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踏歌行

日上三竿。
淡金的陽光透過雕花大窗灑了進來,落在水青色的絲綿薄被上,溫溫和和的。
秋月心仰面躺在床上,睜著一對黑白分明、早已不帶一絲困意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床頂發呆。一雙雪白嬌嫩的赤足不老實地從被中鉆出,蹺在床沿上微微晃著。
已經閑散了好幾日了。自從上次宴上她多飲了幾杯,不慎被碎瓷劃了手,就再沒碰過琵琶。
她抬起右手,那手指如水蔥般纖細,指腹上那幾條小小的傷口早已愈合,只留下幾道淺淺的紅印子。
葵姐該要沉不住氣了吧。誰叫她秋月心是皓月樓的頭牌藝伎,自打十四歲出道紅遍江南,手指一撥就是千萬兩銀子的進賬。這次一閑一個多月,少賺的錢只怕打爛了算盤也算不清了。
正想著,門外走廊上忽然傳來了急匆匆的細碎腳步聲。片刻間,“篤篤”的敲門聲響起,輕微而慌亂。
“月姐,快起身!葵姐發脾氣了!正上樓來,想是要尋你!”小婢子貼著門縫壓低聲音說道。
秋月心苦笑了一下,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卻還是躺著沒有動。
“月姐!”小婢子在門外急得快哭了。
“沒事。讓她來。”秋月心漫不經心地道。
轉瞬間,夾帶著莫大怒氣的腳步聲已經重重地落到了門前。
“見過葵、葵姐……”小婢子慌張地低頭萬福。
沒有應答。只有“哐啷”一聲巨響,青檀木的雕花門板被一腳踢開。
秋月心側了側頭。仍是熟悉的一襲紅紗石榴裙,只是臉色白中透著青,青中又帶了一絲黑氣。
“很逍遙么,大小姐。”秋葵瞇起了一雙鳳眼,眼角的細紋不留神顯現出來。她嗓音微微有些顫抖,一只干瘦得已經微微有些皺皮的手搭在了窗下的妝臺上。
“睡得有些遲罷了。”秋月心撇了撇嘴,轉過頭,又打了個呵欠。
“膽子不小!”秋葵“嗒”的一聲掀開臺上紅木的妝奩,一面冷笑,一面用雞爪似的手指在奩中翻翻揀揀,“哼,你怠工五日,損了我皓月樓少說五萬兩銀的進賬。你這堆首飾,怕是從此要不屬于你了!”
極盡刻毒的話音落,秋月心卻面色不變,手一撐床沿,坐起了身來。
“葵姐姓秋,我也姓秋——這些俗物,說到底也還是姓秋。”她嘴角一彎,頰上凝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葵姐若喜歡,自取了便是。反正,我也沒打算用這些東西給自己贖身。”
此句出,門外的小婢子忍不住痛心地輕呼了一聲。
這些首飾有些是來自賓客饋贈,有些是秋月心自己攢下月錢買的,都是她的私物,也是一筆不小的資產——可以說,是她換得自由的唯一希望了。
“嗯?”秋葵敏銳地覺察到,霍地轉身對向門外,柳眉倒豎,“賤女子做什么!給我滾進來!”
秋月心終于色變,整衣鄭重站起身來:“葵姐,靈兒年幼不懂事,你寬宏大量,莫與她計較吧。”
房門“咯吱”一聲,嚇得面無人色的小婢子邁進門,看也不敢看一眼秋葵,便哆哆嗦嗦地屈膝跪了下來。
秋葵見兩人皆已屈服,也不便再發作什么。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伸出兩指從秋月心的妝奩拈出了一對成色上佳的翡翠鐲子。
“這是給你們的警告!”她銳利的目光掃過兩人的臉,“限你兩日之內,把欠我的進賬統統補上!”她頓了頓,“不要忘了,你簽的是什么契!”
“哐”的一聲,門板闔上。
直到秋葵噌噌下樓的腳步聲再不可聞,小婢子靈兒才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
秋月心又頹然坐回來床邊,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已經十年了。
十年前,她也就只有十歲。被秋葵從貧民窟里撿回,餓了三天,用一碗素面作交換,簽下了死契。
死契,就是說,無論是誰,用多少錢來贖她,只要秋葵不答應,都是贖不出的。除非——
沒有除非。
“月姐……”靈兒擔心地喚了一聲。
秋月心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從床頭抓起衣服鞋襪穿起,徑自走到妝臺前坐下,找出胭脂粉黛梳起妝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一邊描眉一邊淡淡地問道。
靈兒嘆了口氣:“最近三天,皓月樓竟是一樁生意也沒有,難怪葵姐著急上火。”
“怎么會?”秋月心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皓月樓乃是蘇州府第一名樓,開張七年,幾乎是日日高朋滿座。這些天,就算沒有她秋月心坐鎮出演,也斷不可能冷清到一樁生意也沒有的地步。
“可是……真的沒有。”靈兒噘著嘴道,“都怪對面清風閣來了個新琴師……”
秋月心描著眉的手腕一頓。
原是這樣。
那清風閣與皓月樓對街而開,幾年來風頭竟硬是一天天漲了起來。清風閣的女老板夏茵和秋葵一直不睦,是非恩怨,爭斗不休。
“靈兒,走,去對面看看。”秋月心幾下擦掉了剛剛畫好的眉,起身打開衣柜,取出一套深青色的男裝便往身上披。
“啊?”靈兒張口結舌。
“發什么呆?快去換衣裳!”秋月心促狹一笑,在靈兒肩頭輕輕一拍。
還沒邁進清風閣的大門,就聽見了一連串清冽的琴音灌頂而來。秋月心心弦一跳,面上卻只扯了扯嘴角,輕巧邁過門檻。
果然是賓客盈門,高朋滿座!連第一層的大堂里都坐滿了人,推杯換盞,不亦樂乎。琴聲從第四層的戲臺琴閣中傳來,入耳竟是分外清晰。
秋月心心頭微微一震。目光一掃,樓中大半的人都像失了魂般怔怔地仰頭望著琴閣,而剩下一小半里,交談的都附耳低聲,專心聽琴的都半瞇著眼搖頭晃腦,還有些不知在想什么的,只抿嘴含笑,目光在各色賓客間鬼祟地掃來掃去。
秋月心冷冷一笑,剛想轉頭去看那撫琴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滿臉堆笑的迎客小廝便從斜里沖到了面前。
“這位小……爺……”小廝與秋月心眼神一碰,順口的招呼立刻哽了一下。他眼珠滴溜溜一轉,嘿嘿一聲笑了出來。
秋月心有些懊惱。她雖然換了男裝,也花了不少心思畫了兩道橫飛的粗眉,奈何五官實在生得太好,高鼻秀目,朱唇雪膚,無論如何也扮不出男子的粗豪。那小廝想也是閱人無數,這將點未點的一笑,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又發作無門。
“還有座兒嗎?”扮成書童的靈兒趕忙從后面鉆來解圍。
“巧了!樓上樓下,只剩這么最后一個空座兒了。”小廝朝著大堂的人堆里遙遙一指,“可惜那位置不太好,正擠在最中央,四面都是人,不大方便進出。小……小爺可看得上?”他朝秋月心咧嘴一笑,眼神里竟微微流露出一絲嘲諷。
秋月心何等敏銳,一眼便看出來,既氣惱又覺有些詫異。然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立刻明白了這嘲諷源自何來。
原來那滿堂的賓客,倒有一半以上是女扮男裝的年輕小姐,連動作神情也都出奇的一致——呆呆仰頭望著琴閣,滿臉掛著莫名的笑容,兩眼里活脫脫地寫著“心儀”二字。
秋月心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然而一轉頭,目光掠上那高高的琴閣,卻忽然愣住了。
端端是白衣勝雪,眉眼如畫。少年公子盤膝撫琴,漆黑的長發散落肩頭。琴聲琮琤,清亮如山泉;英挺身姿,清雅如山月。
竟是如此的絕代風華,無怪許多深閨女子對之如癡如醉!
“嘿嘿。”小廝見秋月心怔立無言,眼中嘲諷更甚,“僅此一席,小爺究竟要是不要?只是莫擋在門口,礙了其他生意。”
“要啊!為何不要?”秋月心回過頭,忽然對著小廝嫣然一笑。這一笑恍如一縷陽光突然照耀在珠玉上,璀璨明媚得令人不敢逼視。
“喏,拿著。上壺好茶來!”秋月心從腰里捻出一枚足有小指大的海珠,晃到呆若木雞的小廝面前,“難得清風閣請到了如此品相的琴伎,怎能不好好觀賞一番?”
小廝呆呆地接過海珠,還沒回過神來,秋月心已長袖一擺,分花拂柳繞過人群入了座去。靈兒向他吐了吐舌頭,也三蹦兩跳地跟了進去。
小廝干咳了一聲,小心收起那海珠,輕手輕腳地入后堂去了。
正經入了座,一邊等著上茶,一邊遠遠瞧著高高琴閣中的白衣男子,秋月心才恍然明白為何這些天皓月樓一樁生意也無了。
墮身此行這么久,算來也見過不少翩翩佳公子。王公貴胄也好,書劍豪俠也好,詩人墨客也好,甚至如自己一般寄情于藝的樂師伶人中,偏偏沒有一個如他這般的。
明明是放身紅塵,明明是鬻技求食,卻偏能做得纖塵不染,好似化外神仙,風姿絕代。
“咳咳……”身側靈兒忽然干咳了幾聲,引回她的思緒。
秋月心一怔,恍覺走神得有些過了,臉上微微一熱。
靈兒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伸出手指向左首邊輕輕一點。
秋月心轉過頭,目光與來人一接,心頭猛然一凜。
一身濃綠綢裙的女子施施而來,手中提著紫砂的茶壺,一步一晃,搖曳生姿。雪膚紅唇,口角含笑,看去柔媚如水,卻又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背上直透過來。
“咦?夏老板親自出來招呼?難得,難得啊!”左邊桌上,一個年輕公子滿臉含笑地端起酒杯,整個身子都靠了過去。
“喲,劉公子!”綠裙女子掩嘴一笑,“這些天玩得可還算盡興呀?老身年紀上去了,可再消受不了這些風流美事。慣常都只在賬房里蜷著,隨便提點提點。”她眼睛一轉,銳利的目光直向秋月心割來,“只是聽說,今天樓里來了個不太干凈的客人。所以便出來看看,會上她一會。”
秋月心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出聲。旁邊站著的靈兒卻瞬間白了臉。
夏茵這句說的聲音不小,四周賓客都聽在耳里,各色目光齊刷刷地向秋月心射去。
秋月心忽而一笑,伸出兩根白皙的手指在桌上嗒嗒一敲:“茶是我點的,要上便上,磨蹭什么?”
夏茵“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繼而擰著水蛇腰晃上前,把紫砂茶壺往秋月心面前的桌上輕輕一擱。
“秋小姐這身打扮,倒是很入時呢!不仔細瞧,還真以為是……”她話說到一半,卻趕忙收住了。在場女賓蕓蕓,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些話終還是不能點破。
“還真以為是名門千金,大家閨秀么?”哪知秋月心哈哈一笑接了上來,還狡黠地眨了眨眼。
“哄”的一聲,四周炸開了鍋。
夏茵氣結,一張撲滿了粉的老臉頓時紅了。然而畢竟是老江湖,她抬手理了理鬢發,滿臉笑意又浮了上來:“哎喲,這可不是我說的。想必是秋姑娘做夢都想躋身名流,搖身一變,成了哪家的千金小姐呢!哦,只怕千金小姐還不夠,要做金枝玉葉哩!”
