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彬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6)
“非常”的語法化歷程及其動因
薛玉彬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410006)
摘要:“非常”作為一個特殊的語言單位,在語法化過程中經歷了不同的發展階段。“非常”在形成初期是“非”和“常”以偶然連用開始的,后來逐漸出現了“非常+之+名詞”等用法,這樣“非常”的結合更為緊密,為以后“非常”虛化為程度副詞提供了可能。試圖通過語料分析和理論結合,探討“非常”語法化的歷程和其中的形成機制和主要特征。
關鍵詞:非常;語法化;動因;機制
“非常”一詞經歷的發展時間很長,也經歷了由實變虛的語法化過程。《漢語大詞典》對于“非常”的注釋有6個:1.不合慣例;不合時宜。2不同尋常。3.突如其來的事變。4.非分,不合本分;指不應得到的地位、財富等。5.很,十分。6.佛教語,無常。《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對于“非常”的注釋為:1.[形]屬性詞。異乎尋常的;特殊的。2.[副]十分;極。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收錄的“非常”的注釋和《現代漢語詞典》的大體相同。楊榮詳認為“語義基礎是副詞形成的基本條件。”[1]綜合來講,不管是虛化與否,“非常”都存在一個共同的語義基礎,就是異乎尋常。董秀芳[2](2002)武振玉[3]等學者已經在這方面做過一些研究和論述,這里就我的個人看法進行詳細分析。
一“非常”的發展演變歷程
我們都知道,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最大的差異就在于古代漢語是以單音節詞為主。所以,“非”和“常”最初主要當作單音節詞使用。那么,我們就首先要找到“非”和“常”在句法位置上連用的現實可能性。根據我們對于語料的查詢,我們能得到的最早“非”和“常”連用語料是在西周的《周易》中。
(1)大蹇者,非常之蹇也。
(2)旅非常居,若可茍者。
(3)又言能散其小群以成大群,使所散者聚而若丘,則非常人思慮之所及。
綜合這三個例子可以看出,(1)和(2)都為“非+常+名詞”,雖然(1)中“非+常+之+名詞”結構“非”和“常”似乎關系更為緊密,但是由于這樣的結構還不具有普遍性,我們還不能把它當成“非常+名詞”的結構,而是“并非+平常的/常見的+名詞”。而(3)中僅僅是“非+(常+名詞)”結構,其中“非”和“常”很明顯僅僅是偶然性的相連,而“常”和名詞的關系更為緊密。值得一提的是,單音詞出現“非”在“常”前的連用現象而不是“常”在“非”后的連用,為“非常”作為一個固定用法的形成提供了句法結構上的可能性。
那么,怎么才能判斷“非”和“常”是偶然性的相連還是固定性的相連呢?從《漢語大詞典》的注釋中可以知道,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非常”曾經有過“突如其來的事變”這樣的名詞性的意義,所以,我們可以據此判定,出現名詞性意義的“非常”已經成為了固定性的詞匯結構。另外,Bybee[4]曾強調了語法化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重復,促使一個詞語語法化進程的必要條件就是它具有足夠高的使用頻率。使用頻率越高的實詞,就越容易作為語法化的始源,也就越易被虛化為語法標記,其結果反過來又提高了該形式的使用頻率我們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文獻資料共找到“非常”連用的有16例,其中作名詞使用的在《兵法》中找到2例。
(1)五騎馬,於營四面,去營十里外游奕,以備非常。
(2)脂油炬,於城中四衢、要路,門戶晨夜不得絕明,用備非常。
這2例中“非常”的詞性為名詞,意義都是突如其來的事變。我們可以說這就是“非”和常出現固定連用現象的萌芽階段,但是還不能成為標志性的“非常”固定連用的證據。
到兩漢時期,“非常”連用的現象多達74處,我們選取了當時的三種具有代表性的文獻進行分析。

文獻出現總次數非常+之+名詞非常作名詞《史記》2437《漢書》2597《論衡》1050
由上可以看出,“非常+之+名詞”的用法已經出現很多,比如“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非常之變”。在這三種文獻中“非常”連用的用法所占的比例較大,由此我們就可以推斷,非常在這一時期已經并非偶然性的連用,而是在句法位置和句法結構上有了一定的固定性。另外,我們還可以看到“非常”做名詞的用法也增多不少。那么這種使用頻率的提升,就可以說是“非常”成為固定用法成熟的標志。不僅如此,我們還見到了這樣的語料:
(1)鳥獸奇骨異毛,卓絕非常,則是矣,何為不可知?(選自《論衡》)
(2)大將軍鳳心不便共王在京師,會日蝕,鳳因言:“日蝕,陰盛之象,為非常異。”(選自《漢書》)
