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盤情結

天疆

小時候曾經精心呵護過門前的幾株葵苗，那是我不經意間隨性丟棄的。不曾想，它僅沾著雨水，汲取著土地的養分鉆出了土壤，在日日的陽光下長出了葵盤。于是，它的生長在我的忘性中多了一份關注的目光。我把圍欄扎好，讓它與身旁的白楊一起生長。

葵花幼苗雖然高低不等，卻出落的各自有形，婷婷圓滿。細眼打量，綠色的葉片托舉起高高在上的葵盤，花瓣的籬墻圍圓一圈子房，呵護起一張張葵盤孕床里精細的籽蕊落巢網穴生根，生命的子系就這樣舒展著開放。

有一支歌總是耳熟能唱，大意是“葵花朵朵向太陽”。那些年經久不衰，人們都趨之崇尚，我也概不例外。這樣看來，物種不同卻都是如此。葵花的個性恰似太陽的忠實粉絲，一致向陽，讓我崇拜它的忠誠屬性，還有光合作用的生長本能。這個世界真是此物既是彼物，物物通性，這是太陽和我心中的偶像強大的吸引魅力所在的現實寫照。

細密的葵穴，猶如蜂巢，獨有的微小籽蕊密如蜂仔，個個規整，個個落巢，從不越過界限破壞葵盤的規矩。我還能看見它們姊妹相依，定格成網，花蒂之下葵籽會落入屬于自己的空床。一旦孕育出來，就會心懷沉實。大的飽滿，小的興許是營養不良，偶或有個別空果，這也無可厚非，不必怪責。小時候不懂，總以為是別的葵籽奪走了它的養分，讓它長不成果實，空有一具軀殼。每每遇到看似空殼的瓜子于是棄之便罷，嫌它嗑著費事。還想當然地拿自己來類比，“這個干癟的像我，屬于營養不良。”后來上學了，老師告訴我“其實，植物結果需要花粉受孕才能做到。”如此，才懵懵懂懂恍然醒悟。植物或人類看來都有部分相同的本性，都有個受孕的過程。掰開一株葵盤，密如蛛網的葵盤雖然給每一顆葵籽提供了一個生存的巢穴，但往往還是會有少量不接子的。而能不能坐果，那要看能不能早期開花授粉了。

到了市井，難得再種兒時的種子了。即使有意，還得抄持花缽盆具，金色的夢封存了多時，萎蔫了，就在偶爾醒來的夢里蒼老，直至進入我的原裝文本庫目。落座市井都得找到一處屬于自己的巢穴，或是金碧輝煌，或是簡陋的工房，都得一一對應，落穴安身，就像葵籽屬于那穴自己的網窩一樣。學著做事，事事漸漸老成，恰似葵子逐漸成熟的生長過程，一晃，時光匆匆葵葉一樣蔓長，我再也無法從容地暫歇一下生命的鐘擺。

隨后，我想一定要有自己的規劃，跟著眾人一起跑趟，枯燥無味。效仿生物，比鄰而居，這是綠色生命的延續。于是，兒時的天性又被呼喚了出來。去花卉市場，買來了盆栽錦葵。是生命都有本性，它也一定通著我的管脈，習性天成，自然有誠意，有生命的章法。雙雙對比，我一定會聯想出比它更高明的思維空間。精心侍弄，澆水施肥，有板有樣，那兩株袖珍的葵盤睜開了黃瓣的圓輪，節節生長疏落得體，婷婷有致。生命在陽光下緩緩向上，還留著它固執的屈光本性。陽光相背，體恤融身，脈脈傳遞著物性的信息。長著長著，我就發現還是有一些問題。它總是日日開花，卻始終不見果實收獲。“有景無果終是盆景”，這是我過后斷然下的結論。