秋月心一哂,只冷冷拋出兩個字:“不敢。”對于出身的嘲諷,她理都懶得理。聳了聳肩,伸手一摸,茶壺竟是涼的。看來夏茵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從頭到尾都不會對她客氣了。
“哼哼,秋月心秋花魁,你吃著皓月樓的飯,不好好去彈曲兒,跑到我這清風閣來消遣什么!就算秋葵答應,我還不答應呢!”夏茵陡然爆發,柳眉倒懸,口氣尖利,“我清風閣何等地方?你一個下賤女妓也敢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沒得污了我堂上的座兒!”
秋月心臉色白了一白,緊扣著桌沿的指節也微微有些顫抖。四周倏爾靜了。被這等不堪的辱罵沖到面上來,人人都在等著看她的反應。
“原來夏老板做生意,還要看客人干不干凈的。”秋月心漫不經心地抬眼,直起腰背,換了個姿勢向椅子另一側的扶手倚去,一副“叫我走我偏偏不走”的樣子。
“只是我秋月心一不賣身,二不賣笑,既不巧取豪奪,又不恃強凌弱,賺來的錢清清白白,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即便是要點那琴師陪榻,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她一口吳儂軟語輕柔得好似吟唱念詩,說出來的話卻讓周遭眾人大驚失色。
皓月樓的當家花旦秋月心,大名鼎鼎的江南第一美女,向來是以冷艷淡泊著稱。名滿蘇州六七年,何曾有人見過她如此淫逸輕慢的一面!
“哈哈!”夏茵也吃驚不小,卻立時抓住了由頭繼續大加嘲諷,“果不其然!平素裝得再像,骨子里終究還是個婊子!秋葵還真是有眼無珠!當年那么多人爭著搶著來提親,不抓緊機會賣個好價錢,現在人老珠黃了還死攥著不放。再等上幾年,只怕連怡紅院都不要了吧!”
這一句出口,秋月心終于色變。
“你!你嘴里放干凈些!”靈兒聽不下去,一句話脫口而出,眼圈登時紅了。
“靈兒。”秋月心壓下她的手,扶著椅子緩緩站起身來。
周圍的賓客紛紛開始交耳議論,不知這回她又會有何驚人之舉。
只見她伸手向那茶壺一指,道:“靈兒,提壺過來,我要洗臉。”
靈兒一怔,繼而趕緊上前一步,提過茶壺。
清亮的茶水注進掌心。秋月心彎下腰,將臉龐埋進冰冷的茶水中。
一陣陣清脆悅耳的皮膚揉搓聲漾起。纖長的手指,臉側白皙的皮膚,看得近旁的男客兩眼發直,暗暗咽著唾沫。
頃刻,秋月心抹干臉上的水,抬起頭來。
撲在頰上微黃的粉已經完全溶去,粗粗的眉黛也消失不見,只余下兩彎淡如霧中遠山的細眉孤俏婷立。白瓷般的無瑕明肌、紅玉般的溫潤雙唇、水墨般的輕盈眉睫,再加上眼中流轉的傲然光華,端端的人間絕色,天人下凡!
就在這一瞬,整座樓的人無論男子女子,都齊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嘆。
秋月心嫣然一笑,伸手摘去了頭上高冠。
又是一聲齊齊的驚呼。
秋月心滿意地一笑,娓娓說道:“在座有不少是我皓月樓的熟客。秋月心在此說句抱歉,之前傷了手,不得已告假數日。今日起,秋月心便復工了。愿意聽我彈兩曲的,不如現在就跟我過去。今日茶資都算在我身上。”
說罷,她一拉靈兒,也不看夏茵和堂內眾賓客,抬腿便走出大門去。
“你!”夏茵氣得臉都綠了,卻又無法出言阻攔。人是她趕的,總不成追回來。然而可怕的是,滿樓的男賓都哄然議論起來。還沒等秋月心邁入對面高樓的大門,已有大半都站了起來。有些大喊著結賬,有些已經抬腳跟了出去。
“哎——各位——各位客官……”
秋月心嘴角掛著一絲冷笑,把滿樓的紛亂遠遠拋在了身后。
“拿我的琵琶來!”她高聲令道,一邊上樓,一邊甩下身上累贅的男裝。
她的琴閣也在四層,隔著兩扇大窗,與清風閣遙遙相對。走上去坐定,她忽然想起什么,舉目朝著對面一望。
那白衣琴師不知何時已按住了琴弦。他嘴角掛著一絲笑,也遙遙望著她。目光一接,卻萬般無奈似的搖了搖頭。
秋月心一邊調著弦,一邊有些恍惚走神。
皓月樓里的人越來越多,看樣子跟著過來的足有一大半。葵姐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卻還是兩次遣了小婢子上來看她,問有沒有什么需要的,順帶安慰幾句。
剛才……確實有些沖動了。與那白衣琴師目光相接的一瞬,她忽然心頭一痛,好像被人冷不丁地掐了一下。
這么多年,夏茵一直是這樣陰陽怪氣盛氣凌人的態度,罵了也就罵了。可是那琴師,卻是無辜得緊。被自己這么無端調笑輕辱,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可是,他方才那一笑一搖頭是什么意思?一副高高在上不惹凡塵的樣子,一聲也不吭,看不起她還是怎的?
思量著,再一抬頭,秋月心心頭又是一跳。
對面琴閣已經空無一人,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那個琴師……走了?
“秋小姐,今兒個彈個什么曲兒啊?”樓下有人仰著脖子高聲問道,口氣愉悅,笑聲一片。
“咳……”秋月心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月心多謝各位賞臉。手傷初愈,多少有些生疏。今天應著這爛漫春光,便彈個《滿庭芳》吧!若有不好之處,還望各位海涵。”她手指一動,一串清澈琴音傾瀉而出。
臺下頓時轟然響起一片叫好聲。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氣氛,熟悉的場景。已經重復了許多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
秋月心看著樓下的人影幢幢,視線忽而模糊了起來。
這就是她的人生了。對著那些人——那些她永遠不可能識得的人——傾訴心曲,卻無應和。
他們叫的好,不過是對著她的臉、她的身段、她的技藝,可是從來沒有對著她的心。
秋月心咬咬牙,噙住了即將滑落的淚水,緩緩開口: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須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
“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
清亮的歌聲伴隨著脆如珠濺的琵琶琴音旋舞攀升,響徹樓宇。滿座賓客一時間呆住了,繼而又喝起彩來。
秋月心本是極少開口的,只是以一手琵琶技驚四座。今日卻是情之所至,讓大家開了眼。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誰弱又誰強。
她是很想醉一場,放盡疏狂。只是,可以嗎?
“啪、啪、啪……”忽然,一陣極慢卻極清晰的擊掌聲從樓下傳來。
人群中,一個黑衣男子一面擊掌,一面站起身來。整棟樓陡然靜了。
琵琶聲落,秋月心睜開眼。
那是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一身黑衣質地甚是特異,暗暗泛著鱗光。在他身側,數十個公子哥打扮的精壯年輕人環衛而坐,將他和另一管家般的灰衣老者圍在中心。
“秋姑娘當真是天星下凡,國色無雙。”黑衣男子微笑著一拱手,“李某仰慕已久,特來拜會。果然一見傾心。”
他說話聲音不高,卻有種特異的威嚴,壓得人大氣不敢透。
秋月心心頭狠狠一跳。李某?難道是……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含蓄點頭:“大人謬贊,小女子愧不敢當。”
黑衣男子悠然一笑,繼續說道:“姑娘過謙了。李某有一請,不知姑娘可否賞臉。兩日之后乃是李某四十歲生辰,在府中設下了酒宴宴請蘇州各位同僚好友。想請姑娘入府三天,為大家助個興。”
秋月心忽覺腦中一記響雷。
原來此人,當真是——新近上任的應天巡撫,李檗。
他說入府!整座樓瞬間鴉雀無聲,繼而又轟地一下炸開了鍋。然而嘈雜聲僅僅只持續了數個交睫之虞,便不約而同地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硬生生壓了下去。
秋月心面色忽然變得慘白,好像心頭血都被抽去了,喉間似有一把火在燒。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對于所有賣藝不賣身的樂師琴伎來說,“入府”二字,便是清白聲名的終結。一旦入了府過了夜,十有八九,清白的身子都是不在了的。就算還在,也不會有幾人相信,名聲終究是再不可挽。自此之后,再想嫁個有頭有臉的人家,哪怕是做妾,也是萬萬不可能了。而尋常人家,卻也不可能花那多銀錢去娶一個風塵女子。
秋月心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江南綺色如云霞,她并不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獨一個。十年前的柳挽煙,八年前的路錦時,也都曾是一顰一笑傾盡天下的人物。可是如今呢?都不知在哪座窯子里做著殘花敗柳,受著千人辱萬人踐,永世不得翻身。
早些年她倒也碰到過幾次“入府”之邀。不過那時正當紅,葵姐舍不得,便想盡辦法私下里通路子幫她擋下了。可是這次呢?李檗乃是這月剛剛上任的應天巡撫,正是秋葵最急著巴結疏通的人物。這一請又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拒絕無異于當面抽他的臉,秋葵怎么能敢?
秋月心怔愣在臺上,心亂如麻。整樓上下近百雙眼睛都在望著她等她答話,好像一柄柄小刀在她每一寸肌膚上扎下去。
不能直接拒絕。這樣整個皓月樓的生意都不用做了,葵姐必然不會放過自己。
也不能推給葵姐。這樣等于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拋給了她,而她,多半是要棄了自己,保存其他的。
“秋姑娘不愿意?”李檗皺起了眉頭,“還是,有什么苦衷?”
“我……”秋月心一出聲,發覺嗓子嘶啞得厲害,連忙擱下琵琶,起身整理衣襟,朝著李檗遙遙一福,“不瞞李大人,小女子身體有恙,技藝生疏。只怕去了不是助興,而是掃興了。”
她嗓音微顫,話也說得不溫不火沒什么力量,遠不如方才神采飛揚。低如蠅蟲的議論聲又悄悄浮起,大抵是說她終究還是怕,不過這般也確實無辦法。
“喲!李大人!”忽然,一聲尖俏的聲音響起,一身紅裙的秋葵分開眾人盈盈走來。
“我道今日走了什么大運呢!賓客滿堂蓬篳生輝的。原是李大人來啦!”她走到李檗面前,恭敬地福了一福。
李檗微微一笑,矜持地道:“秋老板當真可人兒,無怪樓中珍寶無數。”
“李大人是看中我們樓中明月了?”秋葵問道,目光閃爍。
秋月心在琴閣中,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既然秋葵現身,怎么辦已經由不得她來決斷了。
“不敢。只是想請月心小姐到府上演一場,別無他意。”李檗轉開了目光。
秋葵沉吟不語,似在計較著分寸得失。這個李檗,當真是心黑手辣。當著眾人的面做足姿態,撇清污名,事實上卻是既要占人,又不肯出全資來贖。這等手腕人品,確實不好相與。
“噢,曉得了!”秋葵目光一轉,甜甜笑道,“那便依大人的!兩日之后,皓月樓恭送秋月心姑娘入府,為大人賀壽!”
