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獻中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人們熟悉和喜愛的名篇,文中有這樣一句話:“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這是一句質樸無華的敘述,貌似平淡無奇;且夾在描寫桃花源美妙境界的精彩語段中,卻與之無甚關聯,似乎是不經意之筆,甚至顯得“多余”,因而往往被人忽略。然而,仔細思量,又令人頗覺“逆情悖理”。
首先,不合情理。正如《桃花源詩》所云:“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從桃花源人的先世為“避秦時亂”而“來此絕境”,到漁人闖入時的“晉太元中”,時達五百余年。此時,桃花源外的社會在生產、生活諸方面皆已發生了重大變遷,包括“種作”“衣著”等,均無例外。而文中卻云“悉如外人”,豈不怪哉?
其次,不合詩意。《桃花源記》是《桃花源詩》的序文,是為該詩作詮釋和補充的,在說法上理應與其保持一致,可是該句卻與詩的有關內容相左。《桃花源詩》云:“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明確指出桃花源人在祭祀、衣著等方面保持著古制,意即與外界迥異。而此文卻云“悉如外人”,豈不抵牾?
“疑似之跡,不可不察。”(《呂氏春秋》)作者為何采用這種“逆情悖理”之說?用意究竟何在?進一步深入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這正是作者在構思上的用心良苦之處,可謂大有深意存焉。具體言之,其用意和作用大致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其一,暗示主人公的來歷。在本文中,桃花源人是故事的主人公,漁人僅是旁觀者和見證者。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樂園里的桃花源人是一群什么人?他們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漁人在與其接觸交流之前,毫不知曉,一頭霧水;文章開頭也并未作任何交代,讀者未讀下文時也會納悶。但作者通過這句話分明在暗示讀者:桃花源內外之間存在一定的聯系,具有難以割斷的歷史淵源;源內人不是什么原始部落或蠻荒異族,不是什么天外來客或海外奇人,而是與源外人存在著某種必然聯系的群體,甚至可能就是源外人的一部分。聰明的讀者可能也會由此有所領悟。同時,這句話又與下文桃花源人對自己身世和來歷的自述形成了前后照應,并相輔相成:前者為后者作鋪墊,作伏筆,使源內人的自述更為“可信”;后者又為前者作詮釋,作解答,說明源內人何以如此(即“悉如外人”),從而為讀者消弭了疑問,揭開了謎底。那么,強調桃花源人來自外界有何意義呢?意義是不言而喻的,即:作者欲以此表明,是外界頻繁的戰亂、嚴酷的剝削和壓迫讓廣大百姓走投無路、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將他們“逼上桃源”,逼上“絕境”。正如漢末曹操《蒿里行》所云“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晚唐杜荀鶴《山中寡婦》所云“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盡尚征苗。……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陶氏也認識到,戰亂和苛政皆猛于虎,只有逃至與世隔絕之處,才能躲避人世間的災難。
其二,暗寓與外界的對比。既然“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就說明桃花源人與外人是相同的,兩者是同一種人。然而,他們的境遇卻是天壤之別,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外界存在“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嗎?存在“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嗎?應該說,少有。與之相反,頻頻出現的卻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戰亂慘象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貧富懸殊。而且,兩者境遇之懸殊既非“種作”“衣著”方面的差異所致,那就一定是另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原來,桃花源里無戰亂,無壓迫,無剝削,人人勞動,個個平等。