那年，再去田園邊疆我又看到了大片的葵花作物，活生生地長在一望無垠的條田里，爭奇斗艷，連綿不絕。這是我久違的場景，在熟悉不過的莊園。我的世界又融化在一片金色的葵海里，沒有雜陳的磕磕絆絆。視界遼闊，一覽無遺。天光下，我可以自由地數著星星，三顆兩顆都摘在自己的手中，落在葵盤里，藏起，還能收獲夜色中的朦朧。那個時刻，灰蒙蒙的市容不見了，鬧心的噪音消失了，城市高大的墻體不再闖入眼簾添堵我的視界，似零星的殘跡廢墟，長滿了枯死的怪物，鋸也鋸不掉，像一把鎖具枷銬著真誠與樸質的村野氣息，久了，就會窒息。人們對它的關注似這葵盤般屈光，又隱隱地有著本質的區別。在自然的懷抱，我們是本性的矮人，話到嘴邊就會少了半截，短到一寸長的葵子。回鄉，才引回鄉村的歌謠，就像陜北的信天游，西北的風一樣厚實狂烈。一同作伴，交心為伍，有物性，我認為是最能潛心構思的拓片，總想實實在在的拓下來，可是，一進家門，社會的惡習就把本性全都忘光了。實質的心態就是缺乏誠實與虔心。冥冥中還憶起當年的一個短片，那也是在昔日的校園里。有一個黑五類的學童涂抹了大字報中的葵花，看上去好像是大大的幾幅眼鏡，這可觸犯了戒律。于是，一群紅衛兵小將群起而攻之。批斗會讓本就在另冊的當事兒童伏法受誅。這事總是陰影，落在空穴的葵籽總有異命，沒完沒了的鬧心，仿若晃晃的天光下少了一縷光線。過后，我得出結論：“跟隨就是潮流，規矩才是正途。”所以，直至今日，還是忘不掉隨從，葵盤屈光的本性使然，就像仆人隨時侍奉主人那樣。

常常會回到過去童年的真誠與頑劣，最是難忘的是閑散的心應該守住各自的方圓，引力就在網穴里，懷念是舊的，懷念是童心。沉沉的，走進去，那一點點短短的卷宗就會慢慢打開金色的網頁。

沐浴成心，今夜，木魚聲聲從遠處長亭外的寺廟中傳來，封存的秘籍似一串串咒語。隨手解秘，心很苦，癡迷不如木訥，我于是坐在了電腦旁，走進了網絡。一張無形的網，亦如葵盤網穴那樣，也有它自身的規矩。輕敲鍵盤，一點點地消磨時光。拜師，稱王，善與惡，友人與陌路都在遠處隱隱的巢穴里落座，顯身。眼前，仿佛剎那間又閃現出一片金黃，艷艷的，似童年的夢，似少年的誠，似地里的果實一樣可以隨意拾取，然后，盡興地一點點消化，直至最后在身體中自由地發芽。來著，去著，走著走著就進入了錦繡殿堂，虛的，實的，金燦燦，路向隨流，應著電波遙遙地朝向有形，或多或少我都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還有他和她，罩著，引力向陽。容身其中，興奮或迷茫，一并歸入斑斕，再遁跡于空門。

等著收獲，這是我多年的愿望，是童年貧瘠生活里饞嘴孩子的渴求。如今，并不希圖家中的錦葵會有什么收獲。春去秋來，有的是果蔬，清洌洌的瓜果蜜汁水潤，消散我體內旺旺的火氣，沉沉的暮色收歸心氣，養生僅僅是找回體溫，收斂一下圈不住的野性。而那種種植的快樂，才是慢慢成熟的感覺。今夜，心歸入靜，盤腿坐在家中，暖暖的熱風從空調中吹來，家話沉長綿綿。望著還在室內生長的錦葵，寒冷被封在屋外。取出超市里購買的葵子閑磕，顆顆入味，籽粒飽滿，更不用去想什么空癟的瓜子，不用我再像當年一樣，從布袋中取出放入鐵鍋里，用細沙慢慢翻炒，把握火候，生怕出格成一鍋“糊”品，正是慢慢熟透的瓜子香味，才會從鍋內逸入胃口，消饞我的“鼠”性。

真想再找回到那片金葵的私有領地，我知道，那里面藏著童年的清純和天真，無邪地外露在陽光下接受沐浴，就像葵盤一樣需要陽光，收獲期來臨，就會有一份成就的滿足感。而驚詫我與它是那樣的不對等。我有家，有子，它卻帶著果粒進入了我的腹內，再不能生根發芽。這讓我又想起了老師的那句話，“不受孕就無果”。看來還要再加上一句：“能不能進入原生態的土壤里”。家里的觀賞錦葵到底不是在大田里生長，那是成片成片的自然生態的金葵，雌雄間雜，可以互惠授粉彼此關照，更主要的是能夠身貼身，肩挨肩地近身受孕，這才是癥結的要害。沒有果實的自然永遠走不到終點，循循續續定然有個輪回。有一顆種粒，這是無機的自然最大的克星，而克星的“克星”就是我們人為的態度，這是萬物世界眾生相的幕后推手。我家的錦葵雖然成活，即使典雅精致，也會沒有了后續的手段和動力。生存繁衍不僅僅是葵花，還有我們人類。延續的基因可以復制，卻不能隨性否定。否則，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了。

這樣看來，我不該此一時，彼一時，再去懊惱抱怨更多了。

選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