秋月心兩眼一黑,幾乎跌倒。手邊琵琶“哐”地一下滑落在琴臺上,砸出一聲長長的、難聽的尾音。
夜已經深了。秋葵笑著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喊來小廝關上店門。再一轉身,已是滿臉倦色。然而,還沒等她坐下歇歇喝口水,便看見小婢子靈兒慌慌張張地從樓上奔下來。
“葵姐,葵姐!”靈兒一副急得要哭了的樣子。
“怎么了?”秋葵一皺眉,“慢慢說!急什么!”
“月姐她……她不見了!窗子開著!”
“什么?怎么不見了?你給我說明白!”秋葵杏眼圓睜,一把揪住靈兒衣領。
“我……我半個時辰前伺候她沐浴完回房,明明是說……梳洗好準備睡了的。結果……結果我收拾一圈回去,就找不見她了!”靈兒急得直掉淚,一席話說得哆哆嗦嗦,“問了碧兒她們幾個,都說沒見到月姐出去,房門也不見打開過!可就是……屋里就是沒人了!窗子開著,下頭黑乎乎的也看不清……”
秋葵猛然放開她,一揮手叫道:“阿歡!快!出去!到后街去看看!”邊說邊跟著往門外跑去。
秋月心住的是皓月樓頂層最東面的房間。平常日子,只要是好天氣,總能在窗前清清楚楚地看到月亮。
窗下卻是后面的街巷了。她住在四樓,跟其他幾個簽了死契的姐妹一樣,即使窗子臨街,也不用擔心會逃跑。
其實,此時的秋月心正獨自坐在房頂上喝酒。
她的窗很特殊,恰有一道梁橫穿過來,連接著屋脊,小心攀著便可以上去。每到深夜睡不著的時候,她總是悄悄爬上去看月亮看星星,一直到東方破曉。
今天實在是太難受了,等不及大家都睡下。這座樓就像是一座牢籠,每一扇門每一扇窗,都壓得她無法呼吸。
樓下傳來著急的呼喚聲。有靈兒的,有阿歡的,有葵姐的——所有人都在滿樓地找她。
是的,在這個時候,如果她不在了,皓月樓的生意也就走到頭了。傳說中的李檗,并不是一個大度的人。而且也跟其他官家大人一樣,最好的就是面子。
秋月心撩了撩還未干透的頭發,拿起酒缸仰頭又喝了一大口。
二十年的女兒紅,甘醇辛辣,勁力綿長。似乎是四五年前哪個公子送的,一直藏在床下沒動過。
近幾年,來提親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十四歲出道,十五歲紅遍江南。那幾年幾乎每天都有一到兩家來提親的——遠遠近近的世家公子、達官顯貴,甚至王侯貴胄,都是把她當作名門仕女來求的,個個許諾著八抬大轎明媒正娶,送禮的隊伍長得看不到頭,那叫一個風光無限。只可惜,沒一家出到了秋葵心里開的價。
于是拖著拖著,到了十八歲、十九歲、二十歲。年紀相仿的公子們大都早已成家,正值婚齡的,卻鮮少有愿意找比自己年紀大的。提親的開始漸漸換成富人家納妾或續弦填房,眼見著一天不如一天。
秋葵仍不松口,她也不愿將就。如此便只是一天天熬著,不知道最終會是怎般結果。
或許,也終是逃不過宿命吧。
大不了,當真從這里跳下去,好歹能落得個貞烈的名節。李檗要怪,也怪不到皓月樓的頭上。
樓底下的呼喚聲漸漸小了。秋葵他們圍著樓底找了一圈,沒見到她尋短見的尸首,又回樓里去找了。估計再找不到,便是要報官了吧。
秋月心笑笑。隨他們去了!如此良夜,正當月下醉飲,枕袖長歌。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秋月心抬首低吟。
“咳咳……”忽然,樓底下傳來一聲顯是故意的干咳。
“嗯?”秋月心俯下身,扶住檐角往下望去,“誰啊?可識得這詞?”
明亮的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負手而立。青布長衫,散發冠玉,仰起的面容雋秀英挺,溫潤如玉。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那人笑道,“東坡詞,誰人不識了?”
秋月心撇撇嘴。她喝得已經不少,這么高看下去,確實有點眼暈。只覺得那人有些眼熟,卻又說不上來是誰,在哪見過。
“你……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來干嗎?”她口齒略有不清,聲音卻是不小。
“賞月。”
“原來還有比我更無聊的……酸,真酸!”秋月心皺皺鼻子,嘲笑道。
“起碼我沒有亂吟詩……”
秋月心簡直想把手里的酒壇子丟下去。
“哎哎!”那人好像料到了秋月心的想法,抬起手來沖著樓頂一陣亂晃,“你可別下來!回去坐穩了!這么高我可接不住!”
“嘁,誰要下來……”秋月心道,忽然想起什么,又對著樓下眨眨眼,“要不,你上來?”
“上……”那人瞬間哽住,對著四層高樓左看看右看看,額頭上一道冷汗。
“哈哈哈——啊!”秋月心笑得亂顫,卻腳下一滑,險些掉了下去,趕忙反手抓住房檐,只蹬落了一片瓦,順著檐邊嗖地砸下。
“哐啷”一聲巨響,瓦片摔碎在那人腳邊。
“啊——”那人嚇得臉都白了,向后一蹦三尺遠,“你!你給我坐好了!”話音未落,人已一溜煙跑遠,融進了街巷的陰影中,再也不見。
秋月心苦笑著搖搖頭,摸著身后突起的瓦片向上挪了挪。
這世間,肯陪她在不勝寒的高處把盞一醉的,又能有幾人?
她擱下酒壇,雙臂枕在腦后仰面躺了下來。夜空深邃,一輪極亮的滿月吸去了周遭繁星的光芒。晚風潮濕清冷,拂在她因為醉酒而微微發熱的皮膚上,舒暢至極。
那人是誰呢?她止不住地想。
雖然離得太遠看不清面目,但只看輪廓身姿,也知是風度極好的翩翩佳公子。
倒也有幾分像白天在清風閣看到的那個白衣琴師。不,也不像,那白衣琴師何等超脫冷峻?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這人倒是有趣得多……
正天馬行空地想著,腳底下房檐邊,忽然冒出來一個黑漆漆的人頭。
“啊——”秋月心一聲驚叫,腳一蹬,又一塊瓦片松脫,呼啦啦地正對準那人頭滑去。
“喂喂喂——”那人頭大叫起來,急急向側邊一躲。“嗖”的一聲,瓦片擦著鼻梁滑過,向樓下墜去。
一瞬間,死命抓著房檐的手都抖了。
“我說大小姐……”那人嗓音干澀,驚魂未定,“你要拆房子,也別從自己房間頂上拆起啊!就算非要從自己房間頂上拆起,好歹也要……考慮一下……吊在半空中的人……的感受吧!”他一邊說,一邊手下加力,撐著檐角手腳并用地爬了上來。
“你……”這下輪到秋月心瞠目結舌了。
“我什么?”那人收拾了一下衣擺,好整以暇地在瓦片上坐了下來,“不是你叫我上來的嗎?怎么,當我不敢?”
秋月心忽覺心中有一只小兔蹦跶了一下。
趁著明亮的月光,她終于看清了他的容顏。高直的鼻梁、清俊的眉、秀氣如女子的眼睫、尖削的下頜,配著一身水青長衫,簡潔利落,氣韻天成。
正是那白衣琴師!
“竟然是你!”秋月心驚訝地上下打量他一圈,狡黠地笑道,“咦?怎的不穿那飄飄白衣了?”
“呵,那是戲服!”他兩臂往腦后一靠,也仰面躺了下去,“誰腦子被驢踢了平日里還穿得白衣勝雪,街上走兩步泥星子濺一身,很難洗的!”
秋月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來他表面藏得倒好,實際上卻是這般玩世不恭的少年心性!不過,也正對自己胃口。
“難得有人愿意陪我爬房頂。來!喝酒!”她轉身拿起酒壇,“砰”的一聲重重放在了他身側。
“輕……輕點……”瓦片一震,他驚得猛然收腰坐起。再一看檐外黑乎乎不知多高的樓底,腿腳又不由有些發顫。
然而佳人在側,總不能失了顏面。他微微一哂,伸手拿起酒壇,仰頭灌了下去。
“好酒!”半晌,他放下酒壇,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這一飲直如長鯨汲川,大半壇酒轉眼只剩了個底子。
“咦?”秋月心好奇地晃了晃酒壇,“看不出來,你一個文弱書生樣子,酒量倒好。”
“那是自然。唉不對!誰文弱了!”
秋月心吃吃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甄夙。”
“素昧平生的素?”
甄夙搖搖頭,伸指進酒壇一蘸,就著月光在瓦片上寫下了一個“夙”字。
秋月心恍然地“哦”了一聲。甄夙卻突然神色一變,手指懸在空中僵住了。
“你干嗎?”秋月心覺出不對。
“呃……這個……”甄夙尷尬地撓了撓頭,“我忘了,剛才爬墻來著,手臟得很。這酒……看來是不能喝了。”
秋月心只覺胸中一口血要噴出來:“你、你可知道這酒有多貴么!”
“二十年的女兒紅,確實不便宜。”甄夙一面說,一面卻傾斜著壇口,把剩下的酒液徐徐倒了個干凈,“不過,再好的酒,也是傷酒。不喝也罷。”他說得很慢,到了最后,一字一頓,斬釘截鐵。
傷酒。秋月心忽覺心底一痛,剛剛壓下去的滿腹酸澀又一股腦兒地泛了上來。
如此清風,如此明月,如此大好年華。
卻不知從今往后,還能剩下多少。
“今天在清風閣里口不擇言,多有得罪。”秋月心忽然整個人都冷了下來,口氣淡漠,眉宇間漾起一股拒人的冷意。
“無礙。”甄夙隨口應道。
“搶了你的彩頭,不嫉恨我?”秋月心見他無所謂,反而好奇追問,“我走之后,夏老板沒沖你大發脾氣,怨你沒留住客?”
“沒有。”甄夙淡淡地道,“我不是清風閣的人。只不過盤纏用盡,演幾場賺點銀子。”
秋月心胸口忽然一陣銳痛。
無意間,甄夙觸到了她心中最不愿提及、也最深痛的傷口。
七年了。七年的時間對旁人來說或許是彈指一瞬,而對她來說,卻長得像一輩子。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她孜孜以求的,便是這對旁人來說再平常不過的東西。
自由。
她也想出去走走,靠著雙手掙一份衣食,不受制于人,只跟著自己的心。可是她不能。過去不能,將來,也不大可能。
然而這些,只怕沒人會懂。
“秋姑娘。”甄夙忽然坐直身子,萬分認真地看著秋月心的眼睛,“甄夙敬重你的心氣膽色,所以愿與你真心相交。此番不過是以實情坦然相告,不帶分毫情緒拆解。甄夙以為,秋姑娘并非凄凄楚楚,顧影自傷之輩。”
一句話落,秋月心忽覺渾身熱血一股腦兒沖上了頂心,怒火砰地一下騰了起來。
凄凄楚楚,顧影自傷。這八個字太狠了,字字戳進她的心窩里。因為的確,這正是她現在的樣子,分毫不差。驀然聽在耳中,真像是諷刺啊。
“你……”秋月心剛想反唇相譏,又猛然收住了。
甄夙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映著明月之影——那樣溫和淡定的光華,坦坦蕩蕩,青白分明。他的表情也是那樣的真切,說的做的,明明白白就是他的一顆真心。
聚到頭頂的酒意散去了。秋月心嘆了口氣,移開目光,所有的怒火轉瞬間消失不見。
“甄公子高看我了。”她轉過身去,抱起了兩膝,語意冰冷,“若不是哀傷至極,絕望透頂,誰會不要命地大半夜跑到房頂上來喝酒?”