正如《桃花源詩》所云:“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換言之,是社會制度的差異,使兩者的境遇迥然不同。北宋政治家王安石在《桃源行》中亦云:“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道出了桃花源里沒有君主統治和階級差別的實質。與此相應,此說也暗寓著作者的幸福觀,即:和平自由的勞動生活,即為理想的幸福生活,比如“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而并非要像剝削階級那樣整日不事稼穡、尋歡作樂,那是一種空虛無聊、寄生蟲似的生活;更遑論要像神仙一樣超脫塵世、不食人間煙火,那也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幻想。正如作者曾經發出的宣言:“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歸去來兮辭》)這也委婉地表達出了廣大勞動人民的樸素愿望。
其三,增強故事的真實感。基于對現實社會的認識、對理想社會的憧憬,作者在講述這個故事時,構思是獨具匠心的:既要暗示故事是虛幻的,又要表明故事是真實的,最終欲達到亦幻亦真、亦虛亦實的藝術效果。所以,其情節是按照真幻融合、虛實相間的思路來設計的。在文中,桃花源起初讓人感覺是“洞天福地”,神秘無比,但隨后出現的卻是一幅活生生的、平凡普通的人間生活的景象,并無什么神秘性可言。尤其是這句“悉如外人”的敘述,十分突出地表明,他們并非什么殊異之人,而是一群與外人相同的普通人,兩者毫無二致。如此就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感,甚至給人一種親切感,從而營造了亦幻亦真、亦虛亦實的氛圍,也增強了文章的藝術魅力。所以,在文中,讀者可以看到,雖然源內人“見漁人,乃大驚”,而漁人見源內人卻未“大驚”,甚至欣然接受邀請,前往各家做客。魅力所及,使后世很多士大夫對這個亦幻亦真的桃花源饒有興致,心向往之,甚至深信不疑,積極探訪,并留下了詩詞之作,寄托景仰之情,抒發難尋之憾。對于陶淵明虛構的這個世外桃源,毛澤東亦曾在《登廬山》一詩中遙問道:“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對陶氏的理想寄寓了深切的認同,并含蓄地表達了建設新社會“桃花源”的決心。陶淵明如此渲染故事的真實性,可謂苦心孤詣,寄托了對桃花源這種理想社會的熱切向往,也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總之,“悉如外人”之說雖然“逆情悖理”,卻體現了作者的諸多寫作用意,并具有諸多表達效果。或問:既然如此,那么,為什么作為詩序的記可以如此敘寫,而詩本身卻未如此表述呢?兩者的說法為何如此大相徑庭呢?
與《桃花源記》相反,《桃花源詩》卻“如實”地描述了桃花源人與外界差異甚大的“真實面貌”:“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雖無記歷志,四時自成歲。”一派上古社會的古樸風貌,而并非如《桃花源記》所云“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為何會出現這種嚴重差別呢?究其原因,當是兩者的文體殊異所致。《桃花源記》是記敘文,采用了傳奇故事的形式,試圖通過設計亦真亦幻、亦實亦虛的情節,來虛構一個美妙動人的故事,描繪一幅古樸社會的風俗圖景,寄托作者的社會理想。正因為情節的虛幻性,所以該文曾被學人列入志怪小說一類。這種傳奇故事、志怪小說之類的文體在內容上往往具有一定的“荒誕性”,所以當然允許文中存在一些“逆情悖理”的說法。而《桃花源詩》則是敘事詩,采用了“紀實”的手法,其中未講故事,未設情節,是“客觀”地描述桃花源內的大體景象,“如實”地記敘桃花源社會的基本狀貌,并直接抒發作者的向往之情,故不宜采用“逆情悖理”的說法。換言之,“詩”是從桃花源的“歷史”的角度來寫,而“記”是從旁觀者(漁人)見聞的角度來寫,兩者角度不同。“詩”和“記”彼此照應,相互補充,相得益彰,比較完整地展現了作者心中的理想社會圖景,并恰切地寄寓了作者復雜的思想感情。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桃花源記》中“悉如外人”之說雖有上述表達效果,但畢竟與社會現實、與客觀情理之間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顧此失彼的問題,以致于存在著“逆情悖理”之嫌。但這并非屬于寫作上的疏漏問題,而是作者的刻意為之,是為了達到一定的寫作意圖和寫作效果而“知其不可而為之”,所以未能完全顧及現實和情理問題。這是本文在構思上的一個矛盾之處。
[作者通聯: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南方翻譯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