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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人生(中篇小說)

2016-05-14 15:15:24王方晨
紅豆 2016年9期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鄉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祭奠清水》等,共計600余萬字。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及文學選刊,并有作品被譯介海外。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小說月報》第十六屆百花獎、《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等,作品先后榮登全國最新文學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學會全國小說排行榜。

1

沒到過勞屯,就等于從未領略過田園風光——塔鎮的人是這樣說的。松閑時日,不去勞屯看看玉米,也差不多等于枉做了一回莊稼人——不少別村的人則是這么說。

麥子才收畢,村子里就開始走動起外來人的身影。勞仁生是本村人,常常在外來人走過的路上忍不住啐兩口:“呸,呸!我恨死他們了!”

他的老婆管七兒卻笑呵呵地說:“俺外頭,俺咂摸著像過大年哩。”

“哼,還像過大年哩!要不是因為棒子,你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兒!可不,這一晃就五十年了吔。”

“喲!”管七兒一驚一乍地說,“五十年了嗎?俺記得那可是俺十二歲上的事兒哩。俺大欄莊西邊有個大坑……”

勞仁生眼里卻閃出了柔光:“你又提起這個來了,我又沒嫌棄你。”

“平時,該死的黃鼠狼子叼了誰家的雞……”

“回家吧。”勞仁生扛著鋤頭向前走,兩把鋤頭在他的肩上叉開著,像一把巨大的剪子。

“誰生了私孩子,也……”管七兒話沒說完,像是這才發現勞仁生走遠了,忙喊了聲“俺外頭”就快步追了上去。她聽到了從街兩旁發出的哄笑聲。

2

勞屯的人只記得從老輩起,他們就在這千余畝的土地上大量種植玉米。不是他們不想種別的莊稼,而是你一旦種下了麥子谷子,它就只給你蔫頭耷腦地懶得長。收下的麥穗谷穗,空癟得像個后娘養的兒子,讓勞屯的人倍感羞慚。

玉米苗從麥茬中間齊齊地長出來,嫩嫩黃黃,一抹一抹的,云彩一樣,直至連成一片,完全綠了以后,嚴嚴地遮蓋住了地面。這片浩瀚綠海每日都在上漲著,田間的道路漸漸被兩旁的玉米擠占得只剩一道狹縫,人們從這狹縫中鉆出頭來,就像有過什么出奇的經歷似的:哪里能夠見到這么好的玉米呢!

塔鎮有個米夢怡,勞屯的人都認識他。米夢怡是塔鎮來勞屯看玉米次數最多的人,他不光自己要來,還常陪著別人來。高高的玉米擋住了他們遠眺的視線,他們就爬到村長勞世昌家寬大的屋頂上看。村里人不止一次聽他對村長勞世昌說:“你看你看,在勞屯當個莊稼人多好!這么好的莊稼,看一眼就是幸福。”

這時節你來吧,站在那么高的屋頂上,一望無際的密不透風的玉米地保管讓你大開眼界。

再等到收秋的時候,則是別一種風味了。

玉米葉子由綠變黃,老女人的辮子一樣耷拉下來,但秸稈還是堅挺著的,就像有意將那大棒棰似的玉米棒子亮給人看。

滿世界都是玉米成熟的香馥氣息,可以將它們像嘬糖漿一樣地嘬著吃了。要是有誰擋不住這金秋的勾引,抱著大玉米棒子吧唧吧唧親兩口,也保管沒人笑話。

接著,就進入采收玉米的階段了。勞屯千余畝玉米地里,采收時弄出的嘩嘩啷啷的聲音能傳出十里開外。他們把采下的玉米堆積在地頭上,哪一堆都會堆得像座小山。

也就是一眨眼工夫,玉米就又轉移到了院里院外,剝光了皮,編成串兒,扎成簇,往木架、樹杈上一掛,把整個村子都染得一片輝煌!這就忙壞了塔鎮的米夢怡。只見他手捧照相機,對著金黃色的玉米垛,對著剝玉米的纏頭巾的健康女人,對著在玉米垛上盡情玩耍的黧黑的光屁股小孩,咔嚓咔嚓按動快門。

勞屯的人也都見過他拍的照片,村委會的墻上就有一幅,照的是村北四牦牛的女人花銀秀。

花銀秀長著一張銀盤大臉,大大的眼睛,粗黑的眉毛,那天她扎了一條大紅頭巾,映得臉龐像根新鮮的紅蘿卜,正坐在院子里扒玉米皮,沒曾想米夢怡從街上走過來,咔嚓給照上了。

照片的名字叫作《喜慶》。可是米夢怡萬萬沒想到,自己無意中在勞屯村樹起了一個敵人。也就是在米夢怡拍下那幅叫《喜慶》的照片后不久,勞仁生老漢咬牙切齒地說:“我日他娘!米夢怡要再敢來咱村咔嚓,我一锨拍碎了他的屌蛋!”

旁邊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人就說:“老二,你該不是因為米夢怡沒拍管七兒才生氣吧?管七兒年輕時倒是比四牦牛家的受看,她那小模小樣兒的,要是讓米夢怡拍上相片,還不把花銀秀給羞上吊嘍?可惜,老嘍——”

又一個人笑著搭腔:“誰說管七兒嫂子老嘍?管七兒嫂子也才十二三歲。”只見勞仁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由得打了下寒戰,忙閉緊了嘴。

3

在勞屯,玉米的豐收,永遠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玉米苗剛一破土,就帶出一份不結出一枚大棒子誓不罷休的茁壯。才不過抽了三四張嬌嫩的葉子,紫褐色的根部就有大腳趾粗細了。看到這樣粗壯的根部,很多人不禁想到將來長出的可能會是一棵參天大樹。

又肥又壯的玉米苗,雖然尚未將枯黃稀疏的麥茬遮住,但那一片汪洋綠海已經在人們眼前搖蕩起來。人們也似乎已經看到明亮的日光在綠海之上跳躍不息,也便時不時地感到陣陣眩暈……

4

勞仁生夫婦一前一后地進了家門。

人們收住了笑聲,凝神望了片刻。

勞仁生的獨養兒子勞天福走過來,跟人打著招呼走過去。人們忽然想起管七兒呼喊著“俺外頭”急匆匆追趕勞仁生的情景,止不住又撲哧笑了。

這時候,勞天福已經走進他父母的院子里。可是人們才要停住笑,就見勞天福又慌里慌張地走出來,還隨手關上了院門。

顯而易見,勞天福正在盡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不料欲蓋彌彰,人人都相信他在院子里看到了什么不宜看到的事情。

他匆匆走來,臉上倒不是紅的,卻像一種青皮茄子一樣青,透著一片寒意。

人們緊緊盯著他,等他走近了就開口叫他:“天福,你怎么又出來了?”

勞天福支吾著:“我……我……我把鋤頭,忘地里了。”

真不巧他老婆也走了過來,不客氣地大聲說他:“你就沒個記性種兒!這兩天你可使過鋤頭么?”

勞天福不由一急,腦門上就冒了汗,用力咧了咧嘴,也沒說出話。他老婆也是要到他父母家去的,這時候他已顧不得再作掩飾,情急之中,脫口喊了聲:“別去啦!”

不光把他老婆,也把旁人都嚇了一大跳。他見狀忙讓自己鎮靜一些,說:“咱爹還沒把剪子磨好,晚上讓薇薇去拿吧。”

他老婆并不是去拿剪子的,聽他這話就覺出里面定有隱情,便順勢說:“怎么還沒磨好?”一臉著急的樣子。

他們兩口子從人前走開了。盡管他們的表演水平不算低,還是不可能瞞過人們明察秋毫的雙目。人們呼啦一聲擁向勞仁生家的院門。推開了,一看,勞仁生正一動不動地坐在院內的一塊石頭上,院外這么大的動靜都沒能讓他回過頭來。

人們就這樣在院門口擠成一團,也沒人將腿邁進去,像塊咸菜疙瘩。勞仁生要能夠稍稍回一下頭,人們也就進去了。

但勞仁生就像根本沒聽到什么,看他的樣子,你即使說他死了,也不是冒犯他。

突然,人們分明感到有一把菜刀切了過來,把咸菜疙瘩一切兩半。這把菜刀其實是一個人的聲音:“都看什么呢?——讓讓,讓讓!”

米夢怡從咸菜疙瘩的孔隙中向院內一看,不看則已,這一看,眼睛就賊亮起來:“喲嗬吔,好一尊‘思想者造型!”

端起胸前的照相機就要咔嚓,但他身處咸菜疙瘩的夾縫中,難免受到妨礙。為了保持鏡頭穩定,就有意架起了兩臂,并在兩臂上用力,以致延遲了按動快門的速度。

只見那勞仁生騰地從石頭上蹦起身,米夢怡只得停下來,張口想讓勞仁生再坐下去。但是勞仁生臉色沉沉地搖著頭在院子里亂瞧,也不知在瞧什么,米夢怡及每一個人都啞巴了,每一個人都察覺出這是勞仁生即將發怒的跡象。

“他在找鐵锨!”忽聽有人叫道。

勞仁生顯然沒能在院子里找到鐵锨。腦袋亂搖了一陣之后,勞仁生一個箭步沖到院子角上,順手抄起了一柄砸坷垃的大榔頭。

勞仁生高舉大榔頭,轉過身來,斷喝一聲:“日你娘,我敲碎你的屌蛋!”

人們自然清楚這老頭子要日誰的娘,敲碎誰的屌蛋,便呼啦一聲閃開了,剩下米夢怡傻了似的端著他惹禍招災的照相機。

米夢怡這時候倒真的不是感到恐懼,他停在那兒其實是因為他看呆了。你想啊,勞仁生是一個健碩的老人,城里三十歲的壯男人也不一定趕得上他的力氣。

一個老人,一個憤怒的老人,高舉著一柄大如水桶的大榔頭,急急如風地奔來,看那氣勢!那造型!難怪米夢怡忘記了眼前的危險。他還在考慮怎樣為自己即將拍下的作品命名,勞仁生就沖到了他的面前,大榔頭呼地一聲砸了下來。

米夢怡命不當死,他及時地反應過來,雙手撒開照相機扭頭就跑。看他跑的那個快法兒,簡直不像個從塔鎮下來的人,簡直像頭瞧見發情小母驢兒的小公驢兒。

勞仁生的榔頭暴叫一聲砸到了地上,一塊整磚被砸得粉碎,撲哧一聲就沒影兒了。大榔頭上的勁兒太大了,竟把所有的磚塊磚末末砸到了土里,人們看見一只水桶就那樣忽然嵌進土里大半截。

誰都認為勞仁生會拋棄榔頭,徒手朝米夢怡撲過去。不料大榔頭就像一柄撐竿,一下子把勞仁生高高地撅了起來。只見勞仁生飛一般地落到米夢怡身邊,大榔頭出人意料地又被他帶著紛飛如雨的土塊舉到了空中。

這一回卻是大榔頭救了米夢怡。

大榔頭柄長,米夢怡和勞仁生距離近,勞仁生施展不開,給了米夢怡再次逃脫的機會。

那米夢怡機智靈活,掉轉方向,像個小猴子似的哧溜鉆到了勞仁生背后,死活不顧地撒腿就跑。等勞仁生氣咻咻地轉過身來,他已經逃了足有二十步遠。

勞世昌迎面走過來,米夢怡扯著嗓子喊:“勞村長快救我!”經過勞世昌身邊停都沒敢停。

按輩分說,勞世昌該叫勞仁生二爺爺。但別說勞仁生是勞世昌的二爺爺,他就是勞世昌的親孫子,要怎么做還是怎么做!

