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篆刻：方寸之間，氣象萬千

葉濤

篆刻藝術(shù)把中國傳統(tǒng)書法技藝國畫章法鏤刻刀法三者完美結(jié)合一方上乘的印章既有豪壯飄逸的書法筆意又有優(yōu)美悅目的繪畫構(gòu)圖更兼得刀法生動的雕刻神韻篆刻藝術(shù)憑其特殊的魅力從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時期流傳至今是中華文明中的一顆璀璨明珠2009年中國篆刻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皇帝以玉璽統(tǒng)攝天下，百

官以官印宣告權(quán)柄，百姓

以私印作為憑信，一個認

印不認人的時代，一方印

章，一諾千金，一言九鼎。

印·信

印章在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里的解釋，是“執(zhí)政所持信也”。所以，秦始皇用著名的和氏璧制成傳國玉璽，刻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口氣之大，所圖之遠，不愧為千古一帝。關(guān)云長過五關(guān)斬六將，回到劉備身邊，之前他用一個動作割斷與曹操的恩情，那就是“封金掛印”——留下金銀和官印，沒有掛礙，投奔劉備，義薄云天。而最牛的印，要數(shù)《封神演義》里廣成子的番天印，“小則收于手心，大則蓋過一方天地，一印打下，神仙具為齏粉”。這就是印信在古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投射。皇帝以玉璽統(tǒng)攝天下，百官以官印宣告權(quán)柄，百姓以私印作為憑信，認印不認人的時代，一方印章，一諾千金，一言九鼎。

從殷商銅璽中走來的中國印，走到今天，輾轉(zhuǎn)分支成了不同的河流：一個成了工匠手上的活計，是文書中“蓋章有效”里的那圈朱紅，整齊劃一的字體，四平八穩(wěn)的布局，在日常生活里平實中庸；一個成了文人心頭的歡喜，優(yōu)雅、執(zhí)著地走過數(shù)千年的漫漫長路，在精神的莽原上一騎絕塵，成為中國篆刻藝術(shù)。

石上筆墨

無論是秦璽還是漢印，在元代之前，篆刻印章的材料，主要是金銀銅鐵，還有美玉象牙，都堅硬無比，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自然不好駕馭。所以，書畫家篆寫印稿，工匠鐫刻，篆、刻是分開的，這樣的合作，往往隔靴搔癢，在篆與刻之間，漏掉了意趣。

終于，明代的一個下午，江南名士文彭在古董街上閑逛，看到一個老伯牽了一頭驢，正在店鋪門口與店主爭執(zhí)。原來，那店主訂了四筐花乳石，今天送到，他卻嫌石頭太老，不肯收了。文彭聽說是花乳石，心頭一驚，這正是前輩王冕發(fā)現(xiàn)的篆刻材料。他在石上試刀，果然十分湊手，不禁大喜過望，加價買下石料。這些石頭，解鋸開來，可以打磨成瑩潤悅目的圖章，質(zhì)地松脆細潔，行刀脆爽，刀隨心動，現(xiàn)出遒勁流麗的線條。于是，石質(zhì)印章大行其道，其中壽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脫穎而出，成為其中翹楚，身價飆升，號稱“四大名石”。文人們終于可以握刀在石頭上直抒胸臆，自由馳騁。一把刀、一方石、一盒墨，自篆自刻，神游萬里，便成了文人的風雅日常，篆刻就這樣日漸成為門派林立的風雅藝術(shù)。

一刻千秋

歷經(jīng)明清文人的苦心孤詣，篆刻藝術(shù)開始枝繁葉茂起來，篆法、章法、刀法的修煉，成為印人的必經(jīng)之路。篆法是基本功，篆刻以篆字為印，篆文當然要了然于胸，更要追尋秦漢古意。研讀六書，琢磨古文、奇字、小篆、佐書、繆篆、鳥蟲書這些遠古文字的深意，貫通其意，然后領(lǐng)悟掌握篆字的方正平穩(wěn)、左顧右盼，方可收放自如。章法最顯胸中丘壑，要在方寸之間，布出氣、勢、情、韻，要參差有致，虛實相生，談何容易？印面方寸之地，邊款寥寥數(shù)行，或闊大，或沉潛，或剛健，或樸拙，或纖秾，或清逸，章法間的氣象，足見人的襟懷氣息，風骨格局。刀法是心手合一的歷練，分切刀、沖刀：切刀步步為營，先將刀鋒切入石內(nèi)，刀隨筆畫走，一起一伏切刻前進，沉穩(wěn)老辣；沖刀一往無前，先驅(qū)馬狂奔，再懸崖勒馬，收放自如，從心所欲。而刀法出神入化，沖切之間，并非天險，吳昌碩融會沖、切之意，終成一代宗師。技法高妙至此，足以讓人終其一生體悟，然而縱使篆法、章法、刀法爐火純青，他依然不敢以大家自居。鄧散木的住所取名“三長兩短齋”，三長者，擅長篆刻、寫詩和書法；兩短者，指拙于繪畫和填詞。可見篆刻所需功力，何止技法，中國文化的底蘊，全在方寸之間，沉吟不語。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會徽，是紅白相間的中國印，以漢字“京”的篆書為本，意為“舞動的北京”，仿佛奔跑的健兒，又依稀是流淌的漢字“文”，剛健闊大，矜持地立于五環(huán)上方，儼然古國文明的胎記。以印為信，是中國獨有的莊嚴優(yōu)雅。

西泠印社

中國人一向喜歡品評天下第一，而西泠印社稱“天下第一社”確實名下無虛。1904年，杭州幾位熱愛篆刻的年輕人捐出西湖邊的孤山祖產(chǎn)，捐募社資，推印學泰斗吳昌碩為首任社長，立志“保存金石、研究印學”。百年間，星光璀璨，傳奇無數(shù)，清逸之氣長存，成為篆刻人心中的圣地。

漫步西泠，我們與大師們驀然相遇。仰賢亭里有印社當年的創(chuàng)始人，北門門額是康有為手書的“湖山最勝”；浙派印藝的開山鼻祖丁敬端坐林蔭，小龍泓洞旁，鄧石如拈須獨立；綠藤纏繞的石壁上，鑲著一方“印藏”小碑，1918年，李叔同決意皈依佛門，他將一生所藏的93枚印章，永遠庋（guǐ）藏于西泠印社孤山下，從此，李叔同就成了弘一法師。

每逢清明、重陽，社友們帶著各自的作品和藏品從海內(nèi)外雅集西泠。石上筆墨，或魄力雄強、氣勢磅礴，或嫻靜柔美、溫潤清秀，或剛?cè)嵯酀⒌溲盘N藉，方寸之間，氣象萬千。刀與石的私語，穿越遼闊的時空，成就精神的風云際會，如切如磋，如琢如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