甄夙愣了一下,顯是沒有料到她竟會這樣說。
“真的?絕望透頂?”他輕輕問道。
“嗯。”秋月心不抬頭。
“都不想活了?”甄夙語中帶了幾分戲謔。
“有一點。”
“哈哈!”甄夙忽然一笑,卻不多說,只搖了搖頭閉了口。
“笑什么?”秋月心半晌沒聽到下文,轉頭問道。
“我笑原來傲雪欺霜的秋月心,也不過是個庸脂俗粉。”甄夙鄙夷地道,極為不齒似的聳了聳肩。
秋月心這次卻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只是不勝疲憊地笑了笑:“你激我有什么用?我就算振作了,也救不了自己。而且……”
話說一半,她忽然頓住,搖搖頭咽了下去。
“而且什么?”甄夙愣了下,追問道。
“沒什么。”秋月心的心情忽然低到了谷底,別開臉去,不再說話。
她能說什么呢?說她如果不去,皓月樓便有可能毀于一旦?那些跟她一樣無辜可憐的姐妹就會被送到青樓永不超生?
呵,在這個無憂無慮的琴師看來,那些都是她胡思亂想,庸人自擾吧!
過了一刻,沉靜而溫和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抱歉,是甄某自作聰明了。”
秋月心忽覺心中有一塊東西被觸動了。
他竟會就這么道了歉。
“無礙。”她本能應了句,鼻頭已經酸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來。
“是我太刻薄了。”甄夙輕輕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你畢竟也只是個年輕女孩。”
秋月心不語,聽到這句話,眼淚更加止不住地掉,大顆大顆地砸在膝上。
甄夙伸出手,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鬢發:“想哭便哭吧,真性情的姑娘,才是美到極致的。”他笑了笑,“若不害羞,我不介意借個肩膀給你靠靠。”
秋月心臉上一熱,一面流著淚,一面又不禁笑了出來。
“誰要靠!”她伸手在甄夙肩上輕輕一推。
甄夙肩背挺得筆直,抵住了她這柔柔的一觸。
“其實也沒有你想的那么糟。”他微微一笑,眸中光彩點點。
“是么?”秋月心拭干了淚,抬眼看他。
“是。”甄夙決斷地道,“人生的苦難荒涼,你還遠遠未曾見到。”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極有拿捏的堅定,柔和卻充滿力量。
“你又不是我,你如何知道?”秋月心有些倔強。
甄夙聳了下肩:“你才多大年紀?不過是暫時寄人籬下,少了些自由罷了。”
秋月心不以為然地撇了下嘴。
“唉——”甄夙卻自顧伸了伸胳膊,長嘆了一聲,“其實啊,行過萬里路后才知道——心若不自由,到哪里都一樣。你現在的境地,無非是名聲委屈些,最起碼,不用擔心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秋月心眉尖輕蹙,沒有說話。
“更何況,還有我。”甄夙的聲調忽而變得柔和,“我可以救你。”
“你?救我?”秋月心睜大了眼,啞然失笑。
甄夙淡淡地點了點頭,看著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秋月心不由呼吸一窒。他答得那樣自然,那樣有把握。好像這事情不過只是去哪家鋪子逛一逛,看不上就走人一樣。
“你怎么救我?”想了半天,秋月心還是問了出來。
“帶你私奔啊!”甄夙眨了眨眼,“怎么樣?敢不敢?”
秋月心忽覺得心里的小兔又蹦跶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正色問道,心臟怦怦直跳。
“琴師啊。”甄夙依舊笑得頑皮。
“沒一句真話!”秋月心有些著惱,皺了皺鼻子,轉過臉去。
“哈哈!”甄夙笑出聲來,“走著瞧好了。我甄夙堂堂七尺男兒,怎么會隨便騙小姑娘?”
“哦?”秋月心來了興致,又轉過頭來,一臉狡黠的壞笑,“堂堂七尺男兒,爬上房頂容易,可知道怎么下去?”
“下……”甄夙復又哽住,看著黑漆漆的樓底,脊背暗暗抖了一抖。
“我可不管!”秋月心忽然耍起了賴,兩臂一伸,仰頭躺了下去,“你不告訴我,我就不下去!”
“你……”甄夙哭笑不得,轉而換上了一副乞求樣,“大小姐啊,這天兒還沒熱起來呢!在這里睡,你是要我脫光了衣服給你當被蓋么?”
秋月心臉上立刻紅了,羞窘地別過臉去不讓他看見。
方才說話還不覺,現在靜躺下來,冷風一吹,胃里的酒意忽又泛了上來。腦袋瞬間變得昏昏沉沉,眼皮子也重重地耷了下來。
“喂,喂!”甄夙扶住她手臂,輕輕晃了晃,“你這丫頭,成心的吧……”
秋月心卻充耳不聞,只覺頭頂的明月亮得有些晃眼,身下的瓦片也有點硌。
“你若真想要自由,就聽我的,勇敢一點,不要想那么多……”
秋月心聽到甄夙在說話,那聲音又純凈又好聽,就像溫玉相擊,可是卻越來越淡,越來越遠,一會兒就聽不到了。
可是此時的甄夙卻大大地傻了眼。月不黑,風卻高,吹得他頭皮都麻了起來。
再睜開眼睛,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日光漸淡,整個窗都沒在陰影里,只隱約能看見天邊被夕陽染得金紅的云彩。
秋月心活動了一下脖頸肩背,發現渾身上下都有些輕微的酸痛。尤其是背后肩胛骨下,好似碰淤了一般,擦在柔軟的床褥上都疼得慌。
怎么回事?她睜大了眼睛。一邊想著一邊撐著床沿坐起身,腿腳微一移動,忽然“嘶”的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
兩條腿的后膝窩也如后背一般,摸著格外疼。可是又沒什么磕碰擦傷的痕跡,好像只是……被什么很重的東西壓過。
“啊!”她突然想了起來,臉一下子熱到了脖子根。
“唔……看不出來……你人生得纖細,分量倒是不輕……”悅耳的男聲仿佛還縈繞在耳邊,溫暖的胸懷里藏著隱隱的蘭花香。
秋月心坐在床沿,一顆心跳得快要從胸口蹦出來。
那很重的東西……不就是她自己?昨夜……天知道甄夙是怎么把自己從房頂上抱下來的。
“咯吱”一聲輕響,房門忽然被從外推開。
秋月心來不及收攏一臉的傻笑,與端著湯藥進來的秋葵撞了個正眼。
“喲!大小姐醒了!”秋葵一聲冷笑,將碗擱在了桌上,“昨夜吹了冷風,來喝碗姜湯,驅驅寒。”
秋月心立刻收斂了笑容,低下頭冷冷地道:“不敢勞葵姐費心。”
“不敢?”秋葵眉梢一挑,口氣萬分冷厲,“這世上還有秋小姐不敢的事啊!皓月樓上下幾十口人的飯碗,都要看著秋小姐的心情來掂量呢!”
秋月心不接話,只默默穿好了鞋襪,起身走到桌邊。
“葵姐要罵則罵,不必兜什么圈子。”說罷,她端起了姜湯一飲而盡。
“這種事情,再沒有第二次。”秋葵收起了諷刺,冷肅地道。
“什么事情?”秋月心揚眉。
“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我說的是什么。皓月樓若開不下去了,墨之、馨蘭、玉梅、靈兒,她們是什么下場,你應當清楚得很。”秋葵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起伏。
秋月心心口狠狠一痛。
“我才不會為這點事尋死覓活。”她輕輕放下了空碗,“明天我會準備好行頭,一切聽葵姐安排。”她轉過身去,聲音清凌冷漠。
秋葵嘆了口氣,從桌上拿起了空碗。
“你休息吧。我叫靈兒送飯上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手觸到房門,忽然頓了一頓,又轉回了身來。
“還是告訴你吧。”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昨晚有人,想用一張琴為你贖身。”
秋月心渾身一個激靈。
“可惜,我不能答應。”秋葵道,神情里有掩不住的抱歉,“盡管那張琴的價值,不亞于白銀十萬兩。”
秋月心頭腦有些發懵,頂心隱隱作痛。
“算是葵姐對不住你。”秋葵輕嘆了口氣,“他說今夜會再來一遭,你若想見,就再見他最后一面吧。”說罷,她再不停留,轉身開門離去。
“葵姐!”秋月心陡然彈起身高聲一喚。
秋葵停步,卻未回頭。
秋月心淚光泫然,嘴唇微微發抖:“我……不必再見他。”
正是春光爛漫的時候。李府中到處都擺滿了開得正艷的杜鵑,襯著鼎沸的人聲和大紅的禮幛,分外熱鬧喜慶。
李檗年屆四十,此次只是過生辰,算不得做壽。上任蘇州,初來乍到,請的賓客大都是上下同僚和當地望族,借此機會認識熟絡。
這一日天光好,陽光溫厚,熏風怡人。于是酒宴便索性擺到了庭院中,桌案高高低低地排布在林木下、水岸邊,眾星拱月般將連著西面廂房的水榭圍在正中。那水榭四面通透,甚是寬敞,沒什么特別的裝飾,只是打掃得極其干凈清爽。
到了午時開宴,庭院里已桌桌坐滿,足有上百號人。李檗甫一入席,打扮得姹紫嫣紅的侍女們便開始在席間魚貫穿梭,珍饈佳肴一盤接著一盤端上桌來。
“咳。”李檗清了清嗓子,端著青銅酒爵站起身來。此時該到的都已到了,一切都依著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就等他致辭開宴了。
“各位新朋舊友,今日光臨,實讓李某不勝歡欣,寒舍蓬篳生輝。”李檗舉爵,向著四下一敬,“粗菜薄酒,不成敬意,還請各位莫嫌寡淡。”
“哪里哪里……”“李大人客氣……”四下一片唯唯應聲。
“各位隨意。李某先干為敬!”李檗舉盞抬袖,仰頭一飲而盡。
席間眾人也紛紛舉盞回敬。
李檗放下銅爵,剛想坐下舉箸開食,忽然看見管家的身影在園門口出現,神色凝重步伐匆匆,左右徘徊了兩圈,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路走進來。
他眉頭一皺,放下了長筷:“戴老,有甚事?在座都是好友,直說便了。”
“啟稟大人。”戴管家終于站定,從袖中取出一張紅色信封,遙遙沖著李檗一拱手,“門外有一白衣公子不請自來,奉上名帖,說要為大人獻上一份賀禮。”
“哦?”李檗又一皺眉,“傳過來。”
戴管家連忙將信封遞給近旁的侍女,一個接一個遞到了李檗手中。
滿園賓客都屏息看著,揣測著是誰如此唐突前來。巡撫大人的酒宴可不是隨便就能赴的。在座有哪一位是輕輕巧巧便得了機會的?那一紙請柬可是不知花了多少銀錢、通了多少關系才求得的。不請自來這種事,誰敢輕易嘗試?這人來了,卻怎么沒被下人打發走,還把名帖直接呈到了宴上?
