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澄清
方城故事
文/姜澄清
FANGCHENGGUSHI

據說,麻將脫胎于“馬吊”,馬吊是紙牌,共40張,上面畫有人形花形,牌有“萬貫”、“十萬貫”、“索子”等名目,也是4人入局。據《清稗鈔略》說,“馬吊”始于宋,傳入浙江后,因“吳人讀禽若刁”,于是“馬”、“麻”相換,“吊”、“雀”相混,便演變成了“麻雀”。現在大家說“搓麻將”,實則,民國以前是說“叉麻雀”,“叉”、“搓”也是音轉。
宋時,馬吊牌無東西南北中發白,元、明兩代沿襲宋制,至清,太平軍將士好以馬吊賭酒,并且增加了筒化、索化、萬化、王化以及東、西、南、北化。馬吊傳入寧波后,迅速普及。從有限的史料推測,馬吊或麻將,在太平軍活躍的地區最為流行,天京(南京)之側的揚州,就是一個“馬廄”、“雀窩”。
至民國初期,麻將才演變成現在這樣的制式,并且,迅速風靡全國。上自名流,下至引車賣漿者,都樂此不疲。于是,這種玩具便被尊為“國牌”或“國粹”。譽之者甚至說,麻將是四大發明后的“第五大發明”。
這么一捧,便惹惱了洋博士胡適先生,他專文痛斥,“上綱上線”,說只有不珍惜時間的民族才會熱衷于此,而熱衷于此的民族,前途堪慮。如此等等,恕不一一。
這邊廂呢,有人也掣起了“麻旗”,那掌旗的,便是梁啟超。梁先生有不少垂之“麻史”的名言,在他的日記、信札中,每有“竹戰”、“方城戰”、“雀戰”之類的行話。
胡先生反得有理,梁先生玩得也有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在鄙人看來,舉凡得道成果者,怎么著都有理。對名士才子十分寬容,這也是中國文化的“理”。比如飲酒,李白豪飲,就被封為“酒仙”,而市井中的混混兒呢,即使是海量,也被譏為“酒鬼”。所以,不能就事論事,重要的是,當事者是個什么角色、什么東西。
且說,馬吊傳入寧波后,士民皆嗜,蔣介石是奉化人,奉化鄰近寧波,蔣因此也“下海”了。據說,他不僅精于運籌,而且善于在牌局中“物色干部”。本來,“方城”即“戰場”,能在陣中進退有方,攻防不亂,不以負而餒,不以勝而驕者,保準是個“好干部”。
抗戰時期,軍政要人因忙于國事,無暇對弈。而他們的太太呢,既不能躍馬上陣,又不必為生計奔波,于是,一頭便栽倒“方城”中。日軍攻上海,炮聲隆隆,伊們仍談笑于“方城”中,這正是“太太不知亡國恨,隔江猶聞‘麻雀’聲”哩。
五十年代始,幾乎有三十年時間,麻將寂響;這時期,大家都“玩政治”去了。八十年代以來,民生漸裕,官禁漸弛,于是“麻風”悄起。終于,到九十年代,“麻風”浩蕩。
凡事過頭便有害,到九十年代中期,又有了“禁麻”之令,于是,眾“麻軍”偃旗息鼓——非不“戰”也,是埋伏待“戰”機也。世事變化有若風云,不久,北京驀然成立“麻將協會”,“麻禁”一廢,數月間,“麻風”四起。如是一、二年,風勢漸斂,“官”雖不禁而民自禁,“麻風”浩蕩一陣后,也只留習習一線而已。
上回講到麻將的演變,因文短難以盡言,所以不得不另文補遺。
晚明雖說政局動蕩,可是,“亂世出玩家”,那時,青樓櫛比、瓦舍(亦妓院)鱗次,書樓畫院也不在少數。玩得俗的便尋花問柳、斗雞斗蟲,玩得雅的便舞筆弄墨、吟詩作對。據說麻將的老祖宗馬吊牌便是晚明的產物。