(3)今留侍京師,詭正非常,故天見戒。(同上)
這三例都是“非常”和形容詞連用。不管是“形容詞+非常”還是“非常+形容詞”,這都是前代所未出現的用法,這里可以作為“非”和“常”的詞組搭配,但是我們不可否認,在這里已經看到了“非常”作為程度副詞的可能性和趨向性。但是因為還屬于個例,可以說“非常”此時已經有了作為程度副詞用法的發展趨勢,而且有了“修飾詞+非常”和“非常+修飾詞”兩種趨向。這在后代的使用和發展中也是合理的。
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非”和“常”連用的頻率依然在不斷地發展。另外,不計“非常”直接修飾名詞的現象,統計出來“非常+之+名詞”的出現次數顯著增多,非常作為程度副詞的現象也有所發展,如下表。

出處出現總次數非常+之+名詞非常作名詞非常做程度副詞《三國志》331541《北史》35940《宋書》20631《世說新語》7002《昭明文選》251231
在語法化的過程中,“非常”的用法在這一時期延續了前一時期而發展,雖然并沒有很大的突破,但是在“非常”做程度副詞的用法上趨向性更加明確,而且主要是“修飾詞+非常”的用法。比如:
(1)淵便泣涕,投劍歸機,辭厲非常。(選自《世說新語》)
(2)桓謂遠來投己,喜躍非常。(同上)
(3)魏晉六朝搜神后記馬子便令坐對榻上,陳說語言,奇妙非常。《搜身后記》
(4)自此以后,虎暴非常。(選自《搜神后記》)
(5)奇偉之物,譎詭非常,卓然絕異,窮極事變。(選自《昭明文選》)
這幾例無一例外都是“修飾詞+非常”的用法,而“非常+修飾詞”的用法還沒有出現,前代的出現的現象也只能算是個例。這也說明“非常”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還不夠成熟穩定,依然在發展之中。
到了唐宋時期,“非常”作為一個詞來使用的用法已經較為成熟穩定,而且在前代發展的基礎上,程度副詞“非常”也有了進一步的發展,如下圖。

出處非常出現總次數程度副詞非常(后)程度副詞非常(前)《敦煌變文》502213《晉書》8121《祖堂集》51《舊唐書》4642《資治通鑒》844《太平御覽》162《五燈會元》1111《欒城集》1411
“非常”作為程度副詞雖然在整體所占比例中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進展,但是從對《敦煌變文》的統計來看,“非常”位于修飾詞前的用法已經較多出現,并且還有一些新的用法。例如:
(1)白莊聞語,大奴(怒)非常,遂喚遠公直至面前,高聲責曰:“你若在寺舍伽藍,要念即(既)不可。”(選自《敦煌變文》)
(2)陳王聞語,大怒非常,處分左右,令交托(拖)入。(同上)
(3)阿娘見后園果子,非常最好,紅桃先(鮮)味。(同上)
(4)此皆非常大費,而常賦之外,無大增加,未聞必待青苗以濟國用。(選自《欒城集》)
(5)空中有聲曰:“此乃換骨,非常痛也。”(選自《五燈會元》)
可以看出,例(1)和例(2)屬于程度副詞“非常”用于修飾詞后的用法。例(3)、例(4)和例(5)是“非常”位于修飾詞前的用法。在這個時期“非常”位于修飾詞前的用法已經逐漸多起來。而且也出現了像例(1)和例(2)中“大怒非常”這樣“副詞+形容詞+非常”的現象。這時“非常”作為一個詞的用法雖然已經趨于穩定成熟,但是“非常”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還是有待于發展的。也出現了例(3)和例(4)中“非常最好”“非常大費”的“非常+ 程度副詞+形容詞”的用法。我們也可以看出,這是因為“非常”作為程度副詞副詞語法化的程度不夠高,所以在人們意識中“非常”之后還需要其他表示程度的詞來輔助。當然。但是在例5中,“非常”也有直接修飾形容詞的用法,說明“非常”在不斷的發展中用法開始逐漸穩定。
到元明時期,“非常”的用法并沒有太大的突破,主要是在前一時期的發展基礎上繼續鞏固,“非常”作為程度副詞的用法更為明確和穩定。

出處非常出現的總次數非常位于修飾詞后非常位于修飾詞前三言3786二拍35213《封神演義》1120《西游記》921《水滸傳》1311
從整體上來說,這一時期程度副詞“非常”并沒有帶來很多新的用法和發展。其中“三言”和“二拍”中程度副詞“非常”出現的次數相對較多,但是比較而言,“非常”位于修飾詞前的用法要少于“非常”位于修飾詞后的用法。
到了清代,“非常”作為程度副詞出現的次數有了更大的發展,并且在用法上還有了很多變化。可以說現在程度副詞“非常”的用法在清朝已經基本形成。這一階段可以說是“非常”發展的關鍵階段。

出處程度副詞“非常”出現的次數非常位于修飾詞后非常位于修飾詞前《聊齋志異》770《紅樓夢》24231《儒林外史》110《鏡花緣》11110《兒女英雄傳》11101《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1129《官場現形記》15114《孽海花》37334《老殘游記》413
