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樹棗

路軍

那天，我收收屋子，看見在陽臺的袋子里，裝著很多的紅棗，干癟，攢著密密的皺紋，這是母親年前秋后送來的，晾在陽臺的木廚子上，后來就收進了袋子里。

我常常遺忘它們，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我不敢停下腳步，我匆匆走著，每一天，都像一塊機械手表一樣，一天天旋轉，不知所終，在這紛擾雜亂的生活里，我還有時間思考已經是一個奇跡，我有時間去逛街，也沒有時間去角落里，看一看還有沒有來自故鄉的東西。

那些紅棗，就是我遺落的故鄉的一種痕跡。

只有，紅棗被擺上了茶幾，洗得干干凈凈，透著一股幽幽的光，我好像在那一剎那，感覺靈敏了，味蕾復蘇了，蹲在紅棗的跟前，像一個孩子一樣的匍匐我的身體與靈魂。我嚼著它們，慢慢嚼著，味蕾擴散著甜潤的滋味，我仿佛在空曠的故鄉原野中信馬由韁。

一次，我會吃掉一大堆，裸露的棗核裸露著思想。

故鄉，幾乎家家都有紅棗。年年十月，我都要回一次故鄉，豐收在召喚我的腳步，召喚我去田地里掰棒子、摘蘋果、摘紅棗。家里后院，一溜的棗樹，我記不得是哪一年栽種的、聽爺爺說過，之前的草屋已經有六十多年的歷史，棗樹大概就是后來栽的，如今，粗者已碗口粗，高過了瓦房頂。

秋天，棗樹上一粒粒的成熟棗子，好像紅瑪瑙，去后院，我踮著腳尖，伸長胳膊，拉扯橫生的枝條，拉扯到跟前，摘下十幾枚，然后，用水缸里的山泉水洗凈，卡蹦卡蹦地嚼著，甜里透酸，酸中漫甜。

母親就說，等走的時候，讓你爸給你摘一袋子拿著。我推辭，母親感到不快，你這孩子，不拿，樹上的棗子也得白瞎了，我和你爸也吃不了。我就搬來一個鐵梯子，駕到棗樹旁邊的房后墻壁上，一步一步登到梯子上，掛上柳條筐，拉扯棗樹條，棗葉簌簌飄落，一個秋天就在這種飄落中轉身而去。一枚枚紅棗被我扔進筐子里。樹上還有數不清的紅棗，我從小就沒有練出上樹的功夫，只好看著那些我無法夠得著的紅棗。

父親好像知道我們上不去樹，已經回來了，他上了梯子，一只腳邁上了棗樹的枝椏，雙手揪住枝條，一個閃身，攀上去了。整個棗樹都在搖晃，我擔心父親的身體，父親已經快到七十歲的人了，還要給我在棗樹上忙碌，我看著父親踩著顫巍巍的枝條，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父親還在攀著，他已經快要跟棗樹一般高了，枝條不斷碰著瓦房頂。我仰望父親，在白云的背影里，他顯得瘦弱而單薄。父親的一筐子摘滿了，俯下身子，拎著筐子綁縛的木鉤子，懸垂給我，我接下重重的紅棗。

一樹紅棗，暖了游子的心。回到城里，不等晾曬好，我就在陽臺那兒一粒粒撿拾著吃著，剛下樹的棗子，還帶著故鄉泥土的芳香，在氤氳的濃香里，我閱讀故鄉的影像，閱讀我的父親和母親。

這些年我回家，家中的棗樹已經不限于后院，在西山堤壩界子上的酸棗樹，早被父親嫁接成了紅棗。野酸棗長得太慢了，好幾年，都是矮矮的灌木叢，紅棗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于山棗樹的融合中，故鄉的因子得到了膨脹和延伸。山里的棗樹就喜歡山里的空氣和水源，喜歡田地深處的哺育，一棵棵瘋長，看著不粗，卻有著如今孩童一樣挺拔的身高。紅棗汲取了酸棗的基因，比之家棗圓潤與有味道。我都是邊摘邊吃，沒等摘完，肚子在已經盛不下了。

母親歲數大了，第一次指望我回來幫助她和父親收秋和摘棗，還不住地囑咐我，明年一定會來，要不然，光憑我和你爸，弄不完就得瞎到地里。母親心疼這些紅棗，說得我眼圈紅紅的。我何嘗不想回到鄉村中與我的母親和父親陪伴，可是，我已經不是青春年少時，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沒有人攔阻的人了，我行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很多眼睛在看著你。

在異鄉的土地上，每逢秋天，小區門口，忽然就來了一些賣紅棗的商販。我認不出哪一個是我故鄉的賣棗人，只有聽得見他們開口說話，那濃濃的鄉音飄過來，你才會格外多看兩眼，甚至與他聊上幾句，以確定他的家鄉到底離我家多遠，我是否還與他有親戚。一大笸籮，紅棗堆成了小山，一些碎葉子，散落其間，我明白，這也是一種特有的符號——剛剛下樹，童叟無欺，來自故鄉。

說來奇怪，買回來的紅棗，我一粒粒品嘗時，總想起我家后院和西山的紅棗，這些棗子沒有我家的棗子香。

母親將剩下的棗子放好，來年五月節到來，她用泉水浸泡這些干癟的棗子，蟄伏了一冬的紅棗慢慢蘇醒了，臉色紅潤，母親就將他們包進粽子里，等著我們這些在異鄉土地上鮮有機會品嘗家鄉味道的人們回來。我一般不會違約，早早收拾行囊，回到家里。那些紅棗就像安魂散，我在異鄉的很多繁瑣的思想都變得簡單了，虛無煩亂、彷徨與憂傷都好像早晨東山的云霧，在陽光照耀的那一刻，消散無痕。

一樹棗，一世情，這些棗樹，是我故鄉影像里不可磨滅的痕跡。后院的棗樹默默地長著，它的生命力比人還要健壯，西山的棗樹，一轉眼，已經高得我伸長桿子都難以觸摸到它的發梢。

紅棗到了我家，就像一個捻熟的朋友，開始還想著，過后就往往忽略他的存在。在不經意問，我看見它們落寞的背影，是我冷落了紅棗，冷落了故鄉。

真不知道，我將來是否能實現我的那些土地諾言，回到故鄉去，回到我瓦屋去，在秋天果實成熟的時候，在后院里，我踩著梯子，在棗樹上摘棗子，顫顫巍巍的背影里，夕陽還在滿目燦爛。

選自《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