勞世昌匆忙走過來,高聲叫:“快把榔頭放下!”

話剛出口,勞仁生就把榔頭放下了。表面上看勞世昌很有面子,實際上每個人都心如明鏡,勞仁生的這場火并不真是對米夢怡而發。那米夢怡見他并沒來追,這才收住腳步,遠遠地朝勞仁生看著。

勞世昌來到勞仁生面前,說他:“二爺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生這么大的氣?”

勞世昌掌握著分寸,并不敢說得很重。

而那勞仁生雖然沒有什么反應,但臉色還是兇巴巴陰沉沉的。他那緊握榔頭柄的手還在用力。勞世昌對他知根知底,話點到為止,也不想多說,就朝向別人。

“散開散開!”勞世昌語氣轉為嚴厲,“玉米該間苗了,哼!就知道閑著沒事瞎湊熱鬧!”

眾人不情愿地移動一下腳步,憑直覺判斷,他們相信勞仁生還會有出奇的表現。

果然,勞仁生冷不丁響亮地咳了一聲,一字一頓地說:“日他娘的,俺勞仁生就是要用一百(běi)斤玉米換七十五斤小麥(měi)兒吃吃!還過什么日子?俺他娘的不過啦!”

“嘖!”

“俺不過啦!俺他娘的——不過啦!”

“嘖!”

“嘖!”勞世昌說,“你看俺那二爺爺唻!”

米夢怡慢慢走了過來,一場虛驚讓他變得像塊抹布,也不由地跟著“嘖”了一聲。

勞仁生拽著大榔頭,像拖拉著一只水桶,目不斜視地激動地直撅撅地走回院門。

“他娘的——不過啦!”人們又聽他大聲顫抖地嚷道。人們還看見管七兒正害羞似的含笑站在了院子里。

院門被勞仁生咣當關上了,但人們仍能聽見勞仁生激動的顫抖的豪情萬丈的聲音:“他娘吔,進屋找口袋裝上一百斤玉米,咱也去塔鎮換上七十五斤小麥兒吃吃!”

5

勞屯盛產玉米,這是實情。但一樣東西再好,上頓吃了下頓接著吃,好東西也吃齁了,更何況勞屯人從老輩起不知多少代了就以玉米為生!

村里人用玉米去換小麥不過是近幾年的事,起初是些年輕人,與父母分家另過了就恣意妄為起來,一斤金燦燦的玉米換不了八兩小麥,也舍得去換。有一年一斤玉米只能換六兩小麥,照舊看見有小孩子在街上拿著白生生細膩膩的小麥面饅頭,大啃特啃。

到如今,在勞屯,不以玉米換小麥吃的人,不多!而勞仁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勞仁生長了黃板牙,但勞仁生打心眼里喜愛黃板牙。

生黃板牙的村里人想方設法地不讓黃板牙露出來,唯有勞仁生老人常常故意把牙齜著,還恨它雖然秉有黃色,卻無金光。遇到有人用自行車馱著一袋子玉米去塔鎮換小麥時,老人還總是皺起眉頭,不陰不陽的,也不知是說給誰聽:“一大捧玉米換來一小捏子小麥兒,難道吃小麥兒就不是為了把肚子撐起來?”

有人聽到了就忍不住反駁他:“二叔,不管吃什么確實都是為了把肚子撐起來,但你知道不管吃什么也得經過這張嘴,有直接把東西塞進肚子里的嗎?”

很顯然勞仁生的觀點站不住腳,他要再堅持下去就等同于自找不尊重。

最后人們斷定,他自己也斷定,他其實是不舍得讓一大捧玉米變成一小捏子小麥而已。

但仍然看不到他背玉米去塔鎮換糧。他的兒子勞天福天性孝順,有一年夏天曾經把一袋白面給他送到家里,卻招來了他的一頓怒罵,白面并沒退回去,而是讓他給拎出去,揚了一當街,看上去像下了場六月雪。結果勞天福再也不敢發善心給他送白面了。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勞仁生老人的固執,但他照舊看不慣人們來勞屯觀賞玉米:“我恨死他們了!”

6

現在,人們親耳聽到他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向全世界宣布了自己要用一百斤玉米去換七十五斤小麥的決定,一時間合村上下,無不納罕。

有好事的人隨即一陣風似的離開他家的院門,向他兒子勞天福家跑去,老遠就嚷嚷:“天福,你爹破規矩啦!”

勞天福聽到這個喜訊,理應高興的。但人們看到他只是訕訕地笑笑,就像被人戳了他的傷疤,就像被人揭了短處,就像他并不以此為喜,什么也沒說出來。

來通風報信的人只好再次重復了一遍:“你爹破規矩啦!”很有些認為勞天福過去對父母的孝順是種幌子,他從心眼兒里是不愿看到父母這輩子吃上一顆小麥的,他日夜都在想著父母節省下更多的家財供他將來承受。

勞天福不但沒能表現出絲毫的喜悅,還像是不愿別人再提他爹的名字,以致那些好事的人回到街上,還頗覺義憤。

7

在鄉村跟在城里不一樣,大天白日的,家家都不會關門閉戶,不管家里有人沒人,院門都會像兩扇豬耳朵似的敞開著,像在迎接遠方的客人。

可以說,在村子里不存在隱秘。誰家要是天不黑就把門關上,那就是為人小心,對這樣的人家人們自然也會小心對待,最終被疏遠起來。事實上這樣的人家在勞屯并沒有。有不少人為了顯示自己心地坦蕩,不藏奸不脫滑,與人為善,到了夜間也會洞開其門呢。

總的說來,有人家在大天白日的關門是很不正常的。誰都看得出來,這天上午已經有一戶人家不正常了,那家是勞仁生家。而現在,也就是人們前腳剛從勞天福家邁出去,身后的院門也被勞天福關上了。

一家關門引人注目,兩家關門,又是父子關系,也便發人深思了。

勞世昌本來還曾驅趕人們去地里間苗,這時反倒忘得一干二凈,停在街上與人細細研究起來。把今天的事從頭到尾地想一遍,越來越覺蹊蹺。

勞仁生從街上走進家門,管七兒高呼“俺外頭”緊隨其后,勞天福趕來,又匆匆退出,勞仁生大發無名之火,到最后勞仁生當眾宣布要以玉米換小麥,兩家還都把門關得死死的……

就連勞世昌這樣的精明人也看不出這之間到底有什么血肉聯系。人們都快把頭想成大油葫蘆了,也沒想出蹊蹺出在哪里。為了換換腦筋,騰出空兒再想,就有人開始說閑話:“你瞧瞧管七兒,都這年月了,村里人就她還叫男人‘外頭。瞧她叫‘外頭的親熱勁兒!”

“這就是娶一個管七兒那樣的老婆的好處!管七兒愛男人不知避人,才真叫勞仁生喜歡。我敢說仁生爺爺跟管七兒過日子不覺得自己老。”

四牦牛在場。四牦牛沒老沒少地拉著長秧兒,插了一嘴:“趕明兒咱也娶一個大欄莊老管家的閨女過一過……”

旁人猛一捅他:“花銀秀來了!”

“四牦牛!”花銀秀一路高叫著走來,“你死哪兒旮旯去了?四牦牛!”

“吃飯啦!”花銀秀走過來說,臉上掛著一層寒霜,跟四牦牛的笑臉形成鮮明對比,“哼,不叫就不知道回家!”

勞世昌低頭看看墻根下的影子,對米夢怡說:“天怎么就過午了?走,咱去吃工作餐。”

眾人也要陸續散去。但那個打定主意要開四牦牛玩笑的人并不想放過四牦牛,又開口道:“銀秀,你長得真夠俊了,你要不俊也上不了米干事的‘喜慶,可剛才聽四牦牛說,趕明兒他也……”四牦牛忙盯他一眼,他卻自己笑起來。“四牦牛說,哈哈哈,”他很難控制住自己心里陡然增長的興奮,“四牦牛說了,趕明兒他也要娶一個……”

“這可真是的!”四牦牛試圖岔開話題,“當爹的把門關上了,當兒子的也把門關上了,關了門就一輩子不再見面了么?”

聞聽此言,勞世昌率先停下了腳步,別人也都停了下來。

毫無疑問他們受到了四牦牛的提醒:勞仁生父子倆正在相互回避!

這很明顯,勞天福今天的確在他爹的院子里看到了不宜看到的一幕,而他們剛才幾乎忽略了這種情況。

“米干事的屌蛋在褲襠里啷當著,好好的惹著誰了?”四牦牛此時頭腦倍感靈醒,這樣作出推斷,“我看是仁生爺爺自己先羞了。”

米夢怡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兒,聽了粗俗話臉就不知不覺地跟著一紅。

勞世昌看在眼里,隨口對四牦牛斥咄一聲:“住嘴!”

四牦牛沒能領會,反而覺得委屈,辯駁道:“仁生爺爺心里窩火,還不逮著誰就敲誰的屌蛋?咱沒擠在前面,咱敢說咱要擠在前面,咱這屌蛋吔!”

勞世昌本想再對他斥咄他一聲,這時竟不忍出口。倒是花銀秀聽四牦牛說得不堪,上前拉他:“你還有什么不中聽的,就全說出來!”

四牦牛乜斜著眼說:“我說的不中聽么?明明自己身上長著的,自己常用的,沒有還不行的,說不得了?誰覺得說不得,誰劁了去!大伙兒索性做了和尚尼姑,干凈著呢,也省得將來萬一這根上出事,變成爬灰頭,老不正經。”

花銀秀生氣了:“給你豎梯子你就上房揭瓦,老的少的都在這兒,就有這些屁話!”

這時勞世昌已經思考過了,就對花銀秀說:“銀秀,”剛一開口,就笑了,“牦牛兄弟直腸子人,說得倒也不錯。你看,你看,這里的人都是些腿旮旯里提溜當啷的大老爺們兒……”

“那我走開好了。”花銀秀笑著說,要走。

勞世昌忙止住她。“銀秀,”他很認真地說,“我正有事求你。”花銀秀停下來,猜疑地看著他。“我是村長,”他接著說,很認真地,“但我也是個凡人。米干事也……”米夢怡忙會意地點點頭。“米干事也是凡人。”勞世昌說,“現今街上有這段公案,不弄個水落石出,我吃不下飯,米干事也吃不下飯。”

“就是就是。”眾人紛紛點頭附和,“咱也吃不下飯。這段公案弄不明白,就像咱喉嚨里堵著個干硬的玉米核子。”

“那么,”勞世昌說,“咱去問仁生爺爺,不用說,又會惹著他,咱去問天福叔呢,我敢說也問不出什么。銀秀,你是女流之輩——”

花銀秀聰穎地撲閃一下大眼睛,說:“村長,您是要我去問管七兒奶奶吧?”

