有極大的害處。
所以,“為善”、“為惡”都不要受世俗道德標準的影響。如《逍遙游》中所說“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不受世俗贊譽或非議的影響,心如明鏡,辨察榮辱,最重要的是做到“不近名”、“不近刑”。于是緊接著便有“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督”者,訓“中”也。前面要明白知識是無止境的,不要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那樣會很累,累了就要懂得知殆而止。然后不要觸碰“名”和“刑”,因循“名”和“刑”兩極之間的中道為人生常經,這樣就可以讓生命得以“保身,全生,養親,盡年”。
其實這開篇第一段,主要就是說明人不要活得太累,然后要避開道路兩邊的荊棘而不受傷害,“名”和“刑”就好比道路兩邊的荊棘,“督”就好比中間的小路,我們要順著小路走,避開傷害。在這樣的能避開傷害的“督”道中行走,保護身體和精神,如此才能保養生命,最后享盡天年,壽終正寢。
二、庖丁解牛,道通養生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②
庖丁解牛時,手觸、肩倚、足履、膝踦等全身肢體的配合已經達到了自由的境界。在解牛過程中,庖丁必然有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他把道運用到了實踐當中,踐行了《齊物論》“為是無用寓諸庸”之道,所以才能把宰牛這一俗務變成一首美妙的舞曲。達到把“道”寓諸庸的境界不是一蹴而就的,庖丁也經歷了漫長的學習、探索的過程。開始時所見無非全牛,三年后掌握了技,能做到“未嘗見全牛”,十九年后的方今之時,終于成為了得到之人。能夠“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不再需要器官的引導,只憑精神游走。“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順著自然的紋路,避開所有能避開的困難,遇到無法避開的困難要“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小心謹慎,形神專注,用極小的力量和技巧解決極大的困難,把損害控制到最小。如此才能十九年還“若新發于硎”。人的生命就如刀刃一般,保養生命就是要避開所有能避開困難以保存精力和躲避傷害,遇到不能避開的要小心謹慎,集中精神,以最小的損耗和損傷來解決最大的困難,這樣才能長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否則,像良庖或族庖那樣與困難直面對抗,所受的損害極大,只能歲更刀,或甚至月更刀,這對生命的保養是及其不利的。每每解決困難之后,還要“善刀而藏之”,以一顆珍視之心好好保養、呵護。
三、人刑與天命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③
右師一足,右師本來也是全形之人,只是他“畜乎樊籠之中”,有國王提供的高官厚祿,不需要像澤雉那樣“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需要雙足為生存謀食。有雙足或無雙足對他來說沒有區別,被砍去一只腳對他的生存也沒有影響,所以只有一足也符合上天的旨意。這是莊子對右師的嘲諷。右師被桎梏于樊籠中,以高官厚祿供養著,但是受制于人,失去了自由,精神上失去了自由,身體上還被砍去一足,受了人刑的摧殘,精神和身體都受到極大的戕害。澤雉雖沒有“飯來張口”的待遇,但它的身體和精神都是自由的,它可以盡情沐浴大自然的陽光和雨露,身體和精神都能自在地遨游。在野外自由自在的澤雉,不會受心刑的桎梏,也不會受人刑的摧殘,它的生命是旺盛的。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④
老聃之死,在秦佚看來是享盡天年,壽終正寢,是不需要悲傷痛哭的。葬禮是應該是能簡則簡的,但世俗人常被儒家“名教”所困,被煩瑣的禮儀所困,因而外境總有“簡之而不得”的情況。《大宗師》就講到: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
生死都是順乎自然之事,不需要恍恍惚惚,大張旗鼓,但在受“名教”所累的世俗人看來,生死是極為重大的,必須以大禮重之敬之。所以即使能簡則簡也總有“簡之而不得”的情況,秦佚便依簡禮“三號而出”。老聃的弟子卻不滿意,認為秦佚和老聃是朋友,這樣吊喪太馬虎了。但在秦佚看來,那些哭喪之人如此悲傷,一定是(情感執著)不必哭訴而哭訴,不必吊唁而吊唁,他們在哭喪過程中必然受著“心刑”的折磨。這無疑是逃避自然,違背實情的。他們忘記了生命受之于天,來或去都是天命。樂生惡死就是“遁天之刑”,像開篇所說的“無近刑”,哀慟死亡就是在“遁天之刑”而受“心刑”,這也是不利于養生的。只有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因為天命是不能選擇也不能改變的。只有悟此天道才能哀樂不入心,精神不受情緒的影響和傷害,如此不苦于生死,倒懸才能得解。
最后,“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4]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肉體會消亡,但精神卻可以世代相傳而得以永存,就像知識那樣可以無限地延綿。
養生主》的意旨就是告訴我們,不要太執著而使自己受累,不要受“名”“刑”所害,要像庖丁解牛那樣避開矛盾,要像澤雉那樣自由生長不受束縛,要學會安時處順,這樣才能不受“身刑”和“心刑”的戕害。生命要不受傷害才能談保養,保養后才有可能享盡天年,也就是“保身、全生、養親、盡年”。
注釋:
①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104
②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106-107.
③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1-113.
④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114
參考書目:
[1]陳鼓應. 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4.
參考文獻:
[1] 王富仁. 莊子的生命觀——莊子《養生主》的哲學闡釋(上)[J].社會科學研究,2009(4).
[2] 王富仁. 莊子的生命觀——莊子《養生主》的哲學闡釋(下)[J].社會科學研究,2009(5)
[3] 張遠山.“內篇奧義”之三《養生主》奧義——身心兼養的莊學“人生論”[J].社會科學論壇,2009(5).
[4] 衛俊秀. 《莊子﹒養生主》我見[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6).
[5] 陳赟. 論“庖丁解牛”[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4).
[6] 劉乃叔. 釋《莊子﹒養生主》之“割”[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8(4、5).
[7] 蔣榮昌. 關于莊子后學的流派問題[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