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一個難以形容的城市

樂玉成

在德里工作生活了19個月，突然接到調令要回國。這些天每一次出行，我都要貪婪地多看這個城市幾眼，也順手拍幾張照片，以記錄下對它的流連與眷念。

在我的外交生涯里，除德里外，我還常駐過三個城市——莫斯科、紐約和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相對于莫斯科的恢弘、紐約的繁華和阿斯塔納的年輕，德里給人的第一印象好似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讓人很難一下子理出頭緒來。我至今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它。暫且采取意識流的辦法，說一說我的觀感吧。

德里有新老之分，一般來訪者首先認識的是新德里。從機場進城，新德里是必經之地。我記得剛到任時，第一件事是向慕克杰總統遞交國書。車行至一座叫瑞希納的山上，迎面而見一個巨大的建筑群，融歐洲古典風格和印度傳統特色為一體，氣勢恢弘，威嚴莊重。總統府居中而立，居高臨下，高大的穹頂、雄偉的建筑、寬闊的廣場、美麗的“莫臥兒式”后花園，都令來訪者印象深刻。其占地面積據稱曾是世界各國總統府之最，直到2014年才被土耳其總統府超越。我后來曾有幸多次出入此府，里面的布局和風格，包括每次活動的場面和氣派，處處都打上了深深的英國皇家烙印。

總統府兩側，分別是外交部、國防部、內政部、財政部等核心部門。一條約三四公里長的國王大道將總統府與類似巴黎凱旋門的“印度門”相連，每年的共和國日閱兵就在這里舉行。與國王大道相交的是人民大道（舊稱王后大道），通向新德里的王府井——康諾特商業中心（簡稱CP），這也是典型的倫敦式建筑，各種名牌商品店琳瑯滿目。來到這里購物，仿佛置身于倫敦的牛津街。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英國殖民者為從加爾各答遷都，開始在德里古城南郊興建新德里，但建成沒多久就被趕走了。英國為新德里的設計和建設用心良苦，投入甚巨，本想通過遷都德里鞏固其在南亞次大陸的長期統治，不承想卻為年輕的印度共和國做了一件嫁衣裳。

英國人撤走后，新德里的建設就與尼赫魯家族密不可分。尼赫魯本人身為印度獨立后的第一任總理，一干就是17年，接著是他的女兒英迪拉·甘地執政15年，再后來是英甘地的兒子拉吉夫·甘地繼任5年。尼赫魯家族斷斷續續長達37年的統治不僅領航了新印度，更是塑造了新德里。

走在這座城市里，尼赫魯家族的影響可以說無處不在。以這個家族三位總理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廣場、機場、大學、公園、博物館、天文臺等遍及全市。出中國大使館幾百米就是尼赫魯博物館，作為曾經的總理府，里面一切依舊，實物和圖片展示著尼赫魯不平凡的一生和印度獨立前后的激蕩風云。我曾多次來這里參觀，想象著半個多世紀前，這里作為印度的核心和中樞，該是多么的神圣和神秘！

如果說新德里出自英國人的手筆，那么老德里則要歸功于歷代穆斯林王公們了。

德里地處北印度中心，處于印度河與恒河之間，扼守著進入南亞次大陸的戰略大通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歷史上，印度飽受來自波斯和突厥的穆斯林入侵，它們幾乎都是先攻占德里，再一路南下。即使南下不成，也從不放棄德里。從12世紀到18世紀的600多年里，德里的主人基本上清一色都是穆斯林。這些王朝如今多只剩下殘垣斷壁，歷史也已無從查考，有點故事或者說還值得一提的是奴隸王朝和洛迪王朝。

奴隸王朝的締造者顧特卜本是一個突厥奴隸，被賣給了阿富汗古爾王朝總督穆罕默德·古爾。他忠心耿耿又驍勇善戰，率軍攻下了德里，被破格提拔為將軍，并當上德里總督。1206年古爾被刺身亡，顧特卜借機另立門戶，建立奴隸王朝，創建了德里蘇丹國。蘇丹國的建立，標志著德里進入穆斯林統治時代。顧特卜還有一大貢獻，他為德里留下了世界上最高的磚砌宣禮塔——顧特卜高塔。這座印度最早的清真寺已不復存在，但120米的高塔仍是游客必訪之景點。

位于市中心的洛迪花園則是洛迪王朝的遺產，里面有洛迪王朝的古堡、陵寢和清真寺。英國殖民當局遷都德里后，模仿紐約的中央公園，將其改造成市中心花園，里面古木參天，鳥語花香，湖水蕩漾，現在是德里市民晨練休閑的主要場所。

洛迪王朝統治了北印度75年之久，是德里蘇丹國的最后一個王朝。1526年，來自中亞的蒙古族后裔巴布爾率3000大軍南下，與洛迪王朝末代皇帝易卜拉罕的1.5萬將士在德里北郊對壘，雙方實力懸殊，易卜拉罕本應勝券在握，可當時蒙古軍隊已經掌握了火藥，面對突如其來的土槍火炮，洛迪軍隊傻眼了，死傷無數，大象們也都嚇瘋了，踩死了不少洛迪士兵。最后，易卜拉罕不得不交出德里，成為德里蘇丹國的末代皇帝，巴布爾建立了莫臥兒帝國。

