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
摘 ?要:通過細讀沈從文的短篇小說《丈夫》,筆者從丈夫身份的缺失、丈夫人性的覺醒以及城市與鄉村的對峙三個方面解讀沈從文筆下的城鄉對峙下鄉村男女從人性的蒙昧最終走向人性的復蘇與回歸的過程。
關鍵詞:身份;人性;二元對立的城鄉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30-0-02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壇的重要作家,他傾其一生創作以湘西農村為題材的作品,描寫當地質樸健康的牧歌式生活方式,歌頌人性的真善美。他崇尚生命,崇尚美好人性,但“他并沒有將這種人性片面夸大為一種烏托邦式的單一存在。他發現了湘西鄉村社會人性的金子,同時也看到了這種金子與泥沙混雜在一起。”在《丈夫》這部小說中,沈從文用細膩、淡然的筆墨傾力寫出了城鄉對峙下鄉村男女從人性的蒙昧最終走向人性的復蘇與回歸的過程。
一、丈夫身份的缺失
當丈夫來到城里初見老七時,看到她那城里人的打扮和神氣派頭,丈夫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身份的缺失。直到老七問起錢,問起家鄉豢養的豬,“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丈夫的身份,并不在這船上失去”。其實此時丈夫的身份已經在他的內心中走向了缺失,他的內心深處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份的。
當水保來訪時,丈夫介紹自己是“老七的漢子”,小說全篇也始終不曾出現過丈夫的姓名,他始終是以老七的丈夫這層關系而存在的,丈夫從來沒有獨立的身份。而水保毫不客氣地讓丈夫轉達給老七“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時,則赤裸裸地向丈夫宣布了他對老七的使用權。此時丈夫的身份在外人眼中已然缺失。
水保的挑釁激起了丈夫的嫉妒和憤怒,丈夫決意走路時遇到老七,“你走哪里去?”“我——要回去。”“教你看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這樣小氣?”“我要回去,你讓我回去。”“回到船上去!”“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從丈夫與妻子的這一段對話中,我們看到了妻子強勢的命令與丈夫怯懦的遵從,丈夫與妻子的角色顛覆了傳統社會中的夫妻形象,而丈夫的身份在妻子的面前也呈現出一種缺失的狀態。
在看望老七的第一個晚上,船上來了客,一上船就大聲地嚷要親嘴要睡覺,而此時的丈夫卻不必指點,自覺地往后艙鉆去,“躲到那后梢艙上去低低地喘氣”,在大娘陪同玩過后,丈夫上船時,“小心小心地使聲音放輕,省得留在艙里躺到床上燒煙的客人發怒”,而到要睡覺的時候,丈夫則“悄悄地從地板縫里看看客人還不走,丈夫沒有什么話可說,就在梢艙上新棉絮里一個人睡了。”第二晚,丈夫、老七、大娘和五多在船艙里歡樂地拉琴、唱歌,卻被兩個喝得爛醉的兵士打斷,前來鬧事,一船人都嚇慌了,而此時的丈夫卻“夾了胡琴就往后艙鉆去”,讓三個女人來應付這個爛攤子,任由妻子被辱罵、被蹂躪。在沈從文筆下,此時的丈夫已不是一個真正的丈夫,她的丈夫身份已不只是在外人(水保)、在妻子面前走向缺失,更是一種從自身走向的缺失,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身份的喪失。
而丈夫身份的缺失在作品中是通過失語的狀態得以呈現的:面對妻子的失語,始終不曾同妻子在枕邊說說家常私話;面對嫖客的失語,總是嫖客一來就自覺鉆到船的后艙里去,任由妻子被嫖客凌辱。而丈夫唯一的一次暢所欲言則是面對水保這個嫖客,末了還被水保囑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我們看到了沈從文在作品中所寄寓的深深的諷刺,看到了他筆下喪失了身份和話語的丈夫深深的悲哀,而身份的缺失實則揭示了丈夫蒙昧的人性,丈夫正是因為蒙昧才一步步喪失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二、丈夫人性的覺醒
