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
賀友直,1922年11月出生于上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正值賀友直小學畢業:父親因失業回到鄉下避難,他也隨之失學。
賀友直十六歲離開寧波鄉下,到上海親戚開的五金廠當小工,不久,他又去印刷廠當學徒。當時上海霞飛路上有一家畫廊,畫廊櫥窗里陳設著油畫。賀友直路過時那里經常隔著玻璃去欣賞。賀友直在印刷廠干了一年。因為印刷廠老板經常給他們吃剩菜剩飯,一氣之下,他回老家做了農村小學教師。但最終賀友直還是又回到了上海。這次,他努力找到了一家美術社,希望能靠畫畫掙飯吃,一位叫陳在新的畫師成為他當時的啟蒙老師。
1949年9月,賀友直第一次接觸連環畫。賀友直畫的第一部作品是趙樹理的《福貴》,一本稿子的報酬是四石米。當賀友直畫完索要稿酬時,出書的老板到香港去了,四石米“泡湯”了。這部不成熟的連環畫作品鍛煉了賀友直的繪畫水平。這之后,他畫了一本又一本,進步很快。過了一年多,賀友直在上海連環畫界已經小有名氣,他從此邁進了連環畫創作的門檻。
1952年,賀友直參加了上海連環畫工作者學習班:之后到新美術出版社工作。1956年,新美術出版社并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賀友直作為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的創作員,在社里一直工作到退休。
賀友直學歷不高,但他虛心求教,積極地向前輩和一些成名的畫家學習。20世紀50年代,他先后創作了《堅持到明天》《火車上的戰斗》《六千里尋母》《卓婭和舒拉》《連升三級》《孫中山倫敦蒙難》《楊根思》《送傳單》和《新結識的伙伴》等作品;他的畫風多變,勇于探索各種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
1962年,賀友直創作出藝術性較高并獨具風貌的連環畫作品《山鄉巨變》,此書出版后,立刻獲得了美術界的高度評價。《山鄉巨變》被譽為中國連環畫史上的里程碑。1963年,全國第一屆連環畫評獎,賀友直創作的連環畫《山鄉巨變》獲得繪畫一等獎。
可惜的是,賀友直的連環畫《山鄉巨變》獲獎不久,“文革”就開始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批判賀友直,他也被剝奪了畫連環畫的資格。賀友直有長達八年的時間沒能拿起心愛的畫筆。再讓他畫時,他甚至生疏到不會運筆了。這之后不久,他接到出版社的兩個突擊任務,畫了《朝陽溝》和《十五貫》。這原本是兩個戲曲影片,一個是昆曲,一個是豫劇。為了畫好這兩部作品,賀友直到河南林縣紅旗渠體驗生活。《十五貫》和《朝陽溝》就是在這樣的政治壓力下,成為了他的代表作。
1980年,中央美術學院成立連環畫年畫系,特聘賀友直兼任教授。在戰亂頻繁的年代,賀友直家境貧寒上不起學。如今,賀友直已經站在中央美院的講臺上給學生們上課了,這是他一生感到最為自豪的時刻。
賀友直在畫《山鄉巨變》時,構思及草稿曾經被推翻過兩次,反復修改。這套畫稿,賀友直整整畫了三年。賀友直的創作,主要是在人物刻畫上用心下工夫,而且注意環境背景的真實,并與之相配。賀友直認為:作為連環畫家,一定要學會當導演,學會“做戲”。一段普通的情節,經賀友直的揣摩,抓住了人物性格特征,挖掘出人物內心活動,通過畫面,能夠巧妙地、最大限度地向讀者傳達故事的內涵與精神。
由于有生活基礎,賀友直創作農村題材得心應手。他會“做戲”,譬如在連環畫《李雙雙》中表現李雙雙和喜旺鬧別扭后又和好,為了交代這個情節,賀友直設計了幾個細節。喜旺跟雙雙鬧矛盾,離家一個多月后回來了,覺得內疚,對不起老婆,于是在院子里劈柴,希望老婆原諒自己。雙雙回來后,看到這情景,知道喜旺是在認錯。雙雙有一句道白:“家不會開除你。”畫面上,李雙雙讓小孩將家門鑰匙遞給喜旺。這一個動作,說明了李雙雙的內心世界,生動傳神!