“那就快走哩!”四牦牛馬上就催花銀秀,“管七兒奶奶腦子不靈光,你問她啥她就能說啥。你先去說借她的剪子用。”

花銀秀已經打定主意要為街上的男人操點心,也沒多想,就要往勞仁生家的院子走。

勞世昌又忙叫住她:“這就是找死啊!說不定仁生爺爺火氣還沒下去,見你套管七兒奶奶的話,哼!他管你是什么女流之輩,后生之家?要去就去天福叔家,我不信男人心里有事了會瞞住自己的女人。——你去問天福家大嬸子!同是女流之輩,又一樣年華,有話好說著呢。”

花銀秀茅塞頓開。四牦牛又催她:“你就先去說,使使她家的剪子!”

花銀秀瞪他一眼,她知道四牦牛這是在借勞世昌村長的余威。四牦牛裝著沒看見她的眼神,眼皮一耷拉。

花銀秀不再理他,挺一挺胸脯,下意識地捋了捋鬢發,鄭重其事地向勞天福家走去了。

眾人都靜靜地注視著她,忽然他們瞥見米夢怡抬手撫摸了一下脖子上的照相機,就不由猛一緊張:米夢怡的心靈是不是又被什么觸動了?一個健康美麗的女人,因肩負著眾男人的殷殷重托,腰板本來就十分筆直,此時則更加挺拔,但也不失嫵媚,不但不失,那嫵媚好像更添了幾分。這樣的場景難道還不值得米夢怡攝入寶貴的歷史鏡頭么?

事實上米夢怡只是在照相機上撫摸了一下,就又垂下手來。

眾人隱隱感到一些失望,便又去專注地遙看花銀秀的背影。隨著花銀秀走進勞天福家的院門,人們聽到一片吸溜吸溜的響聲。

不說你也明白,不少人嘴角都掛上了一條或晶亮或渾濁的涎水。他們各自在自己嘴上擦一把,仿佛這才發現花銀秀不見了。

“操他個娘!”眾人一起發出一片意義模糊的咒罵聲。

他們一起看著米夢怡,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看,這樣就把米夢怡給看糊涂了。他們又一起罵了一聲,才把目光從米夢怡身上轉開。他們一起看著勞世昌村長。勞世昌村長重新引起了他們的欽佩之情。

“女流之輩,嘴不當嘴。”他們又一起說,“村長,咱大老爺們兒肩上頂一個頭,底下墜一個屌蛋,要咱去把嘴當風箱使,那不是,那不是門縫里瞧人,把咱看扁了嗎?”

8

這里正等花銀秀報捷,不料勞仁生家的院門咣當一響,就把人驚了一跳。

勞仁生背著一只口袋,出了門,冷到零下二十度地看人一眼,馬上把人們已到嘴邊的話給頂了回去。

勞仁生一轉身就急匆匆地沿街朝北走去了。人們把目光集中在他背后的口袋上,見那只口袋癟癟的,與其說是口袋,還不如說像只褡褳。

管七兒立在院門口,看丈夫走遠了,就要返回院里。人們趕忙叫住了她。

“管七兒奶奶,仁生爺爺該不是去趕塔鎮集吧?”

“喲!”管七兒奶奶笑著說,“敢情你們也記錯號兒了。”

人們也笑著。“那么,仁生爺爺不是去趕集嘍。”

“今兒不是集,塔鎮就沒賣小麥兒的嗎?”

“仁生爺爺去換小麥兒了!他那口袋裝了可有二十斤玉米?原來他咬了半天牙才忍心拿出二十斤玉米來?——管七兒奶奶,你們怎么也想來用玉米換小麥兒了?你想想,現在的行情是一百斤小麥兒換……”

“換小麥兒,”管七兒奶奶爽爽快快地說,“補補身子唄!”

眾人不禁咋舌:“補身子?”

“補補身子好下力干活。”

“不補身子仁生爺爺也有的是力氣,你想,他掄起大榔頭,那動作!嗬!他還用得著補身子?再說,你家不是也收下了一些新麥嗎?他還用這么急著去換?按情理說,吃完新麥,再去換也不遲。”

不料管七兒像是被問住了,接下來只是抿著嘴笑,任憑人們怎樣誘導也不開口了。

大家正感到無奈,花銀秀一陣風似的從勞天福家走了出來。她一邊快速地擺著手,像舌頭被燙著了,一邊連聲說:“可了不得可了不得!”

眾人迎上去問她:“怎么了不得?”

花銀秀說:“說不得,說不得,說了可要人命哩!”

四牦牛對人心懷忌恨,巴不得花銀秀什么也不說。他離開人群,跟花銀秀一起往家里走。人們愣了愣,就追了上去。

“怎么說不得?”人們繼續問她,但她并不停下來。

“真的說不得。”花銀秀說,走得更快了。

“怎么說不得?”他們說,“四牦牛你讓你老婆快說!”

“咱吃飯去!”四牦牛對花銀秀說。他拉起了花銀秀的手。

“四牦牛,讓她說!”人們緊追不舍。可是花銀秀跟四牦牛眼看就要走到自家門前。人們情急之中轉向勞世昌村長:“村長你讓她說!”

“村長你就讓她說。”米夢怡的胃口也被吊了上來。

“銀秀……”勞世昌說。

花銀秀家的院門卻被四牦牛哐一聲關上了,人們還看見四牦牛從門縫中朝他們得意地一笑。四牦牛的笑臉消失了,勞世昌合上了嘴。

“俺的個親娘唻!玉米核子都快把俺梗死啦!”

9

米夢怡這天下午沒能離開勞屯,勞世昌拉他在家里喝了點酒,沒想到就喝暈了頭,躺下去就起不來了,而他竟得以及時獲知了勞仁生要去地里鏟除玉米苗的消息。

原來勞仁生并沒有從塔鎮換回小麥,勞仁生在半路上遇見了一個走鄉串戶賣魔芋的小販,用三十一斤玉米換回了二十一斤魔芋。

管七兒奶奶見了他,就像久別重逢一樣,忙給他拿毛巾擦臉,嘴里說著:“咱也吃頓換來的小麥兒補補身子!”那個高興勁兒跟個小孩子差不多。

勞仁生顯然猶豫了一下才對她說:“他娘,你看我換回什么了?”

管七兒解開口袋一看,不認識。

勞仁生就告訴她:“這是魔芋!”

別說管七兒長這么大沒見過魔芋,村里很多人都沒見過。他們擁到院子里,驚奇地打量著這種生著細毛的深褐色的東西,有人要伸手拿一塊在眼前細看,勞仁生卻像愛護什么寶貝似的把口袋提到了屋里。

“二爺爺,”人們問他,“二奶奶說你去塔鎮換小麥兒了,你怎么換回了一口袋魔芋?——魔芋也能補身子吧?”

勞仁生暫時忘了今天的不快,頗顯得意地說:“補身子?那當然!賣魔芋的人說了——我聽他說了差不多有二十八遍哩!這小玩意兒既有食用價值,又有可觀的經濟價值,富含維生素,還有氮、磷、鉀等重要元素,更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高產,據說一畝能產二噸半。二噸半,五千斤,你想想!”

人們笑著點頭:“這真是好東西。咱吃了它保不準能長成一棵大梧桐樹。”

“你看,賣魔芋的還給簽了收購合同。”勞仁生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來。人們并沒有急著去看,而是更加驚奇了。也別問了,這些魔芋顯然不是買來解饞的。

“二爺爺,你該不是要在地里種魔芋吧?”

“我這輩子種過谷子、大豆,可我還沒種過魔芋,”勞仁生說,“我就是要把我家的二畝六分地全都種上魔芋——全都種上!”

“你已經在地里種下玉米了,你家的玉米苗比誰家的都好哩。”

“那我也要種魔芋!”勞仁生肯定地說。

10

勞仁生決心鏟除玉米苗的消息,迅速傳遍整個村子。

米夢怡正在村長家里躺著,勞世昌的老婆在院子里跟一個女人說話,他聽見了,一骨碌爬起來,竟像一點酒也沒喝的樣子。

“誰要鏟除玉米苗?”米夢怡問。

“還能有誰?仁生爺爺唄。”

米夢怡馬上抬腳往外走,勞世昌的女人還怕他站不住,但他的確已無一點醉意。

這時候紅日西墜,農家院落俱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濃筆重彩地描繪著,從地上連到天上,生出一種微微有些悲壯的宏大開闊的氛圍。

米夢怡的目光順著街道一看,又看到了村外的玉米田。

玉米田平展展的,沒有任何高低,如血的夕陽在上面平涂著,又是一番景象!可是……

米夢怡心中咯噔一響:這樣壯麗絕世的田園景象即將不保了嗎?米夢怡快步向勞仁生家走去,但他并未忘記上午勞仁生對他的粗暴不恭。想起這個來,米夢怡心有余悸。

為什么米夢怡還像個剛挨了親娘揍的小孩子,一轉身就忘了傷痛,死皮賴臉地又靠到親娘身邊去?這就是責任心在作怪。

勞仁生鏟除玉米苗,這不是在好端端一頭美發上拔毛嗎?米夢怡感到自己有責任前去阻止這種愚蠢的舉動。

11

來到勞仁生家院門前,米夢怡張口就說:“仁生爺爺,你怎么能鏟掉玉米苗?”

勞仁生正扛著鋤頭往外走,沒想到他會突然從街上鉆出來,就愣了一下。旁人替他答道:“二爺爺還要連夜去鏟玉米苗哩!”

米夢怡剛才趕得急了,他喘了一口氣:“仁生爺爺,你,聽我,說!”他說,“仁生爺爺,你思一思唻想一想,你鏟了玉米苗,你種上了豆子,豆子只給你結豆莢,你種上南瓜,南瓜只給你把秧拉;你種上辣蘿卜,辣蘿卜長不了指頭大;你種上白棉花,白棉花只給你開謊花;可你留下玉米苗,金秋十月里,玉米棒子唻呀,賽過那胖娃娃……”

旁人告訴他:“二爺爺不種豆子,不種南瓜,不種辣蘿卜,不種白棉花——種白棉花的節令早過去了吔,這不是放屁嗎?二爺爺是要種魔芋哩。”

“魔芋?”顯然米夢怡也沒見識過這種稀罕物,“在玉米田里‘摸魚,豈不更笑話?”

說完,就等著勞仁生的反應。可是有人叫了聲:“快跑!”

叫誰快跑米夢怡是明白的,但米夢怡沒動地方,別人就又叫:“快跑,米干事!別讓二爺爺把你的脖子給摟下來!”

