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勝
縣城離故鄉不過一小時多一點的車程,自從我扎根城市之后,一年回家一次,就把故鄉變得遙遠了。
小時候以為故鄉最大,太陽東升西落,陽光照耀的村莊就是整個世界。長大后才知道故鄉最小,太陽雖然依舊東升西落,陽光照耀的世界卻已看不見故鄉。
每次回鄉,母親都很興奮,像年輕人去麗江。對于回故鄉,母親是會老友,女兒是看新奇,老婆是走親戚。而我卻很茫然,似乎都是,似乎什么也不是。
當我再次回到故鄉時,好像到了別人的故鄉,又好像只是路過自己的村莊。模棱兩可的感受,讓我在故鄉面前生出一種自卑,內心隱隱作痛。
我可愛乖巧的女兒出現在故鄉時,有人就會拿她與小時候的我相比,大家一起舉證,在歡聲笑語中回憶我和女兒的相似和不同。我其實想聽一聽父親的觀點,但是永遠沒有那種可能性了。人們打量我,談論我,我和他們寒暄著,代溝讓我們不斷陷入沉默,氣氛尷尬。我再次感到自己身在故鄉的自卑。一個曾經參與故鄉成長的孩子,走出故鄉就淡出了鄉親們的視野。如今,我的女兒參與到我的生命之中,她和我一樣,已成為故鄉的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
強娃從背后拍了拍我,算是打個招呼。我像小時候那樣爽朗地叫了一聲“強娃”,而他卻走開了。不同的生活使我們產生了距離和代溝。強娃修新房了。而立之年的他因為身材矮小現在仍然單身。修好新房,告慰他的母親,更有機會迎接他的新娘了。我看見他的父親邁著風濕的痛腳搖晃著走在小路上,遠遠地注視著工匠們按部就班的修筑。新房、新人,新生活多么讓人期待。
當我再次站在故鄉面前時,我已經是一個永遠的局外人了,這里的一切喜怒哀樂似乎與我毫無干系。故鄉的地理位置和地質構造不會變化,只有不斷成長的孩子們和日漸衰老的老人們永遠都在發生。那些曾經熱鬧和辛苦勞作的鮮活畫面不自覺地出現在我朦朧的記憶之中。我尋找著往日的鏡頭,凌晨的雞叫、白天的炊煙、擔糞的汗水和夜晚的燈火……
我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田野,身邊響起鄉親們勞作時的笑聲,他們談天說地,偶爾還會有一兩個獨具鄉土特色的成人笑語傳遞到漫山遍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泥土的味道和莊稼的芬芳隨風襲來。歲月的氣息沁人心脾,卻讓我鼻子酸酸。
為了生存和夢想,村里不斷有人外出,他們在外面的世界奔波著、忙碌著。于是,土地荒草叢生、橘子散落樹根、房屋破敗不堪……
我對老人說,咱們村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老人嘆嘆氣,無奈地點點頭。許久,老人說,臘月開始,打工的回來了,讀書的回來了,探親的也回來了,村里的人就會多起來的,那時候就熱鬧了。
竹林的石礅上,兩個老人正在喝酒,高談闊論,針砭時弊。我記得小時候,他們因為爭執一寸土地而大動干戈。一個小小的村莊也充斥著各種恩怨。幾十年的沉淀,大家也都看透徹了,一笑了之。老人沒什么豪言壯語,一家人順順當當地過日子就行了。
陳舊的老屋,空空的院壩。那些肆意生長的野草不斷蔓延,他們漸漸侵占了我曾經歡快奔跑的空間,他們想要代替我,他們想要享受那些靜謐的日子。
我走進每一間老屋,努力回憶曾經的酸甜苦辣。
從堂屋到里屋,從廚房到豬圈,從柴屋到廁所,我從凌亂的雜物和厚厚的灰塵里搜索記憶。我走進曾經的書房,無數個夜晚我在那里憧憬外面的世界。我在書房,坐在曾經的床沿,回想曾經的心情。我在堂屋,想起小時候父母每天為我們三姐弟放學回家準備三碗菜的溫暖。我走進父母房間,十年前,父親肺癌晚期時,我粘蠟燭被熏黑了的墻壁痕跡竟然還那么清晰。廚房和豬圈里,父親從山上背回的條石做成的菜墩和豬欄還牢固地站在那里守望,迎接我,等待我。
我喜歡從不同角度和距離為老屋拍照,就像攝像師面對一個美女時的貪婪。我試圖變成若干年前的鄰居們,化身成一位位旁觀者,觀看一個農村家庭艱苦奮斗的畫面,讀一段充滿韻味的進城故事。
我喜歡踏上故鄉的每一條小路和每一寸土地,看她的每一棵樹和每一朵花。我喜歡唱響那時唱過的歌曲,想念那時喜歡的姑娘……只有在田間小野,你才能獲取這種純粹的生活狀態。
故鄉的生活日新月異。天然氣進村入戶,硬化公路通到了家門,連手機信號基站也修到了屋旁。現代化的設施和技術,為“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故鄉,穿上了一件件時髦的衣服。但是,我還是喜歡她的素顏。
曾經,我在鄉村向往城市;如今,我在城市懷念故鄉。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樣子吧。
走在山路,走進人群,我來到故鄉的姿態,就像一個陌生人登門拜訪,打擾了別人的寧靜。
有人說,故鄉就是埋葬著你最親的親人的地方。所以,我的故鄉永遠是我的故鄉,哪怕我和她已經漸漸彼此陌生。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