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南
1926年初,任教于清華國學院的梁啟超,因尿血癥久治不愈,到北京協和醫院檢查,醫生診斷后,認為他的左腎生瘤,勸其做腎臟切除手術。梁啟超本有入院手術之意,卻遭到了不少親友故舊的反對,眾人力勸他不要輕易進洋人開辦的醫院,這個以西藥和手術刀為主的醫院并不保險。在眾論分歧中,梁啟超思慮再三,對勸說的友人曰:“協和為東方設備最完全之醫院,余即信任之,不必多疑。”遂不顧朋友們的反對,毅然住進北京協和醫院,并于3月16日做了腎臟切除手術。
極其不幸的是,手術中卻被協和醫院院長劉瑞恒與其助手,誤切掉了健全的“好腎”(右腎),虛弱的生命之泉只靠殘留的一只“壞腎”(左腎)來維持供給。這一嚴重后果,梁氏與其家人當時并不知內情,稍微休養一段時間后,在協和方面支支吾吾的解釋、哄騙、蒙蔽下,梁啟超稀里糊涂地出院回到天津家中療養。
梁氏出院之后,尿血并未停止,病情當然也不會好轉。于是,梁家與前來探望的親朋好友開始犯起了嘀咕,懷疑是協和“猛浪”和庸醫誤診,割錯了腎。這個懷疑一經提出,很快在學術界小范圍達成共識并慢慢向外圍擴散,未久,便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而此時的協和醫院仍像什么也未曾發生一樣,對此事閉口不談,當然更不存在承認錯誤、登門道歉、商談賠償等問題。梁啟超之弟梁仲策在《晨報副刊》發表《病院筆記》,披露了這起“醫療事故”,與梁氏家族友善的北大西語系著名教授、“現代評論派”的代表人物陳西瀅等被協和的傲慢做法所激怒,出于同情和義憤,陳西瀅于5月9日,率先在自己主編的《現代評論》上披露內幕,質疑協和醫學院院方負責人和醫生的所作所為已對病人構成危害。
陳氏的文章一經刊出,社會震驚,輿論大嘩。或出于同情,或出于義憤,或出于無知,或出于對西醫的仇恨和對中醫的愛護,或是什么也不為,只是借此觀看幾方的尷尬和熱鬧,或出于幸災樂禍等等不同的心態,坊間和知識界附和陳西瀅之說者甚眾。一時間,協和醫學院與其代表的西醫成為眾矢之的。梁啟超的學生、著名詩人徐志摩又跳將出來,火上澆油,于5月29日在《晨報副刊》發表了題為《我們病了怎么辦》一文,以梁先生“白丟腎”之實證,要求當家與親友公開站出來與協和對簿公堂,查清事實真相,索賠蒙受損失等等。
當時西醫剛剛傳入中國,立足未穩,民眾對西醫還缺乏認識,西醫西藥大受質疑,而協和醫院為梁啟超手術的主刀者,乃是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的醫學博士、協和醫學院院長劉瑞恒。劉的副手則是純種的美國人,一位聲名赫赫的外科醫生。北京協和醫院是當時中國乃至整個遠東地區最先進的西醫醫院,如果這時對協和醫院的醫術大加鞭撻,或訴諸法庭,梁啟超很有可能會得到“一個說法”,并有大筆賠償金到手。但這樣做的后果是,整個中國社會很難再相信西醫西藥了,協和名譽掃地,百姓不再前往就醫,協和很可能就此倒閉關門。如此循環下去,最終吃虧的還是中國的百姓。
此時的梁啟超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為了維護西醫的社會聲譽,以便使這門科學在中國落地生根,梁不但沒有狀告院方,相反的是禁止徐志摩等人上訴法庭,明確表示不求任何賠償,不要任何道歉,并于病榻上艱難支撐病體,親自著文為協和醫院開脫。1926年6月2日,《晨報副刊》發表了梁啟超《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一文,內中詳述了自己此次手術的整個過程,同時肯定協和的醫療是有效的。至于該不該割去右腎的問題,梁啟超提出責任不在協和。他說:“右腎是否一定該割,這是醫學上的問題,我們門外漢無從判斷。但是那三次診斷的時候,我不過受局部迷藥,神智依然清楚,所以診查的結果,我是逐層逐層看得很明白的。據那時的看法罪在右腎,斷無可疑。后來回想,或者他‘罪不該死,或者‘罰不當其罪也未可知,當時是否可以‘刀下留人,除了專家,很難知道。但是右腎有毛病,大概無可疑,說是醫生孟浪,我覺得冤枉。”
文章的最后,梁啟超極為誠懇地講道:“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即如我這點小小的病,雖然診查的結果,不如醫生所預期,也許不過偶然例外。至于診病應該用這種嚴密的檢查,不能像中國舊醫那些‘陰陽五行的瞎猜,這是毫無比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這是我發表這篇短文章的微意。”
這篇對做了錯事的協和醫院“帶半辯護性質”的文章,的確為協和的聲譽和群眾的情緒以及沸騰的輿論起到了維護和平息的作用。盡管當時梁啟超并不清楚事實真相,但自己的病情和癥狀應該是清楚的,上文的話不能不說是有些違心。盡管后來事情真相漸露端倪,梁啟超私下里也承認“手術的確可以不必用”,但仍沒有向協和問難之意。
(摘自《南渡北歸》湖南文藝出版社 圖/張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