本世紀初,不僅中國人喜歡玩麻將,更由各駐華使館的女眷將麻將傳到了歐美,一時麻將身價倍增。
但是,痛恨麻將的人從來不乏,《綏冠紀略》的作者吳梅村,說明朝不是亡于李闖、不是亡于滿清,而是“亡于馬吊”。其切齒痛恨之情溢于紙表。
到本世紀二三十年代,胡適竟在“民族三害”——鴉片、八股、小腳之后,加上了麻將,于是遂成“四害”。胡博士“上綱上線”,說只有不長進的民族,才會沉醉在這種荒業費時的游戲中。
胡先生將話說到國運民性上去,立論甚高,而響應附和者,更將麻將說成為“敗家”的禍根。于是“亡國”、“敗家”,皆麻將所致。到了三四十年代,又登臺一位“反麻”大將,他便是著名學者、書法家胡小石先生。小石先生雖以“反麻”稱著,卻奈何不得自己的太太和母親,伊們日夜“竹戰”,全不將當家人的勸戒放在心上。無奈中,小石先生便自作打油詩一首,并書之素箋,張于壁上。詩曰:“鏖戰方城夜不停,紅中白板響零丁。賭徒豈是凡人作,天上生來八敗星”。
老胡倡“亡國”論于前,小胡和“敗家”論于后,“胡說”了二三十年,卻奈何不得麻將。紅中白板的“零丁”聲,依然作響。到得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驟然間,響聲大作,而且,此道儼然成了專門學科。諸如《麻將實戰技巧》、《麻將秘法》之類專書,竟然先后面世,而且銷勢甚旺。江蘇省某鎮,竟因制“國牌”共同致富,其產品遠銷港、臺。據說,北方某先生即憑“麻學”專著申請正高。這真是盛況空前了!“麻民”們鬧得實在太過頭了,不少省市便下了“禁令”,意欲假此稍削其鋒。一時間,“零丁”之聲稍寂。世事本難意料,正當“麻民”技癢而不敢犯禁時,冷不丁,首都成立了“麻將協會”。于是,先前的禁令便成了一紙空文。
說來費解,“麻協”成立后,“麻風”反而弱了。筑中人士現在只是偶一為之,“鏖戰方城夜不停”者,寥寥無幾。士農工商各個忙于正事,無暇他顧,“麻風”不禁而自禁。孫子曰:“不戰而勝者,上兵”,成立“麻協”,反使“麻風”斂勢,此正“上兵”之道也。

老麻將紙牌-1
世間事,反反復復,倒是常態。“反麻”大將胡適之,到得后來,卻也弄潮“麻海”。一日,胡適之、潘光旦、羅隆基、饒子離和梁實秋五人相約至上海“一品香”開專房“竹戰”。在五位當世名流中,惟梁實秋對麻將態度豁達,他既不反對,也不染指,只作壁上觀。這“竹戲”,旁觀者亦有樂趣,因其超然局外,為人喜,為人憂,自己呢,卻并無得失。那一日梁先生旁觀名人廝殺,真可謂坐山觀虎斗了。
且說,四虎將入座后,約定八圈收局。可是,前七圈牌勢平常,這旁觀的人,最喜看惡斗,愈出大牌,愈是高興;反正他是看官,你殺得遍體鱗傷,他才刺激。那對擂的人呢,也有一種習氣,越到后來,越想做牌;觀牌和看棋一樣,殘局最有趣。