賀友直不僅創作出大量優秀的連環畫,而且善于總結經驗。他從《山鄉巨變》的創作中悟出三句話:“從生活中捕捉感覺”,“從傳統中尋找語言”,“從創作實踐中發現自己”。他認為這三句話不能割裂開來,并認為一個畫家畢生追求的只有“發現”和“區別”。有發現,才有創作對象:走自己這條路,才能跟別人區別開來。
賀友直的連環畫作品曾到英、法等國展覽,還應邀在法國美術學院講課,他的形象和代表作品中的人物被制成地磚,鋪在法國昂古萊姆市圖像中心的廣場上。
除了《山鄉巨變》,賀友直的連環畫作品《白光》獲第二屆全國連環畫評獎繪畫一等獎:《十五貫》《朝陽溝》《皮九辣子》等均獲全國獎:出版有《賀友直談連環畫創作》《賀友直短篇連環畫選集》《賀友直畫自己》《中國連環畫名家經典
賀友直》等論著和作品集。
賀友直出身平民,他對社會底層的群眾有著天然的熟悉和同情。他最擅長表現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以自己獨特敏銳的眼光犀利地剖析生活,并將自己的身段放低,用平民視角表現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在辛勞的勞動者,表現他們充滿酸甜苦辣的生活。
賀友直將他畢生創作的連環畫作品原稿捐贈給上海美術館。上海美術館設專廳陳列賀友直先生的作品和文獻資料,這是我國國家美術館首次為連環畫家設立專門的展廳。
1963年,為配合紀念曹雪芹誕生二百周年,文化部調我父親林鍇與上海的賀友直、劉旦宅共同繪制大型水墨組畫《曹雪芹傳》十二幅,參加該活動展覽。這是他們首次合作,畫家們同住、同吃、同創作,并從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幾乎每次到上海,我都要到賀友直先生家探訪。這是三十平方米的一居室,原是“過街樓”(上海搭在弄堂入口上方的閣樓),1955年賀友直搬進來,一直住在這里。他在房間里隔出一個五六平米的工作室,放一張寫字臺、兩個書柜,還有滿處的書,幾乎就沒有地方了。
賀友直先生長我父親兩歲,所以我稱他賀伯伯。因為世交的緣故,賀友直伯伯對我愛護有加,也愿意和我討論一些問題。賀友直伯伯是典型的藝術家,沒有大房子,他依然滿懷激情地創作。談問題,他常常激動起來,像個熱血青年。他現在畫連環畫,已經不為錢,而是一種堅守,是一種責任。談價錢,現在畫連環畫和畫國畫不能同日而語。賀友直也不是不能畫國畫,他畫魯迅的《白光》,將中國畫的技巧發揮得淋漓盡致,將人物畫得那樣生動。他毫無保留地捐出那么多珍貴的連環畫原稿,如果為了錢,這些原稿可以拍賣出天價來。
無論是在北京,還是上海,無論是當面,還是打電話,賀伯伯每次說話都一針見血。我們談上海的文化建設,談社會浮躁、貧富差距;我們談動漫的影響,談連環畫的未來發展。每年春節,他都要給我寄來賀卡、年歷本,寄來數張他創造的連環畫人物冊頁,這些都被我小心地珍藏著。賀伯伯畢竟九十多歲了,這幾年,我在春節期間常給賀伯伯打電話拜年,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我心里由衷地高興。
令人悲痛的是,賀友直先生竟突然離我們而去。從此,天堂多了一位幽默的連環畫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