與這些只留下殘垣斷壁和歷史傳說的蘇丹王朝不同，莫臥兒帝國給印度留下了許多輝煌遺產。稀世珍寶泰姬陵就是其中最耀眼的一顆明珠，德里城則是保存最完整的莫臥兒帝國杰作，今天的老德里基本上還是1638年莫臥兒第五代皇帝沙賈汗設計的城市格局。這個沙賈汗的建筑成就很是了不起，今天印度有三件世界級歷史文化遺產均出自他一人之手：泰姬陵、阿格拉堡和德里紅堡。據說，沙賈汗遷都紅堡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的愛妃芭奴離世后，太多的回憶讓他觸景傷情，他沒法再待在那個他們兩人相守了19年的阿格拉堡?？蓱騽⌒缘氖?，他最終卻又被兒子奧朗澤布軟禁在阿格拉堡，直至郁郁而終。

沙賈汗建起的德里紅堡相當于中國的故宮，是此后200多年莫臥兒帝王的皇宮。這座城堡用印度拉賈斯坦紅巖石壘成，今天看上去仍十分神圣莊嚴。紅堡向西幾百米便是著名的月光市場，如同前門的大柵欄，很長時間都是印度最大的市場。之所以取名“月光”，是因為市場中間的廣場上有一座水池和幾條水渠，晚上能倒映月亮。據說這個市場是沙賈汗的愛女阿拉公主一手設計的。市場旁邊是印度最大的賈瑪清真寺，這是沙賈汗調用了5000名工匠、歷時7年時間建成的，與沙特阿拉伯的麥加大清真寺、埃及開羅的愛資哈爾大清真寺并列世界三大清真寺。

紅堡、月光市場和賈瑪清真寺構成了德里的核心區，熱鬧非凡。國內來的許多朋友參觀老德里歸來都覺得大開眼界，喜不自禁。我自己也去體驗過幾次。坐著人力三輪車在“皇城根”下漫游，在狹窄的胡同里被人群擠來擠去，在地攤上挑兩件當地古玩或揀一些便宜貨，聽聽商販的吆喝，看看民間藝人表演，瞧瞧周圍的清真寺和印度教、耆那教、錫克教寺廟，你會有一種穿越到莫臥兒王朝的幻覺，渾然不覺時光已經進入21世紀。也許，這正是老德里的魅力所在。

莫臥兒王朝還有一個圣地——胡馬雍陵，這里是莫臥兒王朝的皇家陵園，如同北京的明十三陵，莫臥兒王朝后期的皇帝及皇親國戚多安葬于此，僅胡馬雍墓一地就葬了160多人。

說起胡馬雍這個人，也是一個倒霉的皇帝。他的父親就是打敗洛迪王朝的巴布爾，攻占德里沒多久，巴布爾就去逝了。23歲的胡馬雍從父親手里接下一個現成的江山，應該說挺幸運的，可他生性柔弱，為人忠厚，政治上很不老練，各種勢力，包括他的兄弟，都覬覦他的王位。最終，他遭到暗算，大將軍蘇爾篡位，他被迫流亡波斯，在那里臥薪嘗膽15年，后在波斯軍隊的協助下，成功奪回了王位?？墒?，更倒霉的事發生了。一年不到，他從自家的圖書館樓梯跌落下來，摔成中風，三日后撒手人寰，享年47歲。

幸運的是，胡馬雍有個極其能干的兒子，就是彪炳史冊的阿克巴大帝。阿克巴13歲繼位，有膽有識，智勇雙全，不僅成功地控制了局勢，而且南征北戰，攻城掠地，大大拓展了莫臥兒王朝的基業。胡馬雍死后，其波斯遺孀貝格悲痛欲絕，發誓要為不幸的丈夫建一座史上最牛的陵墓，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她花了近十年時間籌措資金，于1665年在兒子阿克巴大帝的全力支持下，聘請了波斯最著名的設計師和工匠，花了7年時間建造了當時南亞大陸第一座花園式陵墓。其建筑設計、風格、石材等在當時均具開創性意義，也對后來的包括泰姬陵在內的莫臥兒式建筑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也是它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原因。

胡馬雍墓和泰姬陵得以載入史冊主要是因其建筑學意義，但我相信，打動人心的更是其背后凄美的愛情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胡馬雍墓和泰姬陵不僅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跡，更是人類愛情史上的豐碑。

寫到這里，我忽然發現，德里過去的千年建都史，幾乎都是外族統治史。無論是波斯、突厥的長矛鐵騎，還是英國殖民者的堅船利炮，都在德里這個千年古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外族在征服、統治的同時，也沒把自己當外人，而是完全將德里當作自己的家園來建設，一代又一代，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感情，留下了輝煌燦爛的歷史文化遺產，也深刻影響和塑造了德里乃至整個印度的歷史發展進程。走在德里街頭，輕撫神秘而又滄桑的宮壁城墻，仿佛在見證一個規模宏大、內容豐富的文明博物館，觸摸印度文明和外來文明對抗撞擊、對話交流、吸納融合所產生的奇跡。

所以，德里是唯一的，奇特的，不可思議的。我很幸運，與它親密接觸了19個月，是為記。

（作者系中國駐印度原大使，任職時間為2014年9月至201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