李檗皺著眉頭打開信封,揭開了對折的名帖。
“甄——夙?”他輕聲念著,面上閃過一絲迷茫。忽然,他眼睛一亮。
“原來是他!怪不得!”李檗猛然抬頭,對著戴管家大聲道,“戴老,快請他進來!”
戴管家急急一應,轉身去了。
片刻后,背上縛著琴袋的白衣公子隨著老管家施施然踏進園來。
“啊!甄大人!”李檗殷勤起身,朝著白衣公子連連拱手,“李某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甄夙一笑,拱手回禮:“李大人折煞小人了。甄夙一介草民,豈敢當泰山二字?”
滿堂賓客看著兩人對話,頗有些目瞪口呆搞不清狀況。這白衣公子確是風姿絕世,明朗照人。可既然自稱“草民”,又怎么當得起巡撫大人如此尊崇?
“哦!忘了給各位介紹!”李檗恍然想起,一拍腦袋,“這位是禮部太常寺博士,甄夙甄大人。銜領太樂署,總掌宮廷禮樂,乃是圣上親封的國手樂師!”
“哄”的一聲,席間議論聲炸開。
原來竟是他!怪不得才到蘇州不過寥寥幾日,便紅遍了整座城。
蘇州離京雖遠,京里宮中的奇聞軼事在官場望族間卻也有所流傳。尤其是對圣上,各種逸聞更是不曾間斷。這甄夙,正是其中一件傳奇。
相傳甄夙出身于京城教坊,自幼習音律,天資甚高,十五歲便被老師推舉入宮,成為宮廷樂師。宣德皇帝酷好書畫,某次國宴上聽了甄夙撫琴,心有所感,久不能忘。當夜輾轉難眠,便追溯琴意繪了一幅水墨丹青。后來得暇,召來甄夙把盞相談,一吐心曲。兩人琴畫相得,惺惺相惜,就此結交莫逆。
皇上面前的紅人,自然是不可怠慢的。幸虧李檗頭腦靈光,一下子便想了起來。
“不敢當。”甄夙卻又一拱手,坦然道,“實不相瞞,甄夙已于今春去職離京。如今已非官身,只身游歷,財資微薄。所謂賀禮,也只是撫琴一曲為大家助助興,還望李大人見諒則個。”
李檗腦中電轉。這甄夙乃是不世出的國手琴師,放在以前,若不是有幸入宮出席國宴,不論花上多少錢,都絕無半點可能聽到他的一聲弦響。就此點來說,這次過生辰有他獻曲,面子可真是大到了天上去,這份賀禮可決不亞于任何一人贈送的珍寶珠玉。只是這非親非故、毫無緣由的,怎么竟會自己送上門來?
他心中不斷琢磨,臉上卻眉開眼笑:“啊!原來如此!是在下消息不靈便了!去職也好,游玩江湖逍遙自在!”他手一比,指向外沿片刻間新加出的席案,“有請先生入席!”
甄夙卻不管許多,只微微一笑,向著滿園賓客一拱手,走到桌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
李檗又向四方致意一圈,落座起箸吃了第一口菜。賓客們這才紛紛松了口氣,各桌客套推讓幾回后開了食。
良辰美景,瓊瑤佳釀。玉盤珍饈流水般輪換,不多時便意興風發,酒酣耳熱。不光是李檗,賓客們也都紛紛起身,與周遭眾人舉酒交談,一派歡欣。唯有甄夙獨坐案頭一動不動,不曾起身主動敬人,對敬到面前的卻是來者不拒,酒到杯干。
其實在座的許多都已在清風閣遠遠見過他。就算沒見過,這些天也沒少聽人說起。不過那時沒人知道他來歷,雖然驚嘆,卻也只當是個風姿超凡的樂師,娛情之外,也不曾往心里去。然而今次得知了他太常寺博士的身份,一下子感覺就不一樣了。
一個出身寒微,卻憑著驚世才情一躍而入中樞的人;一個出入皇宮七年,卻仍一身清滌如曠世白蓮的人;一個與九五至尊相對相伴,卻仍能坦坦蕩蕩不折不就的人——便是眼前這個笑容溫和、舉止有禮的年輕男子。
每個人都在看似不經意地偷偷瞄他,每個人也都在心里盤算著怎么去搭個腔敬個酒,攀個交情。而真的走上去的,一對上那雙清澈的眸子,心里卻都泛上了點兒自慚形穢。
李檗將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生不悅。原本是自己生辰,卻沒由來地被一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搶了風頭。那些牟足了勁要巴結自己的也都轉了向,盡沖著北直隸來的“大官”獻殷勤。哼哼,別說他現下已然去職,就算還在任,一個禮部博士,又有幾斤幾兩?哪里比得上自己身居一方要職?
只是他今日現身府上著實有幾分蹊蹺。好好的官棄了不做,又怎會跑到這兒來向自己賀壽獻曲攀交情?他說要獻曲,又要等到幾時開始?
李檗心中疑竇重重,忽然想起什么,向身邊侍女交代了幾句,打發她去找戴管家。
過了約有半炷香的時間,連廊盡頭的廂房開了門。花鼓咚咚敲響,一整列妝容精致身段俏麗的戲伶翩躚而出,慢慢走上了寬敞如戲臺的水榭。
滿園賓客陡然沸騰了。李府竟下足了血本,請來了蘇州最有名的戲班——半喜。
“啊——李大人好生慷慨!”“是啊是啊!”一時間,驚嘆聲恭維聲此起彼伏,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水榭之上。
李檗笑笑,抬眼環視虛應著。
這個名為“半喜”的戲班乃是整個蘇州最貴、最好,也最特殊的一個。二十個小行二十個名角兒,不論生旦凈末丑,個個都是由正值妙齡的絕色少女所扮。正因如此,才更見功力——扮相、聲腔,甚至武戲身手,樣樣無可挑剔。
不過這些,卻還不足以讓這戲班一場戲的價碼高到紋銀千兩的地步去。“半喜”的特殊,不在戲中,卻在戲后。
戲文落幕,二十個名角兒便在臺上當著眾人的面卸妝換服,繼而足尖輕點,裙裾翻飛,如同九天仙子從戲中走出,紛紛落入席間賓客身畔。被挑中的賓客便可攜著美眷在酒宴主人家留宿一晚,盡享魚水之歡。
今日“半喜”現身李府,說明巡撫大人著意要憑此拉攏培植起身邊的親信勢力。若有幸被挑中,那可是一躍入龍門,前途不可量!
一瞬間,滿座賓客都被撩撥得血脈賁張,再也無心去管白衣琴師如何如何,只全神貫注地去看那臺上戲文了。
李檗對這效果甚是滿意,笑容漸漸爬上嘴角。他目光往園中一掃,裝著不經意地去看甄夙。
只見甄夙卻也如其他人一般,目光被戲文吸引住了,嘴角掛著一縷莫測的笑意,眼中光彩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好戲相伴,時光過得尤其快。仿佛只是幾盞茶的時間,一輪金紅的日已然從當空落到了西廂房的檐角。
嘖嘖的驚嘆聲中,“半喜”的伶妓們謝了幕,開始在臺上換裝。玲瓏的身段、雪白的肌膚,直勾得男賓們心火亂躥,口干舌燥。
“呵呵。”李檗站起身來,笑容滿面,“各位,可還算盡興?”
“盡興盡興!”“當然——當然——”“李大人太客氣——”
“哎——卻還不急!”李檗笑道,“好戲還在后頭!”他輕輕擊掌,換好衣服的伶妓們帶著行頭飄然躍下水榭,融進席間,引起了幾片驚叫。
連廊盡頭,一個纖細的紅色身影順著霞光緩步走來。斜陽從背后將她的容顏隱去,只剩一個蒙眬的剪影,曳曳生姿,步步生蓮。
而席案深處,白衣琴師那一直透著懶散的眸子終于亮起了灼人的光華,仿若昨夜的月光。
今日秋月心難得地上了濃妝。
嬌艷如石榴花瓣的雙唇,用豆蔻染得晶瑩如葡萄的指甲,配上鮮紅如火的長裙和鑲嵌在琵琶琴頭的紅珊瑚,整個人就像是一朵在暗夜中盛放的紅蓮,讓人看著心馳目眩。
她緩步走到水榭中,也不說話,只朝著四方微微欠身,便抱著琵琶靠著欄桿坐了下來。
“呵呵。”李檗一笑,向著水榭遙遙一拱手,“秋姑娘賞臉入府出演,李某真是三生有幸。今日嘉賓滿園,不知姑娘帶來了什么絕活曲目,讓大家開開眼啊?”
秋月心微微一笑,手指在弦上流水般滑過。叮叮咚咚一陣脆響,所有人的心頭都好似被一柄小錘輕輕砸了一下。
“哪里有什么絕活曲目?不過是幾首陳詞濫調罷了。”她淡淡地道,“承蒙抬愛,秋月心獻丑。”
一句話落,她已閉了口不再多說。手指輕動,珠玉相擊般的玲瓏琴音便從水榭中傾瀉而出,直達每個人的耳膜。
這次彈的是一曲《鷓鴣天》。曲確是舊曲,然而自她手中彈出,卻好似有了精魂,滿溢著喜樂悲歡。
“十里樓臺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遙遠的末席,甄夙瞇著眼睛,拾了一根長箸輕輕敲擊在酒缸邊緣,口中輕輕地唱道。
這一句,算是應了今日之景。秋月心遠遠看見甄夙口型輕動,知他唱的正是自己心中想。
十里樓臺,百花深處。自己這只杜鵑唱得再美再殷勤,也不過是給行人的途中消遣罷了。卻還不如做一只流鶯,飛飛停停,好歹有個自由之身。
那些遠遠近近的座上賓,那些曾鐘情于她,許下承諾,最終卻不肯兌現的人;那些貪戀她的美色,卻打心底從來不曾看得起她的人,都是遠在天邊、與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人。可是怎奈何,自己還是得把著這么點細如發絲的希望,盼著能有一個人,在她身旁停下步伐,將她珍藏。
“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甄夙繼續隨著琵琶唱下去,而到了這一句,他忽然睜開眼,將長箸一把丟開。
這曲小山的《鷓鴣天》,唱到下闋,說的卻是那“行人”之心了。
驚夢覺,天涯豈是無歸意?
從今春去職游歷天下,他還從未有過逆旅之愁,更不覺有歸意在胸。走走停停,跋山涉水,看遍人生百態,只想尋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這天地若在前方,那么腳下的路,便是歸途。
原來過去那些年常常無端萌生的不安和悸動,都是因為“歸期未可期”啊……
“當”的一聲,甄夙拂開案頭杯碟,將背后古琴取出,橫置其上。手指按上琴弦,清脆的琴音與琵琶最后的尾音相合,為這曲《鷓鴣天》奏出了完美的尾調。
賓客們聞聲大為驚訝,紛紛轉頭,目光又都匯聚到了甄夙身上。
水榭之中的秋月心按住琴弦,一雙帶著薄淚的妙目也遠望著,與甄夙目光相接。
“李大人。”甄夙忽然開口,雙手穩住弦震。琴音消散,滿園沉寂。
“甄先生有話請講。”李檗臉上看不出喜怒。
“甄某斗膽,在此一表心跡。”甄夙嗓音溫厚,不疾不徐,“這位秋姑娘,乃是甄某的意中人。”
“嘩”的一聲,滿園議論聲炸開。
這甄夙是什么意思?竟然在巡撫大人生辰酒宴上對著他花重金請來的歌姬訴起了衷情!