米夢怡這時也不過是稍稍往后退了一小步,而勞仁生隨著前進了一小步,就定了下來。

勞仁生不說話,天色紅暗,雖近在眼前米夢怡也看不清他的臉,誤以為他在逼視自己。

“快跑,米干事!”別人又叫。

不料米夢怡卻不管不顧地說:“你越叫我跑,我就越不跑,我就是要保玉米苗!種魔芋,有什么好?哪有玉米林——青紗帳英姿颯爽的,讓人看著提氣?仁生爺爺,就你一家在地里栽魔芋,你不怕扎眼?你就不怕別人手長給你扒光了?你也是六七十歲的老莊稼人了,秋后人家往家拉的是金黃的玉米棒子,在小院里堆起的是玉米山,你卻只收葉子,你心里是嘛滋味?你心里不酸,不苦,不悲?到那時,實話說明了吧,后悔晚矣!”

大家不禁為米夢怡捏了一把汗,他們忽然想到米夢怡是鎮上的人,鎮上的人誰不是屌日的精豆子,哪會忘了個人安危?

米夢怡這狗日的有心眼兒哩,他跟勞仁生一番廢話,其實是要出其不意乘其不備,好把勞仁生肩上的鋤頭給奪下來,從而達到阻止勞仁生鏟除玉米苗以保全勞屯完整的玉米田的崇高目的。

過了好大一陣,見他遲遲不動手,眾人便又起疑了。

突然有人尖聲叫道:“米干事,你可不能硬拼呀,你可得留著屌蛋呀!”這話引起了人們短暫的笑聲,但人們馬上就鄭重了。

“米干事,你還得娶女人呀!”

“米干事,你還得生娃呀!”

“米干事,就這么丟了屌蛋多虧呀!”

還好,勞仁生主動結束了與米夢怡的對峙,他繞過米夢怡,向村外走去。

米夢怡急忙跟著走,不料人們一哄而上,拉住了他。他使勁掙扎著,但人們死死不撒手,都快把他急哭了。

人們也快急哭了。“你是好干部,你是孔繁森馬向陽式的好干部。”人們說,“咱承認你是一心為民的好干部,那還不中么?”

“放開我!放開我!”米夢怡高聲叫。

可人們并不聽他的。

勞仁生一眨眼走遠了,人們才想起來自己拼命拉住的只是一個輕飄飄的人,無數只粗大有力的手掌抓住他身上的每個部位,呈五馬分尸狀,已經使他脫離了地面。于是,不少人撒開了手,他才雙腳著了地,在兩三個人的手中繼續怪難受地掙扎著。

“放開我!”他發出了顫抖的哭音。

就聽一個人說:“米干事,你去攔他沒用。應該叫他兒子去攔!”

“那還不快去?”勞世昌一聲大喝。他剛剛走來,步態不穩,但酒已醒了。

米夢怡不再掙了,他好像已經用盡了氣力,在別人手上軟塌塌的。別人也沒松手的意思,不然他肯定會像塊爛泥巴似的癱在地上。

“玉米苗完了,青紗帳完了。”他呻吟著。

勞世昌說:“米干事,也不是我說你,你這樣做真是不值當的!”

“米干事拼上命了,”人們對勞世昌說,“米干事一心為仁生爺爺著想,問他,你鋤掉玉米苗秋后你吃啥?”

米夢怡顯然并不注意人們在說什么,只見他身子猛地跳起來,又要去追勞仁生。架著他的人沒松手,被他一掙才想到這個樣子像在押送犯人,便心懷歉意地放開了他。他順勢向前跑了兩步,腳下像踩著棉花,竟有些分辨不出眼前的道路。

“快去追!”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里,回頭對人叫。這時就見不遠處突然閃出了一個身影,不用細看,人們也知道是誰。

“天福叔去攔仁生爺爺了。”人們說。

那影子飛也似的奔向村口,轉眼消失在了村外濃厚的暮靄之中。可是米夢怡還不放心,仍是一連聲地叫人去追。

人們勸他:“仁生爺爺要毀這一秋的收成,從他兒子那里就說不過去。米干事,你就盡管把心放在肚殼郎子里吧!”

勞世昌也說:“米干事,鄉親們說得對,你盡管把心放在肚殼郎子里吧!走,中午沒喝夠,咱今晚上再喝一小壺!”

米夢怡猶豫不決。

勞世昌急了,又說:“仁生爺爺將來收不了秋,也餓不死他。你已經盡到心了,餓死他也找不到你頭上,你操這閑心!”

米夢怡皺一皺眉頭,覺得這種話很不應從一個任職多年的村干部嘴里說出來。

天黑透了,勞世昌看不清他的臉色,上前就扯住了他的胳膊。看來米夢怡是打定主意操這份閑心了,腳下竟如生了根,勞世昌絲毫沒扯動他,不光沒扯動,自己反而打了趔趄。當然這并不排除勞世昌中午的酒勁兒還沒完全過去。勞世昌站穩了,又去扯他,可下面發生的事非常地出人意料:

米夢怡無比高大了起來!

米夢怡雖然還是那個細腳伶仃三十大幾還沒娶女人的塔鎮來的小干事,但他給人的感覺的確是高大了起來,就像一個炮仗,嗖的一聲,幾乎鉆到了云端里。

米夢怡不客氣地一把打開了勞世昌的手,并對勞世昌直呼其名:“勞世昌,你在村里好生給我看著!勞仁生玉米田里少一根玉米苗我拿你是問!我這就回塔鎮請示劉鎮長,劉鎮長點頭了,劉鎮長準許了,你勞屯就是全都改種魔芋,我米夢怡也沒一句話!”

米夢怡這股氣勢的威力非同一般,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剛才還有個別人不恭不敬,沒上沒下地打打鬧鬧,嘻嘻哈哈,可米夢怡這番鏗鏘有力的話一出口,整條大街上就變得鴉雀無聲起來,幾乎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還是用原先那雙眼看他,卻分明看到他像只炮仗,嗖嗖嗖!一個勁兒往云里鉆。

稍稍定下神來,看他又像一棵長在勞屯大街上的大樹,把本來黑下來的天色遮得更暗了。

米夢怡也不多說什么,抬腿就走。

他走掉了,勞世昌才輕輕地笑了笑。

“嘿嘿,”勞世昌說,“這個小閹雞兒把這屁閑事推給了我!他一推了之,咱還不得當個事兒來辦哪?誰叫咱是小村長兒來著?嘿嘿,咱都五十多歲了,才混上個小屌村長兒。瞧這!哼,小閹雞兒,去吧去吧,去請示領導吧,我看你這是找屁熏!”

12

勞世昌村長不敢怠慢,而眾人誰不想看個究竟?呼啦一聲,就都隨他出了村子。

勞仁生院門前恢復了寧靜。管七兒本來也要跟上去的,又很突然地想到晚飯沒饃饃了。勞仁生干了一天活,又趕了那么遠的路,沒饃饃怎么能行?管七兒心底涌起一股濃厚的為人妻者的義務感。她克制住了自己也要跟去看個究竟的欲望,堅決地收住了腳步。

到了廚房點火燒水,讓火在鍋底燃著,然后就去拿面盆和面,麻麻利利的,一眨眼就做了一箅子玉米面窩頭。

火在鍋底旺旺地燒著,像一個長舌婦說得正起勁兒,水在鍋里滋滋地響著,像一個長舌婦被捂住了嘴。

很快玉米窩頭的香氣就冒了出來。管七兒熟練地掌握著火候,最后在臉上抹了一把被火烤出的汗,自己說:“好了。”那樣子就像有人聽她說話一樣。她從灶旁站起來,就坐到院門檻上,朝著黑黢黢的村口瞭望。

管七兒都快把眼睛看乏了,也沒看到一個人走過來。但她只不過眨蒙了一下眼皮,一個人影就已走到了離她不過十來步遠的地方。

那里矗著一個柴禾垛,在黑夜里像一個大蘑菇。人影在朝她走來時就像被蘑菇吃了,還在蘑菇肚子里亂動呢。

管七兒高興起來。可是那人卻一轉身,走到了蘑菇后面。

管七兒又有些不大高興了。

別看天色暗,她能看出那人是她的兒子。

兒子為什么突然改變了向她走來的方向,她一點也想不明白。她期望兒子再次走過來,但那大蘑菇就像死了,過了好大一會兒也沒動靜,就使她生氣了。她猛地從門檻上站起來,賭氣似的回到了廚房。

鍋上的白汽已經冷卻,鍋底的火已成灰燼。管七兒焦急起來。卻聽院門吱呀一聲,被誰關上了。回過頭來,就看見了勞仁生。

勞仁生把鋤頭往墻下一放,進了廚房。

管七兒分明覺得他有些鬼鬼祟祟的。

“你鏟玉米苗了嗎,外頭?”管七兒問他。

但他卻只說:“吃飯?——吃啥?”

“玉米窩頭唄。”

“哦。”勞仁生沒說什么。

管七兒揭開鍋蓋,白汽繚繞著散盡,露出一箅子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玉米窩頭,像是黃色的乳房。

勞仁生伸手拿了一只,張嘴就咬。

“你不怕熱,外頭?”管七兒問他。

“不怕。”

“你餓了,外頭?”

“餓了。”勞仁生被燙得哧哧哈哈,卻并沒停止咀嚼。

管七兒把窩頭拾在饃饃筐里,也拿一只窩頭吃起來。“你鏟玉米苗了嗎,外頭?”她又問。

窩頭已經不燙了。又一只窩頭消失在勞仁生雖不美觀但堅實耐用的黃板牙之間。

“真好吃!”勞仁生說。

“我沒摻小麥兒面,”管七兒自豪地說,“那點子小麥兒咱還要留到過年吃,我要再摻點小麥兒那就更好吃了。”

“這樣更好,原汁原味。”

“窩窩頭蘸秦椒,越吃越上膘。我去給你拿只辣子。”

勞仁生擺手止住她。“有這黃澄澄的玉米窩頭吃著,還想啥!”他說,但并不看她。

管七兒不由得疑惑起來。她看著勞仁生,不認識他似的,半天才說:“外頭,你是說不鏟玉米苗啦?這也好,我看那魔芋毛哄哄的丑樣子,不一定是好東西。”

“誰說不鏟玉米苗啦?誰說的?”勞仁生一瞪眼,嘴里的面渣子紛紛朝外噴射,像下著小雨,他用手使勁抹了一下嘴,“怎么不是好東西?販子說過了,魔芋不光富含氮磷鉀,還富含高血脂,不光有發奶長胖的功效,還治糖尿病關節炎,打嗝飽脹,腳氣癲癇——嘛都治!再說還有合同,合同是鬧著玩兒的嗎?白紙黑字寫得明白,你怕什么!”

勞仁生這一激動,額上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來。但見管七兒臉色一片灰暗,也便不說了。

管七兒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歪著脖子,咕嘟著嘴,悲哀得忘了吃飯。

勞仁生知道自己態度不好,便緩和下來,說:“他娘,你這窩頭里一定摻什么好東西了,怪好吃哩。”

“什么也沒摻,”管七兒慢騰騰地說,“新麥還要留到過年吃哩。我要真摻了什么,我就不是老管家養的大閨女!”

“喲嗬!”勞仁生又說,“窩頭上的小窩窩兒這么圓,你用什么搗出來的?你是用搟面杖搗的吧?”

