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十九

“他們”也去菜場,把它當作審美對象。連排的菜架、肉柜、魚槽、雞籠就是田園的微縮景觀。蔬菜根須上帶著泥塊,仿佛鄉土的標本,雖然其本來用途是為了打秤;小販用大雪碧瓶子噴濕的葉子,回到家扔進水槽,幾乎是“清露晨流”。菜場門口還有賣花的,從梅雨天的梔子花、深冬的臘梅,到不分季節的桔梗玫瑰,生意不會差,因為他們從菜場出來以后,哪怕臂挽的帆布菜袋再重都會考慮再加上幾枝花,文人說過,玫瑰不能以白菜的斤兩計算,而且能使得探出袋口的芹菜也變得像花束一樣雅致。
他們來買菜的心情就和君王微服私訪差不多,頭上發卷沒拆的潑辣主婦,眨著狡黠眼睛的菜販子,都是本色的群眾演員。如果因為常常光顧而與某位淳樸攤主結下交情,那就更有與民同樂的意思了。其中一位曾邀請他們上他家去玩,他們便在周末上午帶著相機驅車前往,那天沒出攤的攤主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是真正的農民,并非批發獲益的掮客。他們在農民家吃了午飯,鼓勵他開辦農家樂甚至鄉村民宿,要幫他取品牌名,然后在微信上開服務號推廣。
他們的買菜趣話還不止于此。比如每盤菜的分量,簡直和他們的主觀意志無關,而是由賣菜的小販決定。后者會花費一些勞力,將芹菜、韭菜、長莖茼蒿、青菜薹們扎成一份份的,自然是為了防止人們胡亂翻揀而傷了菜色,也順便規范了一次交易的數量。于是,有時一份菜下了油鍋,多得鍋鏟都插不進去;有時卻少得可憐到成品只能蓋住碟子底。這真是,賣菜人替吃菜人做主,解菜人難知系菜人的心啊。
他們去菜場,總是采用騎自行車這樣環保的方式,或者索性步行。他們的菜場之行并不局限在自家周邊,海濱城市的海鮮市場、湄南河的水上市場,都是他們自助游途中必有的行程。他們相信,不曾在當地菜場里還過價,不足以與語旅行。
他們對菜場的聯想也要向書面追索。《武林舊事》單只報告南宋都城菜市在哪、魚行在哪,卻不寫買菜心情,作者大概不曾親自前往體驗。西門慶家和賈府飯局雖多,只單表廚藝菜色,不從源頭道起。《十八春》里世鈞父親小公館姨太太的亮相倒是買菜歸來——女傭代她拎著籃子,她自己手里提著一桿秤。歡場女子從良后,衣著簡樸、妝容素淡地去菜場,完全家常風,儼然一夫一妻在過日子,令世鈞替母親驚駭。
不過,真正的菜場現場,有點類似看動物表演。出發時童心大熾,以為即將遇見動畫片的原型:呆萌的老虎,聰明的猴子,會算術賽跑的小豬。待進入動物園,就會被動物們新陳代謝的異味之劍戳破幻想。菜場里同樣洋溢著成分復雜的氣味,鞋尖難免沾上魚鱗雞毛,美甲里也會嵌進泥塊,打消幻想的不快之事樁樁件件。所以,買菜回來的他們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還有力氣堅持走完下一段詩意歷程:把食材變成可資曬圖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