秋月心今夜本是鐵定要被破身的,這甄夙難道是……在用自己的身份講價錢,逼迫巡撫大人買他的面子,忍痛割愛?
果然,李檗的面色一下子冷了,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甄某不才,想以一曲《秋思》,換得秋姑娘一夜自由。懇請李大人手下留情。”甄夙抬手,琴弦又微微顫抖起來,發出一陣輕輕的嗡鳴。
“哈哈!原來如此。”李檗忽然一笑,朗聲道,“我說甄先生怎么突然有興致蒞臨我這俗宴,原是為了佳人。”他突然話鋒一轉,語中金石之聲暴漲,“只是甄先生未免太自作聰明。李某一介俗人,哪里聽得出先生一曲價值幾何?”
“李大人意下何如?不妨直說。”甄夙卻神色不變,坦然接道。
“呵呵,我也沒什么好辦法。只是甄先生琴都擺出來了,不妨一彈,給諸位消遣消遣。”李檗神情甚是倨傲,“倘若當真名不虛傳,合了我等心意,也不是不可商量。”
“好。”甄夙一口答應,長袖一擺,手指已覆了上琴弦。
只聽叮咚幾聲弦響,曼妙音韻自他指尖緩緩流出,悠揚婉轉若明溪秋水。不過只幾調轉合,滿場已沸沸揚揚盡是贊賞驚嘆之聲。
這曲《秋思》乃是漢代蔡邕所作《蔡氏五弄》之一,傳至本朝,民間早已無完本。在場賓客縱然是富甲一方的官宦子弟,卻也沒有一個有幸聽過。甄夙國手風華,技藝之精當世無人可匹,手中御賜古琴更非凡物——正是那與《蔡氏五弄》一同傳下的千古名琴——焦尾。
一解未完,場中凡略懂音律之人,皆已驚得長大了嘴。
然而,此時的甄夙卻遠不似外表看來那樣灑脫,而是懊惱得直想搧自己幾巴掌。
李檗說得對,他是自作聰明了。一開始便坦言自己已經去職,徹頭徹尾就是一步錯棋。
原本只因他本性坦蕩,不愿偽飾欺人。聽到李檗所言有差,順口就說了實情。沒想到,他算到了人性的攀龍附鳳,卻沒算到人心的嫉賢妒能。
也是,怪自己太貪心。既已離開了權力場,又何必還指望著再用權力場的規則來解決問題?如今,李檗顯然已不打算買他的賬了。琴聲一旦停下,接踵而來的就是更加瘋狂的羞辱。
甄夙啊甄夙,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繁花間的紅燈綠酒,看向遙遠水榭上的單薄身影。那個美得好像從畫中走下來的年輕姑娘正抱著琵琶,癡癡地望著他。
是啊,她聽見他說了——她是他的意中人。
如果他做不到,她會很傷心吧……
甄夙一邊想,一邊漫不經心地彈著。在場賓客只顧驚艷陶醉,未曾發覺他心猿意馬。唯有秋月心遠遠望著,忽然沖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放下琵琶站起身來。
此時斜陽已盡,侍女們悄悄上前,將通紅的燈籠掛上水榭四角,明亮的風燈置于欄桿之側。一身紅裙的秋月心舒展身姿,輕巧一躍,站定了水榭中心。
水袖輕擺,裙角飛揚。伴著清泠琴音,秋月心如同一只紅蝶翩翩起舞。
“春陽如昨日,碧樹鳴黃鸝。蕪然蕙草暮,颯爾涼風吹。 ”
幽幽的歌聲被夜風吹散,好似真的帶起了初秋的蕭颯涼薄。甄夙心頭一顫,眼中頓時迷了。
昨夜他再上皓月樓,卻只見到了她的小婢子靈兒。在看見靈兒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為何不肯讓他悄悄帶她走。
她不是害怕,不是害怕未知的自由——而是,不愿為了自己的自由,而犧牲別人的自由。
甄夙牙關“咯”地一響。
這樣的一個人,你怎么能忍心看著她被人欺凌,被人毀滅!
罷了!總不能當真讓那春陽只留在昨日!反正已經輸了,不如再賭一次!
“天秋木葉下,月冷莎雞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甄夙忽而仰天高聲長吟,聲音竟是鬼魅般的凄楚冰寒。
一聲入耳,滿園的賓客突然肩頭齊齊一聳,眼中光彩登時變了。
甄夙一咬牙關,手下指法疾變。原本的清冷蕭瑟陡然不見,轉而成為了詭異的掙扎和撕裂。
仍是那曲《秋思》,卻也已不是那曲《秋思》。
宮中所藏的那卷古老的《蔡氏五弄》琴敘譜他浸淫多年,反復琢磨試煉,竟發現了其中不為人知的另一種彈法。
在那記敘冗繁、長篇累牘的文字譜之中,竟然隱藏著一種詭秘超然、近乎逆天的強大力量。第一次發現的時候,他驚得幾乎昏厥過去,只覺雙手已不受自己控制,整個心魂都快要被那魔音吸走。
可是那力量卻是那樣強大,讓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試。所幸他心地淳厚外加天資出眾,試得幾次之后,竟然就可隨心操控而不受其影響了。
然而,窺得的隱秘越多,越是熟悉,他反倒越是對這力量敬畏膽怯了。那是直指人心的魔音,可破去所有的執念,抹去所有的過往。只要他愿意,幾乎可以不動聲色地得到一切。
而要啟動這力量,只需聽者凝神。如今的情形下,所有人都在屏息聽琴,恰恰滿足了此等條件。
甄夙覺得不能等了。
雖然自己堅信天生萬物自有其道,不應以一己私念逆行其間,但是,到了眼下,只有強之以力這一條路可走了。
也罷,天道本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男人之間,言語解決不了的事,自然該交付于力量!
想通此節,甄夙心中再無顧慮。滾滾魔音自指尖傾瀉而出,直卷席間百人,旋轉著籠罩了整個李府。
只是一瞬,眾人的目光便齊齊變得迷離了。有些人手握杯盞懸在半空,正欲往口中傾倒酒液,卻稀里嘩啦地全部澆到了前襟上;有些人摟著身旁美姬,嘻笑著張嘴去接喂到唇邊的菜,卻哧溜一滑,兩根筷子都落在了案上,滾出老遠。
甄夙一面指下運力,一面環視場中。李檗與眾賓客都已漸入幻境,神思心魄正一縷縷地被魔音收攏梳理。而秋月心卻仍在水榭中翩躚而舞,秀麗的臉龐在燈火中時隱時現,眼光安靜恬淡,沒有受到半分魔音影響。
甄夙暗暗松了口氣。他本沒有把秋月心打進去,且還大耗心力,以水榭為中心設了一個螺旋異界隔離魔音。
目光轉開,甄夙忽然眉心一跳。賓客之間,那些“半喜”的美貌伶妓也都在魔音控制下失了顏色,好似一朵朵鮮花漸漸枯萎。
甄夙心頭一痛,好似突然被針扎了一下。
同樣是正值妙齡的年輕女子,同樣是淪落風塵任人欺辱。他拼盡全力去救秋月心,卻為何不救她們?不救也罷了,還要更加無道地傷害她們。這怎堪丈夫所為?
甄夙一咬牙,指法一變,繁雜絢爛的魔音中陡然分射出一線清流。被這清音一激,二十個伶妓肩頭齊齊一抖,迷亂的目光立時一分分地明亮了起來。
“咳咳……”“嗯……”“啊——”有人輕輕咳嗽,有人嚶嚀著醒轉,有人撫著胸口干嘔了幾聲。不多時,二十個女子便統統清醒過來,皺著眉嫌惡地推開身旁昏厥過去的賓客,扯出裙裾站起身來。
甄夙再無顧慮,直起身子凝神彈奏,直讓魔音席卷整個李府,暫時抽去了所有人的六識。過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整篇《蔡氏五弄》才終于彈完,滿園賓客皆已進入深沉的睡夢中。
手指剛剛離弦,余音尚未散去,一陣清脆的掌聲忽然從不遠處的席前響起。甄夙抬眼去看,只見一身穿鵝黃色襦裙的俏麗女子亭亭而立,一面輕輕擊掌,一面沖著自己微微笑著,目光冰冷。
“甄先生好手段。”黃裙女子贊道,繼而屈膝一福,“小女子乃是‘半喜領班,受大伙兒抬愛,喚我作‘喜妹。”
甄夙微微皺眉,心覺氣氛有些不對。他穩住琴弦,沉聲開口:“甄某久仰,相逢幸甚。此番多有得罪,但請見諒。”他話不多說,點到為止,語氣也不卑不亢,甚是坦然。
喜妹卻冷冷一笑,口氣忽然變得尖酸:“豈敢。甄先生看在我等可憐。為人胯下玩物的份上手下留情,可是半喜幾世修來的福分呢!只不知甄先生意欲何為?是要我等輪番侍寢么?”說到最后,語意中已滿是諷刺。
甄夙聞言,眉心又是一皺:“甄某絕無此意。不得已用此秘技,但求脫身耳。”他頓了一頓,“李府眾人明日醒來,當與尋常一般無二,只是記不得今日我與秋姑娘,以及半喜戲班來過府上而已。喜妹姑娘……不如帶著眾姐妹,盡快離去便了。”
一句落地,喜妹忽然哈哈一笑。環視場內,除秋月心已停下舞步肅手而立,其他十幾個姑娘都掩著嘴扶著腰吃吃地笑了起來。
“離去?哈哈!”喜妹臉上笑靨如花,目光卻冷得好似利箭,“就這么走了,誰付給我們戲資?莫非,甄先生讓我們去李府賬房里偷么?甄先生可知道賬房是哪一間?鑰匙在誰手上?”她嘴上問著,腳下卻一步一步向著水榭走去。走到水岸邊,忽然足下一點,整個身子輕飄飄地飛過了欄桿,落在秋月心身邊五步之處。
甄夙的心頭陡然涼了,指節攥得發白。又是一念之差!
他只想著自己問心無愧,卻未曾設身處地為旁人想過!這半喜戲班與秋月心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她們二十個人個個精通武戲,乃是有真功夫在身的。她們若想走,整個李府所有家丁出動,只怕也沒人能攔下。她們來這里,明明白白只是為了銀子而已!自己卻偏偏要自作聰明,逞什么英雄!
“抱歉,是甄某莽撞了。”甄夙起身,認真地躬身抱拳賠罪,“姑娘意欲何如,但請直說。”
喜妹轉頭遙遙沖著他嬌媚地一笑:“呵呵,甄先生好氣度!真是個難得的如意郎君呢!”她眨眨眼,舉步向秋月心走去,右手慢慢地搭上了自己的腰際,“秋姑娘福氣好得真讓人嫉妒!”