“我用手指頭搗的。我要用了搟面杖……”

“沒用搟面杖還搗這么圓,你可真不簡單。”

管七兒聞言,馬上咧嘴笑了。那笑容里一點陰影也沒有,勞仁生陡然覺得心里開朗了許多,不免又多吃了一個玉米面窩頭。他打起了飽嗝,管七兒看著就像有一把錐子要從他喉嚨里跳出來似的。

“快去吃塊魔芋。”她說。

勞仁生好不容易才壓下去一個飽嗝。“魔芋還要留種兒。”他說,又“嗝”一下。

“那俺給你拍拍背。”

“不用。”勞仁生慢慢踱到正屋里。管七兒收拾好了,就跟過去。

“外頭,你好了嗎?”

勞仁生還沒有全好,時不時打一個厲害的。管七兒不由分說,就在他背上又是推又是拍又是抓,嘴里還不停地“外頭,好了吧”地詢問。不料勞仁生一伸手把她拉到前面,抱住了她。她嘻嘻地笑著,垂著眼皮,低聲表示遺憾:“原說給你補身子,也沒補成。”

那勞仁生凝望著她,眼里有著說不盡的溫柔,管七兒不睜眼也感覺得出來。這哪里還是勞仁生蒼老枯涸的身軀?管七兒覺得自己是躺在棉花上,躺在霞光中,躺在春風里,柔軟的棉花絨貼近著她的皮膚,團團霞光透射進她的心靈,習習春風撩動她的神思。在她闔閉著的眼皮下面,一個漂亮的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在輕飄飄地走動著,并發出銀鈴般的大笑。她幾乎也要笑起來,可是她聽到了一聲深深的嘆息。她睜開眼睛,勞仁生松開了手。

“俺外頭,你怎么啦?”管七兒問他,又像忽然明白了一樣,笑著說,“噢,你累了,那你歇兒一歇兒吧。——我給你端盆洗腳水。”

13

勞仁生堅信,能娶到管七兒這樣的老婆,是自己一生的幸運。

管七兒腦子不好,但那又有什么妨礙呢?本來在他“小登科”時,時代已較為開放,媒人來提親,把個姑娘講得天花亂墜,但媒人的話只是一面之辭,也是符合這個行業的“游戲規則”的,無可非議。媒人講得再好,最終還得當事人相中了才成。

勞仁生一眼看上這姑娘,以后也見過幾次面,當時只覺得姑娘與眾不同,但也沒覺出到底是哪里不同。

等把姑娘娶來,才知道她其實是腦子不好。他的父母一怒之下,也不給他商量,自作主張把管七兒送回她娘家大欄莊。可沒想到勞仁生不答應。

那一天勞仁生從玉米地里回來,一看新房里少了新人,立馬就朝村外趕。路上遇到找媒人大鬧后返回的父母,就問:“你們把管七兒送走了是吧?”

父母拉著他的手,說:“可憐的兒,咱回家。咱也不虧,那傻閨女的嫁妝一條布絲絲兒咱也不讓她帶走!”

勞仁生臉色鐵青,想說什么也沒說出來。父母還猜疑他是痛苦到了極點,還想安慰他,不料他大吼一聲:“我要跟你們分家!”

也不管父母有什么反應,拔腿就朝大欄莊跑。

管七兒被接了回來。

父母見勞仁生鐵了心,也只好給予認可,但他說要分家的話并不是說著玩兒的,一家人鬧了幾天,村里的長輩都出面說話,軟硬兼施也不起作用。要知道那時候還時興幾世同堂,兒子分家是件很丟臉面的事。況且勞仁生的大哥結婚快十年了也還跟父母住一起,而勞仁生也只是才成親。后來拗不過他,只有分了出去。兩代人結了仇怨一樣,路上見面頭一扭,各人走各人的。

等管七兒生頭一個丫頭時,父母擔心也是個傻子,不顧尊嚴主動前去探看,才開始相互說話往來。丫頭在她娘懷里,像只鞋底子般大小,小眼睛卻機機靈靈的,父母也就放下心來。說實在話,勞仁生在丫頭出生之前也是有些懸心的。

管七兒一連生了三個丫頭,最后生下勞天福。孩子個個與常人無二,勞仁生總算松了口氣。

要說勞仁生怎樣發現管七兒腦子不好的,還得怨管七兒口不嚴。管七兒像聊齋里的嬰寧一樣愛笑,那笑聲晶瑩透亮,笑容光輝燦爛,勞仁生不但沒看出有什么不正常,反而說不出的喜歡。其他言談舉止大體還能看得過去,人無完人,勞仁生并不想多加計較。婚禮上看管七兒中規中矩,連父母也沒挑出什么毛病。但就在鬧房的人散后,只剩夫妻二人,四目相對,新郎倌身子就如爐膛里燒紅的鐵,也無溫存之語,伸手就要動作。那管七兒倒沒受驚怕,比他還要急迫似的,極力迎合,嘴里還做夢一樣地念叨著:“俺外頭,俺外頭,你是俺外頭……”

管七兒的表現無疑遏制了勞仁生逐漸增強的粗暴,他雖然不知道什么叫憐香惜玉,卻也把這溫順的人兒當成了世上稀有的寶貝,那動作也便含進了幾多的愛意。

這一年勞仁生只有十七歲,正是精力旺盛貪吃不夠的年紀,頭遍過去沒用片刻休歇就有了第二遍,還不要命地說:“管七兒,俺今晚要弄你八遍兒!”

到底過了多少遍他也沒個準數兒,但他的確得鳴金收兵了。這么躺著,單等太阿再次出匣。

管七兒伏在他身上,雙手上上下下地摩挲著他,“俺外頭俺外頭”地喃喃不住,忽然又抬頭問他:“你是俺外頭吧?”

“說啥呢,怎么不是呢?”

“那好,俺告訴你,”管七兒說,“俺十二歲那年——俺大欄莊西邊有個大坑,該死的黃鼠狼子叼了誰家的雞就在坑里吃掉,坑里凈是雞毛。誰生了私孩子也扔在坑里——你知道有些大閨女可騷著呢,父母管教不嚴,就把丑事做下了,人家又不要她,打碎牙往肚里咽,只好生下孩子在大坑里扔掉。”

“別說了,這多嚇人!”

可是管七兒要說:“死貓死狗也都扔在那里。這一天,俺一個人從坑邊上走,心里還真打怵。偏不巧看見坑里有個玉米棒子。那個玉米棒子被雞毛豬毛骨頭埋著,還露出半截,比牛角還大,俺就想也沒想,下去了。拿起棒子來,只覺得一股熱風朝臉上撲過來……”

“咱勞屯有的是棒子,有你稀罕的。”勞仁生說著,又要扳倒她,卻被她一掙。

“俺就變成這個樣子了。”管七兒說。

“你變成什么樣子了?”勞仁生不解。

“你還裝著看不出來!”管七兒有點惱火,“俺娘俺爹說了,你外頭要問你是咋回事,你就說是俺大欄莊村西頭的大坑讓俺變成這樣的,是玉米棒子讓俺變成這樣的。”

“我沒問你什么呀。”

“俺聽見你問了!”管七兒的頭在黑暗里撲棱一搖,“你就問了!俺可不是生來就這樣的,俺一直到十二歲都精細伶俐,俺老管家可沒出過憨巴,魔道。俺老管家還出過秀才,進士,大官兒。你老勞家可出過什么?——你勞家就只出玉米!”

勞仁生就愣住了。

洞房外聽墻腳的人原本認為這一夜的華彩篇章是勞仁生說的那句話:“管七兒,俺今晚要弄你八遍兒!”

可是到了第二天,見到這對新人,卻把這話忘了,都笑著問管七兒:“新媳婦,大欄莊村西頭是不是有個大坑?”

管七兒不知人們在取笑她,就認真地說:“黃鼠狼子叼了誰家的雞就跑到大坑里吃,誰生了私孩子……”

“也扔在坑里是不是?”

“誰生了私孩子也扔在坑里——有些大閨女騷著呢,父母管教不嚴,就把丑事做下了,人家又不要她……”

“這真丟人!”人們說,“新媳婦,有一天,你從大坑邊上過,就看見雞毛豬毛埋著一個大玉米棒子。玉米棒子有什么稀罕?”

“那一年俺才十二歲……”

新房里歡聲笑語接連不斷,人們自始至終沒見新郎的父母露面,而新郎也不知什么時候偷偷躲了出去。

也不怪勞仁生的父母決定把管七兒送回大欄莊,他們認為這樁婚事把他們家的臉面丟盡了。

與父母分家另過后,勞仁生鄭重地對管七兒說:“七兒,以后誰要是再問你那些話,你什么也別說。”

這時候他已經得知管七兒的那番“自白”全是她親娘有意教給她的。

“嗯,俺不說。”管七兒點點頭。

“你得罵他!”

“罵什么?”

勞仁生想了想:“日他個娘!”

第二天,在一塊玉米地頭上,村里一個有名的好拿他人的短處開玩笑的人說:“新媳婦兒,大欄莊村西頭有沒有一個大坑……”

“啐,俺日你個娘!”管七兒不容他說完,就咀鋼嚼鐵地破口大罵起來,“俺用頂大個兒的玉米棒子日你個娘,讓你娘生一窩子饑飽不知屙尿不知的憨巴兒!生一窩憨巴兒還不算,再生一窩黑丘丘的豬秧子,好給你當兄作弟!”

劈頭蓋臉一通惡罵,竟罵得那人心驚肉跳抱頭鼠竄。地頭上有人聽到了,就笑著對別人說:“聽管七兒這話誰還說她腦子不靈光?”

勞仁生知道了這件事,心里暗嘆管七兒罵得好。但那個遭罵的人耿耿于懷,常對人說:“哼,罵人家生憨巴兒生豬秧子,自己還不定生下個什么稀罕物哩!”

勞仁生又聽到了,這才開始擔憂。大丫頭生下來,鞋底一樣大就顯得比小鬼還靈透,而他當時只能說是有一些放心。等生了勞天福,已經不存任何憂慮了。

再看管七兒,一派天然,那真是越看越愛得慌。

14

現在兩人年紀增長,軀體衰老,漸漸掩蓋住了管七兒這份爛漫的心性,但一旦顯露出來,那可真讓勞仁生受不住,勞仁生變不回十二歲,也差不多倒退回去二十年!

