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瑫
身處大數據時代的我們便面臨了一個選擇困境:我們該相信政府,還是企業?當我們時時刻刻警惕著政府在侵犯隱私或壓制言論等公民個體權利方面的危害時,怎么能輕易相信商業公司會代表民眾的利益?畢竟政府作為公共權力的使用者,其本身至少還具備民主性和合法性的基礎。
近日,FBI聲稱已通過第三方機構,破解了圣伯納迪諾槍擊案嫌犯所使用的蘋果手機,不再需要蘋果公司的幫助,從而撤銷了對后者的法律訴訟。
由此,持續近六周、在全球范圍內引起廣泛關注的FBI訴蘋果公司一案落下了帷幕。但此案的爭議不會到此為止,恰恰相反的是,這種爭論將延續至將來更多類似的案例之中,因為它們本質上都體現了“后斯諾登時代”我們不得不面臨的新困境——誰來保護我們的數據?
在本案中,FBI要求蘋果公司設計一個新的系統,并通過云端更新嫌犯的蘋果手機,新系統能夠允許FBI多次輸入密碼而不會引起手機數據的自動銷毀。
FBI認為,為了保護公共安全、保證法律的執行,政府部門有權要求私人公司配合其執法行為。事實上,1789年美國國會通過的《All Writs Act》也賦予了政府此種權利,前提是其取得了司法部門的許可令狀。
蘋果公司拒絕了FBI的要求,庫克則在其公開信中聲明了三個反對理由。首先,蘋果公司認為FBI的要求對其造成了巨大的負擔。他們不僅在技術上不知道該如何按照FBI的要求設計新系統;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如果蘋果公司同意了美國政府的要求,那么其他國家的政府將隨之對其提出類似要求,而這對于蘋果公司來說無疑意味著巨大災難。
再者,蘋果公司認為編寫軟件屬于蘋果公司“言論自由”權利的一部分,因此FBI不能“強迫”其編寫其不愿意編寫的軟件。
最后,蘋果公司認為FBI的要求將為蘋果手機帶來安全漏洞,從而損害用戶利益。盡管這三條意見似乎都很充分,但前兩條意見卻并不見得成立。
一方面,其他國家可能的跟進行為只是蘋果公司的臆測,并不能構成事實基礎;另一方面,美國憲法只限制政府規制言論自由的行為,而非不加區分地鼓勵并保護所有言論。
同時,正如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教授吳修銘所闡明的那樣,算法(或者代碼)也并不一定能被納入“言論自由”的保護范圍。
因此,FBI和蘋果公司的爭論焦點最終落腳到“公共安全”和“個人隱私”的沖突上。但吊詭的是,集體利益與個體利益的內在張力早就存在于任何社會內部,二者的沖突并非今天才有;而人類社會也早已發展出成熟的治理機制來解決此類沖突,法律便是最具代表性的機制設計之一。
既然如此,該問題為何在當前如此凸顯呢?事實上,“公共安全”和“個人隱私”并不能完全概括該案的本質問題,“商業利益”同樣是本案不可或缺的另外一條價值維度。
只有注意到“公共安全”、“個人隱私”、“商業利益”這三者相互交織的復雜關系,我們才能在“后斯諾登時代”的背景下,更清楚地看到本案的重大意義。
正如蘋果公司聲明所言,它曾經多次為政府部門提供過幫助:這固然證明了蘋果公司重視公共安全,但它也表明了私立公司和政府部門曾經“友好”的合作關系。
這種合作關系同樣存在于微軟、雅虎、谷歌、臉書等諸多互聯網巨頭之中。其實,政府與公司的合作關系并非互聯網時代所獨有,二戰期間美國政府就曾與電話電報公司合作,監聽通信便成為普遍現象。伴隨著數字技術的進步以及互聯網的興起,政府也越來越倚重高科技企業以實現敏感信息的監控。
與此同時,政府也為企業提供了豁免保護,使其免于承擔法律責任。例如2008年美國國會便為AT&T和Verizon提供了法律豁免,以使之能夠向美國國家安全局提供用戶的通信信息。
斯諾登事件曝光之后,這一合作關系發生了巨大變化。高科技公司面臨來自用戶和輿論的巨大壓力,他們不得不為商業利益的考慮而做出選擇,與政府的決裂因而成為必然。
但問題在于,這一決裂并不代表商業公司與公眾就站在了同一戰線,以反對作為二者共同敵人的政府。商業公司并不見得樂于保護信息隱私或者言論自由,恰恰相反的是,基于數據挖掘的定向廣告,正是諸多互聯網公司的立身之本,而基于壟斷地位塑造甚至扭曲公眾所處的信息環境,也正是它們常用手段。
法律學者歐文·費斯就曾在《言論自由的反諷》中反復強調,私人公司作為國家之外的權力存在,同樣有壓制言論的可能。
英國思想家吉登斯說過,對于信息的匯集、存儲和控制便意味著公共權力。伴隨著越來越多的信息被數字化,私人公司幾乎控制、存儲、使用著我們所有的數據,它們不僅在事實上獲得了公共權力,同時也邊緣化了政府在管控公共議題上的能力和作用。
于是,身處大數據時代的我們便面臨了一個選擇困境:我們該相信政府,還是企業?當我們時時刻刻警惕著政府在侵犯隱私或壓制言論等公民個體權利方面的危害時,怎么能輕易相信商業公司會代表民眾的利益?畢竟政府作為公共權力的使用者,其本身至少還具備民主性和合法性的基礎。
如果說斯諾登事件之前,我們身處困境卻渾然不覺;那么在“后斯諾登時代”,這一困境正在走向前臺并逐漸激烈化。
FBI訴蘋果公司一案并未對此困境做出正面解答,我們也將遇到更多類似問題——美國司法部和微軟公司關于數據管轄權懸而未決的爭議便是例證。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解決它呢?一味依靠政府,或者商業公司,似乎都不能對此作出有效應對。但正如權力的分立與相互制約是公共權力運行的重要保障一樣,尋找政府與商業公司相互制約的平衡機制,可能是有效的途徑之一。
要實現這一點,公眾意見的表達,以及對于政府及商業公司行為的積極監督是必不可少的。
從這個角度講,在FBI訴蘋果公司一案中,政府和蘋果公司或許都不是贏家;倘若該案能夠增進公眾對于當前所處困境的認識,進而推動大家對未來可能解決途徑的思考,那么,公眾將是最大的贏家。
摘編自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