從統計中可以看出,從作為程度副詞的“非常”的用法已經定型,而且從后四部文獻中可以發現,到清代后期,程度副詞“非常”位于修飾詞前的現象要多于位于修飾詞后邊的現象。和現在程度副詞“非常”的句法位置特征已經基本一致。另外,在用法上,也出現了一些變化。例如:
(1)大少爺聽了非常之喜,便托黃胖姑問一共多少價錢。(選自《官場現形記》)
(2)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動者。(選自《聊齋志異》)
(3)吳二得了二百銀子,非常歡喜,原注不動。(選自《老殘游記》)
(4)他看了信,立時便非常后悔。(選自《官場現形記》)
形容詞“非常”在以前多以修飾形容詞為主,在清代,出現了非常修飾動詞的用法,而這些動詞主要是心理動詞。比如,例(3)和例(4)中的“非常后悔”和“非常歡喜”。這一用法現在在也是經常用的。另外,還出現了像例(1)和例(2)這樣的“(程度副詞)非常+之+修飾詞”,這不同于“(形容詞)非常+之+名詞”的現象。
二 “非常”語法化過程中的單向性
“語法化的一般過程是從實變虛,從虛變為更虛的過程”。[5]這樣的發展過程在“非常”一詞的發展中表現得較為特殊。從意義上來講,“非常”作為詞組的意義內容是比較實在的,即不是常規、不同于常法。而作為程度副詞的“非常”僅僅表示程度很高,意義更加虛化,其意義因修飾詞才能更加具體化。比如,非常快樂指的是快樂的程度高,非常傷心指的是傷心的程度高,非常快就是快的程度高,不是一般的快。
值得一提的是,在當前“非常”作為程度副詞使用的頻率較高的發展階段中,依然還有很多諸如“非常男女”“非常時期”“非常可樂”等“非常+名詞”的用法。很多人認為這是一種新的用法。然而,從對于“非常”的注釋中,我們就可以看出“非常”作為形容詞的意義始終沒有發生改變,還依然存在著,這主要是因為“非常”的語法化不夠徹底。這里的“非常”大部分屬于形容詞性的。在發展的過程中,“非常”作為名詞的用法雖然已經基本消失,但是“非常”作為形容詞的用法始終還存在著,“非常”并沒有完全地走向虛化。
Hopper&Traugott認為“語法化往往伴隨著詞類范疇的降類特征(decategorization),其順序為主要范疇>(形容詞/副詞)>次要范疇。這里的主要范疇就是名詞和動詞。”[6]“非常”的發展過程也是完全符合這樣的順序的,最開始的“非常”是一個否定詞“非”和名詞“常(常規,常法)”相結合的詞組。重點意義落在實詞“常”上,后來逐漸出現了形容詞性的用法和程度副詞的用法,而且程度副詞的用法占比重較大。所以說“非常”完成了前兩個階段的發展,并沒有形成第三個次要范疇的階段,但是這并不能說“非常”不符合降類特征。
三重新分析在非常語法化過程中的作用
重新分析是在語法化過程中的重要機制。Hopper&Traugott認為“重新分析發生在語言橫組合層面,指的是表層相同的結構,其內部構造因語用或其他原因被重新劃分邊界,從而從底層上改變了音位、詞法、句法的結合方式。重新分析可衍生新創結構(emergent structure) ”。[7]
在“非常”語法化初期,就是重新分析的機制讓“非常”作為一個詞成為可能。可以看這三個例子。
(1)道可道,非常道。(選自《老子》)
(2)王曰:“夫蓼太子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為漢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選自《漢書》)
(3)太子之自相,是三人者皆以太子為非常相也。(選自《史記》)
例(1)中的結構為“非+常道(普通的道理)”,“常”修飾的對象是“道”,“常”和“道”的關系更為緊密;“非”修飾的對象是“常道”而不是簡單地“非”和“常”在線性排列上的連用。例(2)中“非”修飾的是“常人(普通的人)”,“常”和“人”的關系更為緊密。例(3)“非”修飾的是“常相(一般的相貌)”,“常”和“相”的關系更為緊密。而到了后來,出現了“非常之人”“非常之兆”的用法,“之”的引入,讓“常”和修飾詞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遠,而“非”和“常”就變得緊密起來,這樣一來,內部的結構就被重新劃分,這種結構上的重新劃分,直接使“非”和“常”關系就更加緊密,就為“非常”重新分析為一個詞提供了可能性。
四 “非常”語法化過程中主觀化現象的衍生
語言不僅表達命題意義,而且還透露出說話人的情感和態度。說話人會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這就是語言的“主觀性”(subjectivity)。[8]“如果這種含有說話人主觀信念和態度的形式和結構逐漸衍生出可識別的語法成分,這就是主觀化( subjectification)”。[9]“非常”的發展經歷的時間很漫長,當然在發展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主觀化的現象,雖然這樣的現象并不突出,但是從以下的例子中,我們可以明顯發現其中的區別。
(1)道可道,非常道。(選自《老子》)
(2)太公曰:「夫天下,非常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國,非常一人之國也。(選自《兵法》)
