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峨
虞姬,這位楚漢戰爭的祭品,長眠于皖東北靈璧東郊已2000多年了。2000多年來,她的名字并沒有隨著楚漢戰爭煙云的消散而被人遺忘。她一直活在文人黑客的詩詞繪畫中,曲藝戲劇的悲壯凄婉的唱腔中,代代后人口口相傳中。
但人們寫的、畫的、唱的、相傳的,千篇一律都說虞姬是殉情而死,對這個主題的表達淋漓盡致,悠悠二千年不衰。
其實,虞姬的自刎遠非“殉情”二字可以了結的。
一
她因受寵幸而作為侍從跟隨楚軍統帥項羽長期征戰不止,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給百姓帶來的巨大災難。“可憐萬里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哪一場戰役不是殺得塵土蔽日,狼煙滾滾,血染戰衣,尸體遍野!哪一場戰役不是殺得利鏃穿骨,驚沙撲面,聲斷江河,勢崩雷電,天地兮為之愁愴,草木兮為之凄悲!每一位佩弓執槍,寄身鋒刀的將士,都禍福難料。“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徑不返”。他們奔走萬里,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他們死于荒野,吊祭難至,精魂無依;他們的家人悁悁心目,朝向天涯,但永無歸期。善良的虞姬眼見著莽莽大地,寒風悲嘯,日色黃昏,野草枯萎,衰朽無垠,年年為兇年,家家都流漓,餓殍處處見,到處是荒田,能不為之膽戰心驚,能不為之凄然哀痛!她還希望跟隨項王繼續征戰,讓戰爭再打下去嗎?
二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個女人在情竇初放時,找一個平民男兒作郎君未必不幸福。春天來了,牽手走在春風里,帶著芬芳,沐著歌聲,看紅花綠草,聽蟲鳴鳥唱,著迷于茫茫原野,深深的山谷,如入畫中,似進夢里,輕逸飄然,妙不可言,美不勝收,再同夫君花間飲茶,續寫纏綿,叫人怎樣的心醉神迷。秋天到了,天高氣爽,云淡風輕,與夫君并肩相攜,于夕陽下,在小河邊,日落月升,暮色漸籠,水兒輕淌,鳥兒歸林,看著岸邊靜靜站立的小樹,望著河里輕輕游動的小魚,一切簡潔淡然,波瀾不興,讓人怎樣的欣悅、淡泊、安然。人這一輩子,以時光為楫,用一個個平凡的故事裝進生活的籃子,放人人生的舟楫中,渡著一程又一程的人生之河,就是幸福完滿。不浮華,不矯情,不悲愴,無愁無憂,活出自己,何等愜意!人生可以觀賞鏡中之花,但千萬不可渴求水中撈月,那樣會很苦很累,最后得到的沒有失去的多。人生減去繁瑣和浮華,留下最輕最純的一層給自己,最好!人生以平常凡人的煙火與似水流年相伴,平靜地繁衍生息,悠悠老去,最好!縱橫天下,心懷廣宇,那是偉人的事,與平凡的人,尤其是小女子,何干!冰雪聰明的虞姬追隨項羽陷入絕境時,未必不會想到這一切。但為時已晚,她后悔,她自責,最后她只能走向絕望的一刎。
三
最讓她心寒的是項羽本人。相愛之初,項羽在虞姬心目中或許是智勇雙全的英雄,救黎庶于水火的偉男子。自從跟隨項羽長期征戰,這種形象在她心目中一定慢慢減弱。“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收集貨寶婦女而東。”阿房宮覆蓋三百里,如果不是項羽野蠻作為,將為世界存下一處無可比擬的最輝煌最壯麗的建筑群。司馬遷寫《史記》無限惋惜說:“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既是野蠻破壞,又是霸占和搶劫呀!虞姬親眼所見,難道不會覺得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太殘暴太貪婪嗎?項羽攻下咸陽,以為天下大定,萬事大吉,忘記劉邦正對他虎視眈眈,忘記統一天下責任,急待衣錦還鄉,還得意洋洋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對此,有一個叫韓生的人私下議論:“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他知道后,立即叫人把韓生下了油鍋。虞姬見此又會作何感想?她難道不會認為她心目中的英雄,原來是個道道地地的殘暴兇狠之徒,是個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氣量狹小之人嗎?起兵之初,項羽手下不乏杰出人才,多謀善斷的陳平,智勇雙全的韓信都曾立于項羽帳下,但都不被他重用,正是這兩人最后埋葬了項羽的前程。范增曾在鴻門宴讓他一舉殲滅劉邦,他不聽,而對“內奸”季父項伯,他卻信而不移。他不敗誰敗!冰雪聰明的虞姬一定看出了項羽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他雖直率、勇武,但無謀略、無眼光,成不了大事。在垓下陷入絕境的虞姬,清醒地看到大勢已去,原來想跟隨項王奪得天下的心氣,泄得一干二凈。她不死,又能如何!
四
再說,就是項羽最后統一了天下,當上了皇帝又能怎樣?許多年來,她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他,經歷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歷過戰場上駭人的恐怖,也經歷過饑餓、寒冷、疲勞、顛沛,但項羽這顆熾熱的、充滿了光彩的、噴出耀眼火焰的太陽,始終照耀著她,始終只屬于她一個人。“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能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暗的房子里,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得到的只是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沉香木棺,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所以,當項王要突圍時,她微笑著搖搖頭,迅速抽出小刀,刺進自己的胸膛。項王急忙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嘴唇顫動著,他隱隱聽到她一句讓他迷惑不解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虞姬永遠地走了,她是在看透了一切,經歷了一切,思考了一切之后,義無反顧地走的。一個看透了一切,自責、悔恨、絕望的人走了,是了無牽掛的。
只是世間知音太稀了。她死后兩千多年來,幾乎無人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反把她的死只看作是“殉情”。男人們都太需要女人對自己的忠貞,為自己殉情而死,故總是借虞姬的自刎,來宣泄自己的內心隱秘的欲望。可憐的虞姬啊!活著她不能左右男人的世界,死后她更無法捂著男人們的嘴巴,消除男人們的心思啊!我們只能慨嘆“虞兮虞兮奈若何”!
選自《中國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