話說最后一圈,胡適先生坐莊,潘先生死做活做,終于三副落地,滿貫吊單,局勢驟然趨緊。那邊廂,莊主也是滿貫聽牌,一夜鏖戰,勝負皆系此一局。此刻,“胡莊主”滿懷必勝之心,意欲殺得對手人仰馬翻,他伸手上牌,一摸,牌面平滑——是白板。胡博士做學問,主張“小心求證,大膽假設”,他仔細一看,海里已有二張白板,“求證”若此,他“大膽假設”“潘光旦不可能走險吊孤吧?于是,慢語曰:“自古成功在嘗試”,說時遲,那時快,他拋出了白板。只見潘先生在笑聲中翻出底牌,那吊張,正是白板!按當年規矩,滿貫牌三副落地,放炮要包。何況當莊放炮,付鈔便更多了。那天,胡先生所帶銀兩不多,只因了胡亂放炮,反被光旦先生剃了個“光蛋”,于是,只得開支票付大注。反麻大將,此番是溺于麻海了。羅隆基先生因有人包牌,險境化解了,深感幸運。惟有胡博士因“假設”之誤,慘敗麥城。在笑聲悔聲中,“炮手”從容曰:“勿以成敗論英雄”。潘光旦常自嘲“光旦”之名不吉,主敗,殊料,他竟送給了博士一個“光蛋”,自己呢,拿著一張支票離開了“一品香”。正是“光旦未必即光蛋,博士而今走麥城。假設大膽終致誤,遍體鱗傷夜歸人。”

象牙麻將
“漫談人生”拉扯到麻將上去,也真是夠漫渙哩。說到麻將與人生有何干連,且聽我“漫談”吧。
麻將的遭遇,真算是離奇哩,厭之者,斥其為賭具,譽之者則視其為有益的玩具。盡管查禁之令不斷,可是,從來就只查而難禁。因沉溺于此而傾家蕩產者有之,因假此以養生益智者,亦有之——看來,問題不在“物”,而在人了。
今年一月,吉林科學技術出版社出版了十五萬言的《麻將牌實戰技巧》。有的先生搖頭道:不出版科技書,卻倡賭,真是世風日下了。
可是,這麻將,實在很科學,玩麻將,也大有技術。比如,概率論要算是高深的學問吧,可是,方城之戰,自始至終,無不在概率籌運之中。糊涂蟲每戰每敗,要之,益因不明概率的機遇也。
梁任公有句名言:“唯麻將可忘讀書,唯讀書可忘麻將”。他是全身心地去玩、全身心地去做學問。論著述之手,近代學人罕有超過任公者,論陶醉于此之深,也無人可與他相匹。此足見,玩者未必無作為,不玩者未必就事業有成。舉凡境界中人,無不能化腐朽為神奇,而平庸者,即處身佛殿,亦難聞妙音。讀書太久,便搓麻將以調濟身心,八圈之后,心曠神怡,坐下來寫文章,更覺文思敏捷。
諸葛武侯識人之法,是“醉之以酒”,人在醉后,控制力弱了,本性便豁然暴露。據說,蔣介石是在牌局中識人,四人就座,一二圈后,輸贏漸明,那本性也便慢慢顯出。這人生,成敗得失,在所難免,這也有如“竹戰”,贏了便狂放浮縱,輸了便怨天尤人,得失之情溢于言表,這是成不了什么大氣候的。倘使置身“方城”,超然得失,總能理智地去運籌,則終能決勝。縱然輸了,也要輸得起,要有大將風度。這樣一“漫談”,麻將與人生,也便有了諸多干連。
筆者不才,樂此道而不精,每戰每敗、每敗每戰——除“好戰”外,別無可取。唯“戰”后覺得通體暢快,不唯風濕不痛,更感神思朗豁,八圈之后,千言之文頓成;倘使文思鈍滯,則必未“戰”之故也。
人生要有點兒樂趣才是,任公先生自稱是趣味主義者,讀書是趣味,搓麻將是趣味。鄙人所欲告諸讀者的是,精神境界愈高,則趣味愈高,鄙俗之輩,則難會此。


老麻將紙牌-2
姜澄清,云南昭通人。學者,當代書畫藝術理論家。曾任中國書協第一、二屆學術委員。現任貴州省書協名譽主席,受聘為魯迅美術學院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貢獻專家津貼”。
責任編輯 陳朝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