就像剛才,管七兒在他背上抓撓,一聲聲真情實意的細語,又使他按捺不住血液發燙……

管七兒端來洗腳水,勞仁生洗了腳,管七兒正要去潑水,就聽有人啪啪地拍擊院門。勞仁生咬牙說:“看我去潑他們一身!”一把從管七兒手里奪過鐵盆,趿上鞋就朝外走。

可是拍擊聲停了下來,勞仁生斷定他們見里面沒回音已經離開,便悻悻地把水潑在地上。

轉回屋里,管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在院門口坐著,看著咱兒走過來,也不吱聲。我剛想喊‘天福,見他一轉身又走了。我就不信他沒看見他娘。”

可是勞仁生并沒接她的話茬,他默默地躺到了床上,一陣酸溜溜的疲憊感不可阻擋地襲遍全身。

15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勞仁生一直到起床,也沒聽到院門外再起動靜。

一般情況下村里人起床頭一件事都是把院門打開,勞仁生也不例外,不料剛開了一道縫,就見有人騰地從地上跳將起來,主人放狗咬他似的,拔腿就跑。

勞仁生滿腹狐疑地站在門口,一轉眼就看不見那人了。

背后傳來管七兒在廚房操持的聲音,勞仁生的腦筋已經繃緊了。他斷定那個飛奔而去的人是在守候他家的院門,而且跟他要去鏟除玉米苗有關。他幾乎又要惱火,沒多想,到墻下拿了鋤頭就要出門。

這時候勞世昌村長遠遠地走來了。

勞仁生覺得自己渾身的筋都像被誰一根根抽掉了,四肢只剩下哆嗦,一步也邁不動。

“仁生爺爺,”勞世昌急匆匆地走到跟前,說,“你想妥了沒有?你該不會就這么搭上一秋的收成吧?”

在他背后的人打起了長長的呵欠,這人身上的衣服軟塌塌的,還沾著潮濕的塵土。

“村長,我交班了,”他說,“我困死了。”

“快滾吧!”勞世昌朝他喝道。

“這比上女人身子還受罪,”那人說,“我怕睡過去,讓狗把屌蛋咬下來。——我去睡覺了,村長。”

“滾吧!”勞世昌說。

勞世昌轉向勞仁生:“仁生爺爺,你該不會信那販子的話吧?咱這地里要能種魔芋,老祖宗也早就種了。你說這!綠油油的玉米苗,長得歡實實的,你生生鏟下來——這不是,這不是鏟咱爺們兒的心尖子肉嗎?也別說米夢怡心疼了,咱就,咱的心就在滴血哩!”

勞仁生雙腿能夠邁動了,他向前走去。

勞世昌悄悄把手伸到屁股后,輕輕一擺,很多人一擁而上,飛快地趕到了勞仁生的前面。他們擋住了勞仁生的去路。

這可把勞仁生氣壞了。他回頭看看勞世昌,又去看別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像不知怎么辦才好。忽然,他高高地舉起了鋤頭。

人群里響起了一片驚呼,有人想避開。

勞世昌馬上大聲說:“別怕,摟掉耳朵咱作主撥你一分頭等地,摟破點兒皮咱管你兩斤上好的金貴燒酒,摟斷一根頭發,他奶奶的!咱給你老婆一袋子美女牌雪花膏!你們還怕不怕啦?”

人們膽子壯起來,馬上守住陣腳,齊聲說:“不怕!”

勞世昌贊賞道:“這才像敢死隊的成員。”

但人們卻止不住笑起來。

“仁生爺爺又不是二桿子,他真要摟嗎?”人們擠成了一堆,說,“他要真摟,還能光摟頭發、皮膚、耳朵?摟掉了脖子給個大飯館也是白搭。”人們說,“仁生爺爺,你不會真摟吧?”

勞仁生哆嗦著,那樣子像患了嚴重的帕金森綜合癥。“我,我要摟……我要摟……”他說不出話來了。

“堅持住!”勞世昌在旁邊鼓勁,“堅持就是勝利!”

“我就要摟!”勞仁生暴叫一聲,鋤頭呼地砸下來。那勞世昌還要喊,但在勞仁生跟前已經閃開了一條筆直的通道。

“他真摟。”人們面面相覷。

勞世昌正要哀嘆自己的失敗,忽聽有人說:“米干事來了!”

勞世昌身子軟軟的,腦袋歪在肩上,雙臂垂著,腿像玉米秸做的,腰關節也松動了。

16

米夢怡像一枚火箭一樣地沖過來,可他只是騎著一輛破舊的女式自行車。

他縱身跳到地上,像宇航員返回地球。

“我把您交給的光榮任務完成了。”勞世昌慢慢說,“我組織了‘特務組,夜里在仁生爺爺院門外輪流守望盯梢,一更一換人,要他們發現問題及時向我匯報。又組織了敢死隊,仁生爺爺家玉米苗一片葉子也沒少。我也該交班了,依我看,上女人身子的確也沒這么累。”又露齒一笑,輕聲補充道,“當然,你是不知道的。”

米夢怡根本不理會他怎么樣,兩個拳頭往腰間一頂,繼續說:“劉鎮長批示了,勞屯玉米田的壯觀,代表著改革開放的形象。大家要都這樣,你種一塊魔芋,我又要種一塊芝麻,你種了一塊苤藍,我又種了一塊地瓜,大地不就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了嗎?勞村長,遵照領導指示,勞屯其他各項工作立即暫停,目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就是堅決保衛玉米田!”

勞世昌的臉就像有兩只手在上下擠壓一樣,漸漸縮短。他瞪著眼看米夢怡,似乎此米夢怡已非彼米夢怡,也似乎誰也沒看,他那眼睛珠子早被人摳瞎了。

半天,勞世昌才開口:“米,米干事,領導真是這么說的?”

米夢怡皺皺眉頭:“你以為我假傳圣旨?”

“不敢。”勞世昌忙擺手,又“咳”一聲,“那么,既然領導這么說了,咱也說不出別的。”他轉向勞仁生,“二爺爺,我看就算了吧。你那二畝半玉米苗,已經驚動了塔鎮,你還想再驚動中央?中央下來了,你看看你看看,咱爺們兒也不是能見大官兒的人,到那時我可替你說不上話。”

所有人都把視線集中在了勞仁生身上。

勞仁生仍舊站在那里,人群中的那條通道仍舊直通村外,不怪人們想到他已有了悔意,就有人悄悄走到他身邊,小聲規勸:“仁生爺爺,知道厲害了吧。鎮上叫咱種什么咱就乖乖種什么,對抗鎮上沒什么好處。想當年新村規劃,大黑兒家四間新蓋的大瓦房攤在路中間,說好一間賠三百元,可大黑兒就是不搬。塔鎮來了推土機,稀里嘩啦給推了,家什都砸在里面。還賠三百元?哼,不是村長說情,大牢就坐下了。”

勞仁生移動了一下腳步,人人都認為這是他動搖的跡象。沒想到他勾起了手指,帶著明顯的挑釁的口吻對米夢怡說:“姓米的,你過來。”

米夢怡不解何意,當然不敢過去。

“你過來。”勞仁生瞇著眼,又說。

米夢怡知道自己正在受到挑戰,但他一時想不到如何迎擊,就站著沒動。心里一急,額上就滲出了汗。眾人不禁緊張起來,但也只有眼睜睜注視著事態發展。

“姓米的,你過來,過來。”

忽然,大家發現勞仁生已經穿過人群,勞仁生肩扛著鋤頭大步朝村外走去了。

大家也不知是不是在慶幸這種收場,反正都松了一口氣。不料米夢怡一聲咆哮,差點嚇散了人們的三魂七魄。

只見米夢怡兜著圈子走個不停,活像熱鍋上的螞蟻。米夢怡走了一圈又一圈,剛才街上的光線還有一些暗紅色,照在人們的臉上像是一層動人的羞赧。

現在陽光明亮,像是嚼干了糖分水分的甘蔗渣,人們臉上的雀子、痦子、疤拉、雜毛、眵目糊清晰可見,本來這才是人們熟悉的真實面目,但在大家看來,倒像是扒掉了一層美麗的畫皮,露出了慘不忍睹的實質。

大家的目光下意識地躲躲閃閃起來,也都有了悄悄走散的意思。

但是米夢怡站住了。米夢怡陡然停留在勞世昌面前。“無能!無能!”米夢怡胳膊使勁一揮,后退一大步,“太無能了!”米夢怡的胳膊又舉到了天上。

勞世昌臉上掛不住,他不帶表情地看著這只胳膊。胳膊猝然垂落。米夢怡抱住了自己尖尖的頭顱。他慢慢蹲在了地上,全身搐動。從他的胳膊下面,露出了他痛苦的蒼白的面容。

眾人的心靈無不為之一顫。稍停片刻,人們圍上去。“米干事!”人們呼喚著。

米夢怡被巨大的痛苦緊攫著,心無所想,耳無所聞。

“米干事,你別難過。”人們勸他。“領導下這樣的批示,只能說明領導是渾人一個,糊涂官一團。領導是昏蛋,咱還跟著做昏蛋不成?我看哪,塔鎮待不住,你就到咱村里來。咱村里的玉米好吃哩。你到誰家去,誰家還少你一雙筷子,一只碗?”

米夢怡還在戰栗著。他的手指埋在紛亂的頭發里,一個眼尖的村里人發現很像幾只白生生的蠕動著的大蠐螬。

勞世昌排開眾人:“瞎胡咧咧!”

米夢怡向他抬起眼睛,凄然一笑。

“勞世昌村長,”他說,“我沒說你無能,是我無能。你看這個廢物還能做什么?!”

眼淚在眶子里一閃,就要掉下來。

勞世昌這時候還能再說什么?勞世昌二話不說就吩咐眾人去追勞仁生:“拉斷胳膊也要把他拉回來!”

此眾人已非彼眾人:米夢怡痛苦的自責深深地感染了在場的每個人,悲憤幾乎充滿他們的胸腔。因此,勞世昌號令一出,呼呼啦啦,像刮了一場九級大風,勞仁生院門前就只剩下他和米夢怡兩人了。

17

米夢怡已經平靜了一些,勞世昌拉他起來,好言好語安慰他:“米干事,你心疼玉米田,這是實情。玉米田一大塊,看一眼就是幸福,看一眼就知道改革得不錯,人民安居樂業,物質極大豐富。他勞仁生給弄出個大缺口子,像什么話呢?勞仁生,你個老頭子活不了二十年,你還要給弄個大缺口子!你說你讓米干事心疼得!但群眾認識水平有限,米干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我還是說了吧,你也該克服克服自己的急躁情緒。”

米夢怡溫順得像只小綿羊,竟然在聽勞世昌的話后,點了點頭。

勞世昌見狀,本來是安慰別人,自己卻倍感寬慰,甚至有些得意。

“少安勿躁,少安勿躁。”他更得意了,一抬頭,看見一個人卻走了回來。“你還有心回家睡覺!”勞世昌訓斥道。

“俺不是來睡覺的,俺是來給你們出點子的。”

勞世昌皺一下眉:“鎮村兩級干部都在這里,用得著你出點兒?快回去,玉米苗掉一片葉子,都算在你身上!”