“喜妹姑娘!”甄夙高聲喝道,“有什么要求,盡管開口!甄夙悉聽尊便!”他緊捏著拳頭,背后汗出如漿,只覺渾身的筋都在一瞬間抽緊了。
“叮”的一聲,寒光一閃。秋月心低低的一聲驚呼被截斷,一柄銀光閃閃的匕首已然抵住了她的心口。
“嘻嘻,秋姑娘這臉盤身段生得真是好!原先我們姐妹幾個還暗自不服氣來著,今日一見,嘿嘿,果然不愧是第一美人。”喜妹一面說,一面欺身而上。只見她腳下步位一換,整個人已繞到了秋月心身后,左手五指搭住了她頸上經脈,右手匕首已貼住了她臉頰。
“喜妹姑娘!”甄夙驚得一聲大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有話好商量!不過是千兩銀子的事,甄某還有辦法!”
“哦?”喜妹轉過臉來,一雙媚眼向著甄夙嬌滴滴地一勾。
甄夙定了定神,低頭看著案上古樸靜穆的一方古琴,下了決定:“漢代名琴焦尾,遇上識貨的買主,別說白銀千兩,十萬兩都換得來。姑娘若肯,盡管拿去,抵了戲班今日虧空。”
這一句話出,頓時引來一片唏噓驚嘆。十九個女子相顧低語,秋月心吃驚地瞪大了眼,唯有喜妹口角含笑,輕輕搖了搖頭。
“嘖嘖,甄先生好舍得!”她揶揄地笑著,語意忽而一轉,“不過,喜妹雖然見識淺薄,腦筋卻清楚得很。圣上御賜的無價之寶,豈是我等賤民消受得了的?真正識貨的買主,別說碰不上,就算碰上了,又有哪個有膽子買這御賜之寶?這么大一尊佛請到廟中,怕是要頂破了天窗,得不償失。”
甄夙聞言皺眉,聲音頓時低了下去:“那,姑娘說怎么辦?甄某身上,倒是已無現銀了。”
喜妹嘴角一挑,眼中笑意漸濃,好似等的就是這句話。她手腕一轉,匕首在秋月心臉頰邊輕輕地刮來蹭去:“依我看,有兩種辦法。第一么,甄先生你自做買主,挑幾個姑娘好好享用。價錢么,還是老樣子,許你賒我一天。哎!可不許說什么只付錢不要人的話。半喜的規矩,老少不欺。你若選了,便要按規矩來。吃不下的話——可就別想走出這大門!”
她這話前面說得戲謔,后半段卻變得分外冷厲。甄夙很清楚,她并非在開玩笑。
“你且說第二個辦法。”甄夙沉聲道。
“第二么……”喜妹又媚笑了起來,扣在秋月心頸上的左手在她鎖骨上輕輕滑動,“秋姑娘才貌驚艷于世,若能加入‘半喜,老龍頭定然歡喜得緊!”
“你休想!”甄夙想也沒想脫口而出,臉色瞬間漲得通紅。
“喲!著急了!”喜妹擠兌道。
“喜妹姑娘。”一直沉默的秋月心忽然開了口。
“嗯?”喜妹略有吃驚,似乎沒有想到秋月心命懸己手竟還敢開口分辯。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秋月心乃是皓月樓的人,與你們一樣,是李府請來的戲伶,與甄先生有何關系?”秋月心聲音沉定,竟是沒有一絲驚慌,“加不加入半喜,可不是他說了算。老龍頭當真有意,自該與我家秋老板好好商量。拿刀子逼著我,又有何用?”
輕描淡寫的語意落在夜風里,直到完全被吹散,喜妹還沒有應答,兩只手也沒挪開半分。
“若只是介懷千兩銀子的戲資打了水漂,月心倒也有辦法。”秋月心續道,一面抬手撩開了水袖,露出腕上一對晶瑩剔透的翡翠鐲,“這對鐲子成色不差,八百兩怎么也抵得。剩下的,姑娘明日隨我回皓月樓去取便是。入行這么多年了,這點積蓄還是有的。”她頓了頓,嘆了口氣,“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我之間,又何必彼此為難?”
喜妹聞言,輕輕扯了扯嘴角。過了良久,才從鼻中發出“哧”的一聲冷笑。
“好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再度開口,語調卻變得異常慢,慢得幾乎是一字一頓,“秋姑娘未免有些自作聰明了。我方才所說的那些,不過是戲弄戲弄你們這對苦命鴛鴦。白銀千兩對于半喜來說,還算不上什么大錢,犯不著我大費周章。”
“那你是想要?”秋月心眉梢一挑。
喜妹微微一笑,眼光慢慢轉向了甄夙。
“《蔡氏五弄》。”她一字一字吐出,眼中忽而透出一股利劍般的狠意。冰冷的匕首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光芒,一寸寸地向著秋月心白嫩細膩的喉間移去。
甄夙心頭一顫,只覺拳頭都快要捏碎了。這個女子竟是存了如此的野心和惡意!不過是萍水相逢,一個照面,便霎時間露出了整張惡毒而貪婪的嘴臉!
這樣的人,怎么可以讓她習得催眠奪魂的魔音,去荼毒禍害人間!哪怕是以秋月心的性命相威脅,他也決不能妥協!
“喜妹姑娘好大的胃口。”甄夙冷冷地道,眼中忽然射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銳利,“然,甄某即便妄為,也不會拿整個天下,去賭你的心腸。”他說著復又坐下,抬起兩指捻上了琴弦。周遭凝固的氛圍忽然掀起了一陣波動。
“你敢下手傷她,我便立時破除此界,讓所有人醒來。”甄夙目光堅毅,嗓音沉重,“反正再不濟,也無非是白費一場工夫,回到原先的酒宴之況。甄某無能,救不得心上人,認栽黯然離去,也只不過是一人之痛。不過,喜妹姑娘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水榭之中,拿著匕首逼迫李大人的貴客,便不用我來解釋了。”他頓了一頓,唇邊挑起一絲笑意,“我也倒想看看,是我的琴弦震得快,還是喜妹姑娘的身手快。”
話音落,他兩指輕輕一撥,一束裂帛般的激音陡然破空而出。
喜妹剛想啟唇說“且慢”,臉色忽然白了。甄夙完全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讓她收手!然而在下一瞬,她卻知道自己上了當。
毫無征兆的,喜妹的身體開始委頓,銀亮的匕首從指間滑落,“叮”的一聲砸在了地上。秋月心低低驚呼一聲,趕忙推開喜妹已變得毫無力量的胳膊逃了開去。
“你……你不是……”喜妹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慢慢軟倒在地,眼中光彩漸漸暗了下去。與她境況一樣的還有場中的十九個女子,各自委頓,仿若百花凋零。
“得罪了。”良久,甄夙終于長長吁出一口氣,輕輕地道。
原來他那一聲弦響并非是破除先前的魔音幻境,而是積攢了畢生功力,趁著眾人神思皆被他話語吸引進入凝神狀態而將之一體打入了新的幻境。
秋月心看著她們慢慢進入沉眠,臉上神色瞬息萬變,百感交集。她的目光掠過空寂的庭院,落到遠方獨坐席間的白衣琴師身上。
甄夙面色蒼白,勉力笑笑。忽然間,一絲鮮紅的血線從他唇角滑落。
“啊!甄……甄先生!”秋月心大驚失色,一躍而起沖到欄桿邊。
“沒事。我們快走!”甄夙扶住桌沿,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一面說一面艱難地將焦尾收入琴囊中。
“你確定是走這條路?”甄夙一手撫胸,一手被秋月心攙著,踉踉蹌蹌地疾步往前走。
“大概……是吧……”秋月心有些遲疑,腳下卻不停,拽著甄夙順著連廊一路直沖。
“喂喂!咳咳……”甄夙一急,又咳嗽起來,雪白的前襟上立時沾上了猩紅的血點子,“你……著什么急,找準了路再走啊!”
“你看!車馬場!”秋月心忽然停步,伸手指向園門外。不遠處,幾盞光芒微弱的風燈掛在柱上,隨風輕擺,明明暗暗。
四野靜得有些可怕。本是春末夏初萬物更生的季節,靜謐的園中卻聽不到絲毫的蟲豸鳴叫聲,只有嗚咽的涼風穿梭游走,將兩人的衣袂鼓得獵獵作響。
“走!”甄夙看清情景,手下輕輕一提,帶著秋月心往前走。
“你怎么來的?車夫呢?回去了嗎?”他邊走邊問。
“阿歡送我來的,這會兒應該還在車上等消息。”秋月心道,“確定我今晚回不去了,他才會走。”說完,她忽然面上一熱。
甄夙卻沒什么反應,只拉著她快步向車馬場走去。
“是哪一輛?”
“那邊那個!”
兩人走到車前,就著淡淡的月光和遠處的風燈,看見一個生得圓嘟嘟的小廝靠著車廂壁睡得正香甜。
“阿歡!”秋月心輕輕喚了一聲,走上前去搖了搖他肩頭,“阿歡,醒醒!”
等了半晌,呼嚕依舊。
“阿歡!”秋月心聲調忽然提高,把旁邊的甄夙嚇了一跳。
然而,還是沒有動靜。
“阿——”
“好了好了,我來我來。”甄夙忍不住拉回她胳膊打斷她。
秋月心訕訕地縮手,微微噘起嘴后退了一步。
“阿歡,醒過來。”甄夙沉聲道。
他的聲音堅定溫和,好似溫水融化寒冰。奇跡般的,阿歡哼哼了一聲,動了動胳膊,竟真的慢悠悠地醒轉了過來。
“咦?”阿歡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揉了揉眼睛,“月姐?你來了?我……我怎么睡得這么死?咦?這……這是?”他滿腹疑惑地瞪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靜立于前的白衣琴師。
“鄙人甄夙,職領太常寺博士。”甄夙目光直視,冷冷地報了官職。
然而,過了半天,意料中的那句帶著驚惶的“甄大人”遲遲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啊?”
“呃——太……什么寺?”阿歡不解地撓撓頭。他家境貧寒,見識短淺,從來沒跟京官打過交道,直是一頭霧水。
“咳咳——”甄夙一陣尷尬,干咳了幾聲,“算了算了,不相干的。”他本意是要拿官職震他一震,以免走漏風聲,誰知卻是如此尷尬。
“噢,阿歡。”秋月心趕忙上前圓場,“這位甄大人是京城里來的大官。巡撫大人買他的面子,命我陪他……游賞一番蘇州夜景。你,你快去開門。”
“大官?”阿歡瞥了甄夙一眼,不情不愿地磨蹭著跳下車轅,“大官怎的會在清風樓賣藝……”
“阿歡!”秋月心口氣迥然變得冷厲,但一句喝出后又軟了下來,幾乎帶上了央求,“好吧,月姐不瞞你。酒宴上出了些事情,甄大人受了傷,我要送他去醫館。請你幫忙,快去把門打開!”
阿歡愣了一愣,看了看甄夙,又看了看秋月心,想了半天終于點點頭,一溜煙向著后門跑去。
“上車。”甄夙抬手,不由分說扶著秋月心登車,自己卸下背后琴囊穩妥放進車廂,側身坐上車轅握住了韁繩。
“駕——”他手腕一抖,馬車轔轔而動,沿路向后門走去。
大門已無聲無息地開啟。阿歡站在一旁靜靜等候著。車行的速度不快,走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阿歡。”秋月心探出頭來,“我陪甄先生去醫館。你……你自去吧。”
阿歡仰起頭,目光里透著無辜:“啊?不用我駕車么?”