“事情非常簡單,一個不亟亟于生養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能夠每月把從城市里兩個晚上所得的錢,送給那留在鄉下誠實耐勞、種田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過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媳婦以后,把她送出來,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種地,安分過日子,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情。”
將年輕的妻子送進城里當船妓已成為黃莊的傳統或是習慣,這種習慣使得黃莊的丈夫們進入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狀態,他們并不曾思考妻子的船妓身份對自己丈夫身份的威脅,對自己男性尊嚴的踐踏,只是單純地從經濟利益的角度出發,生命呈現出一種沒有進入意識層面的半自然的習慣狀態。送妻子做船妓的行為似乎成為黃莊約定俗成的事情,從未有人質疑這一行為的合理性。而丈夫們則在習慣的引導下處于一種蒙昧的無意識狀態。丈夫在鄉里種田耕地,妻子在城里做船妓討生活,原本應該以愛情為基礎的夫妻關系在生存壓力的逼迫下轉變成了維持基本生存的經濟關系,丈夫對妻子的權利也僅為女人名分、生的兒子和錢財,妻子儼然成為丈夫的生育機器和賺錢工具。而這種生存壓力來源于城市畸形的商業經濟模式,鄉下人傳統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經濟被無奈地納入到城市商業體系之中,農村原本的供需平衡狀態被打破,從而使得鄉下人的生計難以維持,生存受到威脅。
老七的丈夫也是眾多蒙昧的丈夫中的一位,理所應當甚至是歡喜地將老七送去城里做船妓,然而在來到城里探望老七的三天里,在嫖客們一次次地“挑釁”下,終于走向了意識的覺醒。
丈夫來到船上的第一個晚上,來了客,一上船就大聲地嚷要親嘴要睡覺,然而丈夫關注的卻是來客的勢派,他想起的僅僅是村長同鄉紳那些大人物的威風。
然后就自覺地鉆到后艙里,“如今和妻接近,與家庭卻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去了。”丈夫的感受也僅僅是沒有妻子陪伴的淡淡的寂寞,而在半夜,妻子給丈夫含了一小片糖后,丈夫就釋懷了,“盡她在前艙陪客,自己仍然很平和地睡覺了”。當水保來尋老七,并囑咐丈夫“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時,丈夫依然沒有被觸動,只想著水保的尊貴,“他猜想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這人許多錢。他忽然覺得愉快,感到要唱一個歌了,就輕輕地唱了一首山歌”。丈夫將一個對妻子的嫖客視作尊貴的人,視作財神,甚至面對水保的公然挑釁還愉快地唱了兩支山歌,丈夫的愚昧在此達到了一種極致。然而水保毫不客氣的囑咐終于激起了丈夫姍姍來遲的嫉妒和憤怒,丈夫的意識在漸漸地蘇醒。當丈夫決意走路時遇到妻子歸來,面對妻子強勢的態度和一把特意買給他的胡琴,丈夫幽幽地說著“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就跟了媳婦的身后跑到船上。丈夫原先的嫉妒和憤怒只不過是一種原始的情緒,而并非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思考后的情感,丈夫仍然處在不曾開啟的心智中。所以當第二晚兩個爛醉的兵士前來鬧事時,丈夫“夾了胡琴就往后艙鉆去”,任由妻子在前艙被那兩個酒瘋子凌辱。但當丈夫聽到大娘說老七同那兩個兵士睡了時,丈夫沉默了,從被迫的失語走向主動的沉默意味著丈夫的意識被觸動了,丈夫開始思考了,開始反思這長期以來“合情合理”的船妓傳統了。而丈夫最終的覺醒是在半夜巡官查船后,丈夫想同妻子在床上說點兒家常私話,卻又被嫖客巡官打斷不能如愿之際。