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無處不在,它或者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集合。邂逅真正的美,如遇神衹,人只能低首表示虔敬。生命之最高意義,在于美的內化,內化至無形,即“神在生命中”。從此,一微笑,一皺眉,無不顯出那種圣境。然而,充斥現實生活的是令人遺憾的“神的解體”,神既棄去,人將何為?
宇宙實在是個復雜的東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蜉蝣螻蟻,一切分裂與分解,一切繁殖與死亡,一切活動與變異,儼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行。然而這種目的卻尚在活人思索觀念邊際以外,難于說明。人心復雜,似有過之無不及。然而目的卻顯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精子游離而成子嗣延續,或憑不同材料產生文學藝術。似相異,實相同,同源于“愛”。
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必因為在一切有生中發現了“美”,亦即發現了“神”。必覺得那個光與色,形與線,即是代表一種最高的德性,使人樂于受它的統治,受它的處置。人類的智慧亦即由其影響而來。然而典雅辭令和華美儀表,與之相比都黯然無光,如細碎星點在朗月照耀下同樣情形。它或者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抽象符號的結集排比,令人都只能低首表示虔敬。正若如此一來,雖不會接近上帝,至少已經接近上帝造物。
這種美或由于上帝造物之手所產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亦可以見世界之大,并見世界之全?;蚣丛煳?,最直接簡便那個“人”。流星閃電于天空剎那而逝,從此燭示一種無可形容的美麗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圣境。凡知道用各種感覺去捕捉住此美麗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字組成篇章,保留得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所得啟示必古今如一,即被美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美固無所不在,凡屬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無不可見出其精巧處和完整處。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中”的認識。惟宗教與金錢,或歸納,或消蝕,已令多數人生活下來逐漸都變成庸俗呆笨,了無趣味。這些人對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為,美觀念,無不漠然處之,毫無反應,于宗教雖若具有虔信,亦無助于宗教美的發展。與金錢雖若具有熱情,實不知金錢真正意義。
這種人既填滿地面各處,必然墮落了宗教的神圣莊嚴性,凝滯了金錢的活動變化性。這種人大都富于常識,會打小算盤,知從“實在”上討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關心,引起哀樂。生活安適,即已滿足?;畹侥┝?,倒下完事。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對于“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從不追尋生命如何使用,方更有意義。因此若有人超越習慣的心與眼,對于美特敏感,自然即將被多數人目為“癡漢”。
世界上縫衣的,理發的,做高跟皮鞋的,制造胭脂水粉的,共同把女人的靈魂壓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亦恰恰如宗教,金錢,到近代再加上了官場得失世故哲學,將多數男子靈魂壓扁扭曲所形成的變態一樣。兩者且有一共同點,即由于本性日漸消失,“護短”情感因之亦與日俱增。和尚,道士,會員,社員……人人都儼然為一切名分而生存得十分莊嚴,事實上任何一個人卻從不曾仔細思索過這些名詞的本來意義。許多“場面上”人物,只不過如花園中盆景,被所謂思想觀念強制曲折成為各種小巧而丑陋的形式罷了。一切所為所成就,無不表示對于自然之違反,見出社會的抽象和人的愚心。然而近代所有各種人生學說,卻大多起源于承認這種種,重新給以說明與界限。這也就正是一般名為“思想家”的人物,日漸變成政治八股、交際公文注疏家的原因!更無怪乎許多“政策”“綱要”“設計”“報告”,都找不出一點依據,可證明它是出于這個民族最優秀頭腦與真實情感的產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數人的霸道無知和多數人的遷就虛偽上面。政治,哲學,美術,背面都給一個“市儈”人生觀在推行。換言之,即“神的解體”!
神既經解體,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學,多蜻蜓點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閹割的人生觀,多輕微妒忌,多無根傳說。大多數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糞,在無熱無光中慢慢燃燒,且都安于這種燃燒形式,不以為異。本來是懶惰麻木,卻號稱“老成持重”,本來是自私小氣,卻被贊為“有分寸不茍且”。他的架子雖大,靈魂卻異常??;他目前的地位雖高,卻用過去的卑屈奠基而成。這也就是社會中還有圓光,算命,求神,許愿種種老玩意兒存在的理由。因為這些人若無從在賄賂阿諛交換中支持他的地位,發展他的事業,即必然要將生命交給不可知的運與數的。
然而人是能夠重新創造“神”的,且能用這個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現象的擴大,給新的生命一種刺激、啟迪。
我們實需要一種美和愛的新宗教,來煽起更年輕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計,都能產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國家民族的重造問題,方不至于成為具文,為空話。五月又來了,一堆紀念日子中,使我們想起用“美育代宗教”學說的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對于國家重造的貢獻。蔡老先生雖在戰爭中寂寞死去了數年,主張的健康性,卻至今猶未消失。這種主張如何來發揚光大,應當是我們的事情!
(選自《沈從文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