“不用了。”秋月心低聲道,轉過目光不敢看他。
“那月姐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秋月心語塞,半晌不能言語。
阿歡似乎看出了什么,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秋月心想了想,終于搖了搖頭,“我要……好好想一想。阿歡,月姐拜托你,今天晚上不要回皓月樓,找個什么別的去處歇一歇吧。”
阿歡挑了挑眉,沒有答話。
“就一晚上。”秋月心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駕——”一聲鞭響,馬車倏然起動,轉瞬便拋下了獨立門前的少年,消失在無邊的夜色里。
夜已深了。偌大的蘇州城早已陷入沉睡,街頭巷尾都黑漆漆的,看不到幾盞燈火。除了剛巧響起的子時梆子聲和馬蹄車輪聲,再聽不到什么別的動靜。
夜風很涼,卻也柔和。吹在面上,分外清新恬適。秋月心不愿一人呆在憋悶的車廂里,也挪了出來,與甄夙一左一右靠在轅上。
“我們……這是去哪里呢?”她抬頭看著天空中蒙著一層薄霧的月亮輕輕問道。
“你想去哪里?”甄夙小心地控著韁繩,目不斜視。
“不知道。”秋月心搖搖頭,“從前都是葵姐安排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如今,終于得了自由,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無去處。”
“呵呵。”甄夙忽然笑了,“豈會沒有去處?只是看你敢不敢了。”
“敢不敢什么?”秋月心轉頭看他。
“敢不敢跟我走。”甄夙沉聲道。
秋月心心頭狠狠一震,鼻頭陡然酸了。
方才他說那句“我們快走”的瞬間,她以為他是說要帶她離開蘇州。然而念頭剛剛一起,她便趕緊壓服了下去,告訴自己他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是要帶她離開酒宴而已,不可能當真冒險帶她私奔的。
然而此刻,他卻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原來,他真的是要給她自由。
可是——這樣可以嗎?
就這樣在深夜里駕著馬車,一路逃離蘇州,找一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過一輩子?
半晌沒有得到應答,甄夙微微側頭去看。只見秋月心仰頭靠著車廂的側緣,若有所思地望著頭頂明月。
“你害怕?”甄夙柔聲問道。
“嗯。”秋月心沒有否認,“我害怕。”
“怕我保護不了你么?”
“不。”秋月心趕忙轉頭道,“我是怕……拖累了你。”
這下輪到甄夙沉默。他轉回目光看向前路,再看不到他臉上表情。
“我跟葵姐,簽了死契。”秋月心幽幽地道,“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骨。我若逃跑,她可以告官追捕。你若帶我走,便是一個等同于盜竊的重罪。不論走到哪里,不論是哪個芝麻大的小捕快,都可以抓你下獄。”
甄夙仍然沉默不語。
“我真的不想、也不敢拖累你。”秋月心口氣淡淡的,臉龐上卻已悄悄滑過兩道清淚。
是啊,七年了。第一次距離自由那樣近,卻仍然不得不眼睜睜地放棄。
“沒關系。”甄夙忽然開口,“我愿意一試。”
“什么?”秋月心心頭又是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我敢帶你走。”甄夙正色道,“只要你愿意就夠了,其他的,大可不必考慮那么多。”
“甄先生……”秋月心胸口一熱,嗓音都哽咽得顫了起來,淚水已全然模糊了視線。
“還叫我甄先生,傻丫頭。”甄夙轉頭朝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憐愛地撫上她的臉頰,“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向你表白心跡,你還嫌不夠,不肯相信嗎?”
秋月心已說不出話來,只覺渾身每一寸肌膚都在向外溢著眼淚。然而那淚,卻是那樣徹骨的溫暖。
甄夙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把手從她頰上拿開,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一只有力的手,指節修長,皮膚細膩。有些部位卻結有硬繭,是常年摩挲琴弦留下的。此時,他的手也并不溫暖,手心濕滑,藏著冷汗。
原來,他其實也沒有把握。
前路茫茫,他也有擔心和害怕,他也不知該往何處落腳。
然而,他卻沒有猶豫,足夠堅定。
秋月心忽覺有一股力量從掌心生出。
是的,人生在世,天大地大,總不可能奢求每一步都走得毫無風險,穩穩當當!不管前方有多少艱難,多少危機,只要兩人肯于一同面對,總不會太差!
“好。我跟你走!”她脫口而出,堅定地道。
“好。”甄夙開懷一笑,“那就不在這兜圈子了。我們連夜出城!”他一抖韁繩,駕著馬車轉過方向,朝著北門而去。
轉過了幾條街道,巍巍北門隱然在望。甄夙心懷大暢,策馬跑得飛快。秋月心倚在他身側,與他低聲說著笑話。
忽然,前方城墻下,一束火光映入眼簾。甄夙一驚,急忙勒馬。
馬車漸漸降下了速度。秋月心定睛一看,臉上頓時失了顏色。
“這大半夜的,甄先生帶著我家花魁,是要去哪兒啊?”秋葵陰惻惻地尖聲道。
在她身旁,阿歡擎著火把叉腰站著。還有幾個虎背熊腰的帶刀捕快,驕橫地抱著兩臂,目不轉睛地看著馬車上的二人,滿臉的狠氣。
“葵姐——”秋月心怯怯地叫道。
秋葵一聲冷笑,目光如刀子般割過來:“還有臉叫我葵姐?膽子還真不小!”
秋月心面色蒼白,不知如何接話。甄夙勒緊馬韁,一手緊握著她的手,緊抿著嘴角靜靜看著前方眾人。
“哈哈!”站在最前面的公人忽然仰頭一笑,“我道是什么厲害的江湖角色呢!敢搶秋老板的人!原來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兔兒爺!哎!搞得我們弟兄大半夜從被窩里爬起來,好一頓緊張!”
話音落,旁邊眾人頓時嘩然,笑的笑罵的罵,污言穢語洪水般席卷而來。
甄夙臉色一變,捏著馬韁的手猛然加力,卻有一陣銳痛忽然襲來。他微微低頭,只見自己那皮膚細膩的手指縫間已經滲出了絲絲的血跡,原來不知不覺早已被馬韁磨破。
“哎!林捕頭!可不興這么說的!”秋葵一擺手,沖那說話的公人媚笑道,“這位爺雖然生得文弱秀氣了些,來頭可是不小呢!”她轉頭向著甄夙眨眨眼,“不然,又怎敢大鬧李巡撫的壽宴,搶我皓月樓的人?”
“哦?是么?”林捕頭雙眼一瞪,朝著馬車踏上幾步,“你,報上名來!”
甄夙深吸一口氣,松開了繃緊的牙關:“鄙人甄夙,與秋小姐兩情相悅,誓定終身。駕車夜游,賞月談心罷了,何來‘搶字一說?”
“哈哈!”秋葵聞言一聲冷笑,“甄大人以為林捕頭是三歲孩童嗎?秋月心十年前便與我簽訂了死契,這輩子無論死活,都是我秋葵的人!你帶她走,就是劫我財物!哼哼,算盤打得倒好!想逃回京?沒那么容易!”
“契呢?”甄夙面色不變,只沉聲問道。
秋葵一愣,繼而再度冷笑起來。她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泛黃的信封:“我就知道,你會來這一手。”她轉向林捕頭,雙手恭敬呈上,“這便是當年之契,請林大人做主,還小女子公道!”
林捕頭捻捻須,接過打開,就著火把的光亮仔細地看了三遍。
“嗯。”他點點頭,將契約轉過面,向甄夙展示,“白紙黑字,確認無誤。你還有什么話說?”
馬車上,秋月心的手指幾乎已經摳進了木頭車轅里。
那薄薄的一張紙,就是她的命啊。十年未見了,上面的紅色指印幾乎已褪去顏色。可是乍然一見,還是覺得萬分的刺眼,好似未干的血跡。
“抱歉!此事是甄某一意為之,與秋小姐無干。”甄夙突然甩鞭下車,恭恭敬敬地朝著秋葵彎腰一揖,“甄某一時糊涂,愿秋老板見諒。”
一句話落,秋月心腦中轟的一聲,心里頓時涼了半截。
他——竟然就這么……屈服了?將她棄之如敝屣!
秋葵似乎對甄夙如此表現頗為滿意,正要點頭,卻見甄夙已直起腰來,目光炯炯,亮如星辰。
“然,甄某愿傾盡所有,與秋老板談一筆生意。”他聲音清朗,神色坦蕩。
“哦?”秋葵柳眉一蹙。
甄夙一拱手,轉身走向馬車,抬手去拖車廂中的琴囊。
“你這是?” 秋月心一把捉住他手腕。
“信我。不打緊。”甄夙拍拍她手背,掙脫出來,雙手捧著琴囊向秋葵走去,“漢琴焦尾,請秋老板查驗。”
“昨日不是已然看了嗎?”秋葵雙眼一翻。“我說過,不成!”
“再加上甄夙本人。”清冷的聲音道。
“什么!”秋葵大吃一驚,失聲叫道。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甄某十五歲入公門,這一雙手彈出的曲子,千金難求。”甄夙嘴角一勾,語意中自許不掩,“單論身價,換十個秋月心,也不在話下吧。”他頓了頓,清冽的眸中映著火光,“再加上,李巡撫那方,還需有人給個交代。”
“甄大哥!”秋月心失聲慟呼,從馬車上一步跳下,眼前一黑幾乎摔倒。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她踉踉蹌蹌奔上前,瘋了一般扯住甄夙的衣袖,“怎么能這樣?這不行!”
甄夙穩穩扶住她的手臂,堅定地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葵姐!葵姐!”秋月心又轉向秋葵,“撲通”一下雙膝跪地,扯住了她裙角,“都是月心的錯!月心甘愿受罰!哪怕一輩子做牛做馬,哪怕要賣我去青樓,都可以,都可以!”
“月心!”甄夙峻眉一蹙,一把將秋月心拽了起來,對秋葵道了句“抱歉稍待”,便三步兩步將秋月心拖回了馬車邊。
“你急什么!”他壓低聲音,捧住已哭花了妝容的臉,“又不是要去死!”
“你……你怎能……”秋月心泣不成聲。
“聽我的就行了!”甄夙耐心耗盡,手指一動,將一塊硬物悄悄塞進了秋月心手里,“去,靈兒在北門外等你。”
“咳——”秋葵故意干咳了一聲,“說夠了吧?”
甄夙沒有理會,一言不發地將秋月心再次扶上馬車,才轉回身來緩步上前。
“秋老板答應了?”他微微一笑,面容卻蒼白如紙。
“嗯。就這樣吧。”秋葵生硬地點點頭道。
尾聲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地平線上才露出了一絲光。
秋月心死死攥著拳,只有感覺到那塊小小的硬物硌得掌心發痛,才能維持意識的清醒。
他說,你這丫頭,成心的吧。
他說,聽我的,不要害怕。
他說,這位秋姑娘,乃是甄某的意中人。
他說,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
……
天地茫茫,自由如此。
可是,沒有他在身邊,她該怎么辦呢?她使勁閉了一下眼,廓清蒙在眼前的淚。就著破曉的光,緩緩張開了手心。原來是一枚青色的玉石,正反分別刻著——淮安、柳白原。
秋月心忽然渾身一個激靈,感覺靈臺一下子被震得清醒了。
柳白原——那個傳說中十七歲便名列“十大名劍”的劍客——他竟是甄夙的朋友嗎?甄夙給她這枚玉佩,是讓她去尋他,來解救當下的危局?
秋月心一咬牙,再度攥緊了手心。
“靈兒,我們去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