丈夫一早起身執意要回家,再也不能被妻子勸住,面對妻子遞給他的七張票子,他“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原本送妻子去做船妓是出于維持生存的經濟目的,在經濟與情感的對峙中,經濟利益合情合理地成為丈夫的追求,而當丈夫把錢撒在地上的那一刻意味著丈夫已經意識到他和老七之間這種畸形的夫妻關系,經濟的滿足是無法建構起夫妻關系的,夫妻間需要的是情感的維系,是朝夕相處、共話桑麻的愛情。丈夫帶著妻子回鄉下了,蒙昧的丈夫在嫖客們一次次無所顧忌地挑釁下終于走向了人性的覺醒,也許這并不是深刻的覺醒,但至少他認識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作為一位丈夫的身份,夫妻間的愛情遠勝于經濟利益,認識到了湘西長期以來的船妓習俗的不合理和不可接受性。
三、物質與情感的對立,城市與鄉村的對峙
作品中兩次從丈夫的視角出發,對嫖客們的衣著打扮進行了細致的描述。第一晚的嫖客“穿生牛皮長筒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發亮的銀鏈”;第二天來的水保“那一對峨然巍然似乎是用柿油涂過的豬皮靴子,上去一點兒是一個赭色柔軟鹿皮抱兜……手上有顆奇大無比的黃金戒指”。沈從文選取丈夫這種對衣著等物質層面的關注的視角突顯了作品中內置的物質與情感的二元對立結構。
作品中一共出現了四次物質與情感的對立。第一次是丈夫剛從鄉下來到妓船上時,他的煙管被妻子奪去,被妻子塞了一只“哈德門”香煙,丈夫便一直吸著那有新鮮趣味的香煙。然而晚上嫖客來后,丈夫躲到后艙里,便“把含在口上的那支煙卷摘下來”了。第二次是妻子去陪客后,丈夫感到十分孤寂,“他愿意轉去了”,可是半夜里當妻子塞了一小片糖給丈夫后,丈夫就釋懷了,和平地睡去了。第三次是水保臨別時的囑咐讓丈夫感到妒忌和憤怒,但當妻子從岸上回來帶給他一把胡琴時,丈夫的氣便消了。“先是不作聲,到后把琴擱在膝蓋上,查看琴筒上的松香。調弦時,生疏的音響從指間流出,拉琴人便快樂地微笑了。”在這三次物質與情感的對立中,丈夫的驚訝、孤寂、妒忌、憤怒最終都消融于物質的感官享受中,物質在與感情的對峙中始終占據上風。直到第四次,半夜里巡官來訪后,丈夫一早起身決意要走,妻子將七張票子塞到丈夫手里時,丈夫的情感沒有被物質收買,將票子撒到了地上,此時情感超越了物質,也預示著丈夫人性的覺醒。作品中這種物質與情感的二元對立暗含了沈從文二元對立的城鄉觀。從他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在沈從文眼中,城市是墮落的,腐化的,是罪惡之城;而鄉村是純樸的,真摯的,是美好之鄉。在作品中,丈夫雖然愚昧,但是卻簡單淳樸,相反,作品中的城里人卻在沈從文筆下呈現為嫖客的形象:耽于淫樂的船主或商人,虛偽的水保,爛醉如泥、罵著臟話的兵士,貪婪的巡官……而純樸的鄉村人也因為來到了城市才被物化,才走向墮落,“做了生意,慢慢地變成城市里人,慢慢地與鄉村離遠,慢慢地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婦人就毀了”。沈從文信仰生命,崇尚自然人性,用其一生的創作歌頌著那種不為社會現存的有形秩序與無形觀念壓制扭曲的自由意志,歌頌著一切從愛和美出發的人類本性。而鄉村在沈從文眼中順應和承載了人的天性,是孕育人性美的搖籃,相反,城市作為一個充滿了秩序與規則的牢籠則扭曲了人們美好的本性,人們深陷其中便自然會走向毀滅。因此,沈從文在作品的結尾以夫婦向鄉村的回歸喻示了夫婦二人人性美的回歸。
丈夫從人性的蒙昧走向人性的復蘇,從身份的缺失走向身份的重建,從虛偽的城市回歸質樸的鄉村,在沈從文二元對立的城鄉觀中,美好的人性終歸戰勝了物質的束縛,呈現為一種自然的和諧狀態,他始終用他細膩、淡然的筆觸構造著他心中的“希臘小廟”。
參考文獻:
[1]沈從文.丈夫[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6.
[2]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M].長沙:岳麓書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