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瑩
“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但總有俗事纏身!現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他們不過是兩只小鳥,始終同行在未名湖畔。”
湯一介和樂黛云,一個是哲學泰斗,一個是比較文學的拓荒者。2005年,他們共同出版了散文集《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上面的話是湯老的書中序言。多少個黃昏,兩位老人在未名湖畔,相攜相依,羨煞路人。
1927年,湯一介生于天津,家學淵源深厚,祖父湯霖是前清進士,父親湯用彤是和陳寅恪齊名的國學大師。讀高中時,湯一介的夢想是做一個哲學家。
1947年,他考入了北京大學哲學系。正是在這里,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伴侶——樂黛云。
1949年,湯一介22歲,儒雅內斂、才華橫溢,樂黛云18歲,熱情奔放、充滿激情。共同的追求讓他們彼此欣賞,性格的反差卻讓他們相互吸引。
那時候,他們一起在共青團工作,經常一起下鄉勞動。
1958年,樂黛云被劃為“右派”。當時她正坐月子,并不知情。細心的湯一介把校刊全藏了起來,直到她坐滿月子的第一天,學校讓她去挨批斗,她才知道。
在那段荒唐歲月里,湯一介是“黑幫”,樂黛云是“右派”,不是他被“隔離審查”,就是她在深山“勞動改造”。當時的環境,很多夫妻迫于壓力,勞燕分飛,他們卻成了彼此的精神支柱。有段時間,湯一介要天天接受審查,心力交瘁時,最大的支撐來自妻子。樂黛云每天都會坐在北大哲學樓側面的石階上,等著他審查結束。樂黛云在鄉下“勞改”時,湯一介會每周寫一封信,信封上寫“樂黛云同志”,為了“同志”二字,他被批“劃不清界限”。
性格上,湯一介較內向,樂黛云較開朗;湯一介受儒家思想影響大,做事講究規范、有條理,樂黛云喜歡道家,聽其自然,做事大而化之。湯一介生活樸素,對吃穿都不太講究,冬天戴的帽子是毛線的,樂黛云想給他換一個皮的,他死活不同意。
湯一介家學淵源、古文基礎深厚,而樂黛云則外語好,思想活躍,容易接受新思想和新信息。這種知識結構的差異,讓他們在學術研究上相得益彰,比翼齊飛。
1980年,湯一介終于迎來了學術研究的春天,這一年,他已53歲。從開設“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課程,他就再沒有停下腳步,先后出版了《郭象與魏晉玄學》《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釋》等多部著作,還創辦了中國文化書院,20世紀90年代,他首倡國學,提出中西文化對話,引領風氣之先。2003年,他開創性地提出,要從大量的史料里梳理、建構出一個中國哲學的體系,于是有了規模宏大的《儒藏》工程。《儒藏》收錄了中國歷史上重要的儒學文獻3000余種,約10億字,規模超過《四庫全書》。
“中華民族正處在復興的前夜,我們必須對中國文化有個自覺的認識,必須給中國傳統文化一個恰當的定位,認真發掘我們古老文化的真精神所在。”湯一介曾說。2004年,他被查出肝硬化,病情反復。雖然老伴樂黛云一直為他的身體憂心,但他并不遺憾,因為能夠編纂《儒藏》是他一直的夢想。“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愿為這個工程盡力。”
樂黛云之父為貴州大學英文系教授,受家庭影響,她從初中開始閱讀外國文學。1948年,她考入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年輕時的樂黛云,充滿激情,當時的北大成了她展示才華最好的舞臺。她本是魯迅和茅盾研究專家,卻毅然“中年變法”,另起爐灶,創建了中國當代比較文學學科,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奠基人。
他們的女兒和兒子都去美國工作后,家里多少有點冷清,湯 老曾遺憾地說:“怎么我們湯家這一支就成了美國人。”樂黛云開導他說,按馬克思主義,最后國家都是要消亡的,進入世界大 同,兒孫們在美國既可促進文化交流,又可證明中華民族在任何 地方都可做出貢獻,有何不妥?但是“古板”的湯一介還是拒絕到美國和兒女相聚,因為“我的根在中國”。
兩個耄耋老人,不以頤養天年為求,也不以含飴弄孫為樂,而是不遺余力地推動中國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多年來,他們已經養成一個習慣,每天午后,一邊繞未名湖散步、曬太陽,一邊討論問題。如果從1949年湯一介在北大第一次見到樂黛云算起,這個習慣已經持續了半個多世紀。
2014年9月9日,湯一介先生辭世,享年88歲。
一只鳥兒去了,樂黛云說:“他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