“勞村長,讓他說。”米夢怡抽泣了一聲,“這是群眾的智慧哩。”

“哼,群眾智慧。”勞世昌不以為然,但仍示意那人開口,“全當蚊子嗡嗡。”

“二位領導請聽。”那人雖然沒有得到鼓勵,但也照舊說起來,“我們追上了仁生爺爺,我們跟一步,仁生爺爺一回頭,還用鋤頭嚇唬我們。見我們停住他就轉身又走。我們再追他就又一回頭。可別說是鋤頭,他就是扛著門迫擊炮,也嚇不回咱村里的勇士!站在前面的人緊緊挽住了胳膊,后面的人也挽住了胳膊……”

米夢怡聽入迷了,勞世昌卻聽得不耐煩。

“看你個蚊子嗡嗡嗡。”他說。

“用這么個蚯蚓爬的速度,”聰明的光輝在那人眼里炯炯閃亮,“要走到仁生爺爺家的玉米田,少說也得到晌午頭里。我轉身就跑了回來。米干事,勞村長,咱就是追到玉米田也不頂事兒哩!在那里你推我擋起來,遭殃的還是玉米。”

米夢怡不由自主地予以首肯,勞世昌暗暗一想,嗯,還真是這么個理兒,表情也就隨之變得溫和了。

“以往的經驗已經證明,你不行,我不行,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行!只有一個人能把仁生爺爺擋住!誰呀?”他頓了頓,“還是他兒呀!”

勞世昌一拍腦門,叫:“我怎么把這檔子事給忘了呢!”

米夢怡還不甚明白,就看著他。

“米干事你不知道。”他解釋說,“昨晚你去塔鎮請示,咱帶人去追這死老頭子,可到了地里,連個鬼影也沒看著,就知道是勞天福把這死老頭子拉走了。你看,咱操這份閑心,到頭來還不是他爺兒倆自家的事兒?”

米夢怡卻不同意他的這種觀點:“怎么能是……”

勞世昌心有靈犀,忙說:“這確實已經關系到……”見那人還在跟前站著,就猛地生氣了。“快抬起你那小巴狗腿兒,跑吧!”他說,“再去把勞天福叫來!”

“我出的點子不錯吧。”

“哼,鎮村兩級干部……”勞世昌說,“這成了你的點子啦!”勞世昌板起臉來,“還不快抬起你那小巴狗腿兒!”

那人遲疑著。

“你等我踹你,怎的!”勞世昌又吼。

米夢怡也跟著著急。

“村長,”那人嘿嘿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實話相告,我去也白搭。剛才在村口,碰見天福家的薇薇,那閨女說,她爹娘一早就開拖拉機出村了。她爹娘去花鼓村趕集了。他們趕集賣布。這兩口子會算計呢,可不會稀罕他爹的二畝半玉米。多賣兩個集的布也就把二畝半的玉米買下了,還省得惹他爹不樂意。”

勞世昌真恨不得給他一頓窩心腳,但因米夢怡在跟前,也只有忍著。“你還有什么好點子,盡管說出來。”勞世昌苦苦一笑。

那人卻兩眼直直的,不言語了。

勞世昌再看米夢怡,臉色蠟黃,心里就咯噔一下。

“米干事。”他試探地叫道。

但米夢怡就像沒了知覺,目光迷離,身體也在左右搖晃。

“米干事,你別急。”勞世昌說不出別的。嘴上讓米夢怡不急,自己卻急得抓耳撓腮,本來南北向的街筒子在眼里也一忽兒一忽兒地變成東西向,就差對米夢怡嚷一聲:我辭職吧!

但勞世昌是在任將近二十年的老村長,經過多少風浪了?又有什么樣的茬口沒見過?計劃生育難不難?三提五統難不難?教育集資、推廣地膜覆蓋、創建文明新村、組織慶豐收秧歌隊、參加農民運動會……難不難?可勞屯哪樣工作落在了人家腚后頭?區區二畝半玉米苗難住了勞世昌,豈不滑天下之大稽?勞世昌還有臉在世為人?

勞世昌突然叫道:“你等著,米干事!”

勞世昌快步向村口走去,腳底下像安了架噴氣式飛機。勞世昌轉眼消失在了野外,米夢怡都沒能醒過神來。倒是那位村里人感嘆了一聲:“嘖,還是村長有點子!”

“什么點子?”

“村長去花鼓村唄。”村里人頗感自豪地說,“米干事,你且放心,村長突突突,三十分鐘,到啦。突突突,半小時,回來啦。叫回了趕集賣布的勞天福,白頭姥姥有喜啦,玉米苗就又有救啦!”

18

勞世昌沒去花鼓村。

勞世昌趕上了田野里的人群,徑直走到勞仁生面前。

“仁生爺爺,我來問你,”勞世昌開門見山,“你昨天就可以來毀玉米苗的,但你沒有。你前腳走,天福叔后腳追,隨后咱也帶人跟了上去。咱帶人來到地里,玉米苗一棵沒少,也沒見你爺兒倆的影子。仁生爺爺,是天福叔把你攔下了吧。天福叔今天上花鼓村賣布,你就又來毀玉米苗。我斷定,天福叔其實并沒能跟你說上話。你趁黑躲開了他,仁生爺爺,天福是你的獨養兒子,你為什么要躲他?”

勞仁生握著鋤頭,在勞世昌說話期間一直與緊緊尾隨不舍的人群怒目而視,那眼珠兒就像已澀得轉不動了。

但是勞世昌堅信他聽清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勞世昌又長篇大論地邏輯嚴密地說:“仁生爺爺,恕我冒昧了。我想來想去,確定你是沒臉見他。天福叔是你兒子,你生你養的,你怎么沒臉見他?小時候睡你被窩子,鉆你腿旮旯,騎你脖子,現在大了,也生兒育女了,你見了他就不好意思了。仁生爺爺,我看你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讓天福叔看在了眼里!天福叔也替你害羞,昨天從你家院子一出來,就關上了自家大門。天福叔一早就去花鼓村,我看也是要在白天里避開你。他心里其實也在心疼玉米苗哩。仁生爺爺,你們爺兒倆難道后半輩子就不再碰頭了么?請你說出來,盡管相信村委會吧!村委會的宗旨就是全心全意為廣大村民服務,這也是村委會該發揮巨大作用的時候了!”

勞仁生握鋤頭手沒有松動,而那眼里卻如滲進了潤滑油,眼珠子骨碌一轉,差點脫出來。

勞世昌明察秋毫,不想錯過時機,語氣也就變得異常果決:“你還不想說是吧?你不想說,我來替你找一個能讓你說的人!”

就一迭聲地叫:“四牦牛!四牦牛!”

人群里的聲音:“四牦牛不在這兒。”

“四牦牛昨天跟花銀秀關了院門,到現在都沒打開。”一個知情的村里人說,“他家大門關得登登的,八成上了栓,又頂上了杠子。”

“大白天里,他關上大門干啥?”

人們忽然覺得勞世昌有些不清醒。

“干啥?”人們都笑了,“瞎搗鼓唄!不關上大門,讓人撞見了,一對壓摞的蛤蟆,萬一驚住了,了得!”

人們松開了相互挽住的手臂,笑著。

原野上熱熱鬧鬧的。人們忽然發現,人群里已來了不少外村人。一個戴眼鏡的外村人煞有介事地說:“別說是搗鼓這個,就是撒尿,不防促狹鬼叫一聲,也能嚇結了。”

勞世昌也在笑著。

“年輕人,關起門來就沒正事兒。”他嘀咕道。他正色起來。“你們好生守著,”他說,“我去叫四牦牛!把他從床上提溜下來!哼,大天白日沒正事兒!”

19

勞世昌返回村里。勞世昌腳步匆匆,經過米夢怡身邊也沒停一停。

米夢怡正蹲在一只樹樁上歇息,還疑心勞世昌沒看見自己。他有意“咳”了一聲,勞世昌頭也不回地說:“走,到四牦牛家去!”

他們一同走去。

但是勞世昌忽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仿佛怕驚動了誰。米夢怡見狀,也放輕了腳步。他們像飄行一樣,雞鴨鵝狗在他們到來時動都沒動,懶洋洋地看他們一眼就仍舊自行其事。

他們站在了四牦牛家緊閉的院門前,勞世昌稍稍側耳傾聽了一下,試著推了一下門,然后才高叫道:“四牦牛吔!四牦牛!四牦牛兄弟!——花銀秀,花銀秀吔,花銀秀弟妹!”

過了好大一陣,聽見腳步踢踢踏踏地響了過來。

四牦牛打開院門,幾乎嚇了勞世昌一跳。四牦牛兩眼血紅,面容憔悴,整個人像煞皮里包著幾束干柴,又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貯藏了一冬,本來一個頗雄偉的漢子,卻無一點雄風。及至開口講話,竟沙啞若耄耋之年的老太太。

勞世昌不用細看,就斷定這人已被淘淥空了。怎么就這么不珍重自己呢?勞世昌心里埋怨著,隨他進了院子,卻又停了下來。

“咱就在這里說吧,”勞世昌心細如發,“別打擾了銀秀。”

不料花銀秀在屋里聽見了,就走出來,響響亮亮地說:“喲,是村長來啦!米干事也來啦!什么事要避著我?我金貴了起來?”

勞世昌訕訕的,未開言,臉卻一紅。

“哪有什么大事?”他笑著說,“吔,還真是大事兒哩!米干事你說是不?但只要四牦牛兄弟跟著走一趟就行了。你歇吧。”

四牦牛起疑說:“我又沒偷誰家的雞,又沒牽誰家的驢,我干啥要跟你們走一趟?派出所的門我都不知道朝哪兒。”

勞世昌知道他誤會了,暗暗給他使了個眼色,他才不吭聲了。

花銀秀見他們鬼鬼祟祟的,不放心,裝著什么也不關心,反身往屋里走。他們剛出了院門,她就又轉回來,躲在了門后,就聽勞世昌“這么……這么……”地給四牦牛細說詳情。

花銀秀一撇嘴,迅速地輕盈地返回屋里。

20

四牦牛從院門外走過來,花銀秀頭也不抬,坐在那里解一團紫紅色的毛線。

四牦牛在她身旁坐下,說:“銀秀,你就告訴我吧,天福嬸子給你說了什么。”

花銀秀麻利地解來解去,毛線頭像一條自由游動的小蛇。她緘默不語。

“銀秀,”四牦牛又說,“我求你了還不行么?我已經求你一百遍了,你就說出來吧。你看,你看我都快急死了。你看我的樣子你就不心疼么?你看我都成了啥了?我當你兒,當你孫子,總行了吧?”

花銀秀無動于衷,兩手上下翻飛。

“銀秀哎,我的個親銀秀哎,”四牦牛繼續哀求,“你真想毀了我么?你真想不跟我過了么?你再找一個,還能長得像我這樣么?你看我這身架,看我這吃拿吃捏的性兒,你成了二婚頭,頂多也就找米夢怡那樣的,還不是吃公家飯。銀秀,咱是八九年的夫妻了,掙下的情分就這么淡?好吧,我是什么?一撮屌毛灰!那你就看在勞村長的面子上,說了吧。”

花銀秀驀地挺直了一下身子,直直地看住四牦牛:“我是女人,女人也要講信用,也得有做人原則。我說了要守口如瓶,我就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

四牦牛受不住她的視線,頭就垂下來,嘴里嘟嘟囔囔:“這怎么是打自己的耳刮子?這怎么是打自己的耳刮子?”