(3)今年正月間,正在門首閑步,看見相公在門首站立,儀表非常,便覺神思不定,相慕已久。(選自《初刻拍案驚奇》)
我們通過選取時代相隔較遠的例子來使這樣的區別更加明顯。例(1)和例(2)中,“非”作為否定詞出現。這兩個例句中都是屬于否定判斷句,其中并沒有表示情感和態度。而例(3)就有很大的區別,“儀表非常”從意義上來講,就是相貌不同于一般人。從情感上來講,就具有評價褒揚的性質。另外,現在我們常用的非常美麗,非常難吃,非常傷心等都有在情感上的加深,或者加強的作用。從這方面來講,“非常”所體現出來的主觀性也是不可忽視的。
參考文獻
[1]楊榮詳.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商務印書館,2005.
[2]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展[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2.
[3]武振玉.程度副詞“非常、異常”的產生與發展[J] .古漢語研究,2004(2):67-69.
[4]Bybee,J,R·Perkins & W·Pagliuca.The Evolution of Grammar:Tense, Aspect,and Modality in the Languages of theWorld[M].Chicago:The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4.
[5]王寅,嚴辰松.語法化的特征、動因和機制——認知語言學視野中的語法化研究[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5,7.
[6][7] Hopper,P·J. & E·C·Traugott.Grammaticalization[M].CUP,1993.
[8]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
[9]Traugott,E·C·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sation [A].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fication[C]. Eds. D·Stein &S·Wrigh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 31-54.
Class No.:H13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蔡雪嵐)
History and Motivation of Grammaticalization of Chinese Word Feichang
Xue Yub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06,China)
Abstract:As a special language unit, the Chinese word Feichang has experienced different stages in the process of grammarization .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word Fei and Chang were used together occasionally . The pattern Feichang + Zhi + Noun has been emerged gradually . As a result, the combination of the word fei and the word chang was more closely related, which led to the possibility of Feichang pattern . Through the combination of data and theoretical analysi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motivation and the main characteristics of grammaticalization of Chinese word Feichang.
Key words:Chinese word Feichang; Grammaticalization; motivation; mechanism
中圖分類號:H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758(2016)01-0139-4
作者簡介:薛玉彬,碩士,湖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