“我勸你趁早丟了那念頭,就當我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就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分明知道的。”

四牦牛心灰意冷,花銀秀的不可通融簡直消磨掉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尊嚴。在座位上,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正一點一點地下滑。他因想到自己將要做出什么不堪的舉動而倍感絕望,眼睛所看到的也是一片漆黑。

突然,他抖動了一下身子,重新坐定。

“現在情況變了,”他有些興奮地說,“現在我不想求你了!”

花銀秀一愣,還以為他果真死了心,剛要噓口氣,但見他的表情大為可疑,就說:“你不想求我了?——好。那你還不快出去,該做什么做什么!”

四牦牛嘿嘿一笑,雙手一拍。

“你還當我要跪你不是?”他說,“我堂堂七尺男兒,跪一個女流之輩?你想得太美了!”

花銀秀不解毛線了,她瞪大了眼睛,很顯然四牦牛的樣子嚇住了她。“他爹,”她叫,“小四兒,四牦牛,勞世杰。”

四牦牛不理她,繼續微微笑著。“嗯,不錯,不錯,”四牦牛像個老私塾先生一樣,兀自搖頭晃腦,“你講信用,你守口如瓶,你有做人原則,你可以不要男人。”他出其不意地朝花銀秀轉過臉來,聲音也猛地大了許多,“可你,可你怎么不想想玉米苗?!”

花銀秀的確吃了一驚,但她馬上覺得非常可笑。“我想玉米苗干啥?”

“玉米苗就要被仁生爺爺毀了!”四牦牛說罷,痛苦得難以自拔。

花銀秀心硬如鐵。“毀就毀唄,”她輕描淡寫地說,“誰種的誰毀,別人沒啥說的。”

“毀了玉米苗,”四牦牛兩手抱著頭顱,“秋天人家來了,還看啥……”他竟嗚咽了一聲。

花銀秀心里說不出的厭煩。

“咱種玉米就是為了讓人看的嗎?”她說,把毛線團一丟,就想出去。

這時候停在屋外的勞世昌同米夢怡走進來,說:“銀秀大妹子,現在只有你能救玉米苗了。你想想,仁生爺爺要種一塊魔芋,好有一比,新衣服上添了塊破補丁,丑著哩。田園風光,多好!改革開放的美好形象,多……”

花銀秀氣鼓鼓的:“勞村長、米干事,俺這家小門低戶,容不下你們這高級干部!”

“怎么能這么說呢?”米夢怡說。

“怎么能這么說呢?”勞世昌也說。

花銀秀目光一掠,就走到門旁拿起一柄掃帚掃地,塵土噗噗地揚起來,像跑著一群透明的綿羊。

四牦牛深懷歉意地看著勞世昌和米夢怡。三個人都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不料花銀秀自己停了下來,大大方方地說道:“勞村長、米干事,我先聲明,你們在我這里問不出什么。你們要是來坐坐的,我搬把椅子請你們坐下,再給你們沏一壺熱茶,你們爺們兒邊喝邊聊,然后我再去廚房給你們炒幾個菜。莊戶人也沒什么好招待,也就是一些子粗茶淡飯。”

勞世昌神態回復過來,委曲求全地說:“銀秀,你是明白人,既已這么多人都張口求你,也不妨礙什么,該說也就說吧。”

花銀秀白他一眼,又要繼續掃地。

勞世昌接著說:“大老爺們兒,兩腿間提溜當啷,也還要提溜當啷地為人呀!”

花銀秀心里稍一活動,就說:“勞村長,不是我忍心——我也憋得難受,可這是要出人命的事情。”

“你言重了吧?”

花銀秀肯定地說:“鬧出人命,小女子可擔待不起。”

四牦牛蔫不拉嘰地插嘴:“這里就是一條人命哩!”

“住嘴!”花銀秀瞪他一眼,就有了一臉誓不開口的神氣。

“好!”勞世昌退后一步。“好!”他再次叫道。他就要走出門去了。

可是,他的眼睛在屋里掃視起來,四牦牛夫婦發現他非常沉靜。他的視線最后落在了米夢怡身上。他點了點頭。

然后,他慢慢地對花銀秀說:“銀秀,你不想說,是不是?”

沒等花銀秀有什么反應,勞世昌就又開口道:“可我有辦法讓你說。”他突然轉向米夢怡,問他:“米干事,你的照相機不是擺設吧?”

米夢怡不解其意地說:“怎么能是擺設的呢?”舉起照相機讓勞世昌看。

勞世昌沒有看。

“現在就該照相機派上用場了。”他提高聲音,“米干事,對準花銀秀,拍她!她一歪頭給她拍一張,一咧嘴給她拍一張,一皺眉給她拍一張。快拍!我要把這些照片全都掛到村委會的墻上。”

米夢怡馬上領會了勞世昌的用意,他舉起了相機,咔嚓就是一張。

花銀秀下意識地抬起胳膊一擋,就像有人打了她一下,哎喲一聲,把身子扭了過去。

可是米夢怡咔嚓又是一張。

勞世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拍,而四牦牛卻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嘴里喊著:“銀秀,梳梳頭!銀秀,擦把臉!”

可花銀秀哪顧得上梳頭擦臉?扭過來不是轉過去又不是,惹得四牦牛大笑不已。

那米夢怡已經被逗引得興奮無比,一會彎下腰去,一會兒側起身子,一會兒腆起肚子,千百種的姿態都被他在短時間內做了出來。這么左一張,右一張,只聽得滿屋子里咔嚓咔嚓,響成一片。

再看花銀秀,就像在跟米夢怡表演雙人舞,這里剛拽好袖子,那里又要扣嚴領口,慌慌張張忙忙亂亂,沒一刻消停。想惱呢,又要笑,想笑呢,又要惱。藏起臉來,露出后背,藏起后背,臉又藏不住。頭發本來是梳過的,卻被弄亂了,像遭了強暴。臉本來是早上洗過的,即使有些灰疙疤也鋪得勻勻的,看不出來,現在卻被弄得臟乎乎的,布滿了黑白相間的指甲道道,竟像個剛玩過土的小孩兒。這樣惱不得,笑不得,動不得,靜不得,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別拍了,別拍了!”她氣喘吁吁地叫了起來。但是米夢怡也不管相機里有沒有膠卷,繼續按動快門。

花銀秀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嘴里呼一口長氣:“俺的個娘唻!”

米夢怡還不放過她,對著她頭發蓬亂的腦袋咔嚓咔嚓又是幾張。

勞世昌見狀,問她:“你說不說?”

她不吭聲。

“不說再拍!”勞世昌威嚇道。

咔嚓!

“我說,我說。”花銀秀抬頭問勞世昌,“我說了,你們能不能不沖洗這些照片?”

“這不是你講條件的時候!”勞世昌說。

花銀秀站起來。“四牦牛,”她說,“過來。”

四牦牛笑得肚子疼,一時直不起腰。勞世昌就說:“不用他了,我讓你跟我們過去。”

21

他們一同離開家門。

路過勞仁生家時,花銀秀突然停下腳步。

“管七兒奶奶在家么?”她說,“我就先求管七兒奶奶原諒吧。”

勞世昌答應了她的要求。他們走了進去。

管七兒笑臉相迎。

“管七兒奶奶,”花銀秀誠懇地說,“我這也是不得已。我讓米干事給咔嚓壞了!我把你家里的事說出來,你別怪我。你也要想開點兒。”

“我不怪,我不怪,”管七兒爽利地說,“好閨女,我有什么想不開的?”

22

他們走向田野。

花銀秀靈魂輕松,腳不點地,很容易就走在了三個男人前面。

不大一會兒,他們就遠遠地看到了匯聚在田野中的人們。

而在那些人的視線里,花銀秀活像一只美麗的花蝴蝶,正隨風飄來,也像一位尊貴的皇后,氣象非凡,緊跟身后的那三個男人,可不就如她的三個威風凜凜的護衛!

他們走近了。誰能指望勞仁生還能在一個年輕女子面前站得住!勞世昌只不過比花銀秀稍遲一步,看到的就只是勞仁生丟盔棄甲落荒而逃的背影了。

人們沉默了半天,才聽見有人嘻嘻笑道:“嗬,都這把子年紀了!”

四牦牛說:“你看不出來吧?”

“七十多歲,也不算老。”米夢怡難以自禁勝利的歡欣,雙手一遍遍地撫摸著那架懸掛在脖子上的用完膠卷的相機。“男有過街之能,女有篩糠之力……”

“快去間苗!”勞世昌突然發出命令。

23

勞仁生一陣疾走,不知不覺踅進了玉米田。

在玉米田里轉來轉去,一抬頭發現竟然轉到了村口。他沒有回過身去,但他仍能依稀聽到田野上的喧鬧聲。

街上沒有人,只有一些凌亂的腳印。他卻感到自己正在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群,就像在用力往墻里走,像一把錘子在往墻里插。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他讓自己目無所視。

終于回到了家里,管七兒一見他的神態就嚇了一跳。他把鋤頭一扔,隨后一連聲地嚷著要她倒出口袋里的魔芋好裝玉米。

玉米裝滿了,這回裝了足有五十多斤,勞仁生一蝦腰,就把口袋背到了肩上。他陰沉沉地往外走,管七兒擔憂地跟著他。

“外頭,你去換小麥兒嗎?”管七兒問。

他“嗯”了一聲。

“外頭,你早些兒回來。”

“嗯。”

“外頭……”

勞仁生停住腳,看著管七兒一無所知的面容。“換小麥兒補身子。”他說。

“你總是這么說。”

“這回是真的。”勞仁生說,“你把吃剩的玉米窩頭扔了吧,回來咱光吃白面。”

“白面貴……”管七兒說。

“貴就不吃啦?”勞仁生打斷她,“說實話吧,我吃了一輩子玉米,都快把玉米吃惡心啦。七兒,你不想想,咱還能活幾天。”

“好外頭唻,你怎么能說這話!”管七兒驚詫不已。

勞仁生不愿再讓管七兒受驚。他快步走出院門,他知道自己如果再聽管七兒這樣叫他一聲“外頭”,他還會受不住,就像昨天一樣。當時他哪里想到自己已是七十掛零的老人?他是步履矯健的小伙子,管七兒也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是,怪他粗心,大敞著門,讓兒子撞在了眼里。他真想不出以后還怎么在兒子面前抬起頭來。這事管七兒并沒察覺,勞仁生也不準備讓她知道。現在,村里已無人不知,但勞仁生仍然不想告訴她。勞仁生還要去換小麥兒,他說得對,兩人都過了七十歲,緊著活還能活幾天?勞仁生就是要用玉米換一回小麥兒!即使這五十斤玉米才只換回了三十斤的小麥兒,他也要換!

勞仁生大步向塔鎮走去。田里的男人還沒回來,看到這幅場景的只有幾個剛走上街的閑散女人。她們看到勞仁生又突然回首,不知在對管七兒吩咐什么。其實勞仁生正在吩咐:“把玉米窩頭扔進豬溷里去,等他回來一起吃白面!”

而且,勞仁生憧憬道:“他娘,以后咱光吃小麥兒!”勞仁生清楚地知道,除了豬和城里的富人,世上沒人喜歡吃玉米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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