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三題

周潔茹，女，江蘇常州人，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花城》《鐘山》《十月》等刊發(fā)表小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居美國，現(xiàn)居香港。

豬八戒的棒棒糖

當(dāng)豬八戒還是一只豬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妖精。可是一只豬跟一個妖精會怎樣呢？他們沒有房子也沒有吃的。妖精走了，給豬留下了一支棒棒糖和一封信，妖精在信里說，她要奔她的好前程，叫他忘了她，實在很苦的時候，就舔一口棒棒糖。

豬娶了財主家的女兒，豬每天辛苦干活，有了房子也有了吃的，還有了賢惠妻子。若不是不小心露了真面目，豬會是永遠幸福下去的豬。

豬只好跟著一個和尚、一只龍、一只河妖和一只猴妖去西天取經(jīng)。和尚師傅說了，那才是所有妖怪的好前程。

師傅罵他蠢的時候，他舔一口棒棒糖；猴妖捉弄他的時候，舔一口棒棒糖；白骨精死的時候，他也舔一口棒棒糖；到后來一把火燒了七只蜘蛛精的洞穴，他已經(jīng)不會心疼，舔一口棒棒糖，不過是喜歡上了那一口甜的滋味，當(dāng)作了獎賞。

豬八戒最后成佛的時候，舔光了最后一口棒棒糖。每天好吃好喝好生活，竟然懷念起了那支棒棒糖。叫人去買，總也買不到對的。用他凈壇使者的身份去找當(dāng)年的那只小妖精，也找來找去找不到。

有一天無聊去斗戰(zhàn)勝佛處坐坐。說起成佛的路，斗戰(zhàn)勝佛說，那些個女妖精，心性都很奇怪，我是記得還有一只把自己化成棒棒糖的小妖怪的，你說奇怪吧？喂，師弟，你怎么哭了？

愛的過去

家新離婚了以后，發(fā)了個短信給前妻，說他愛她。前妻回復(fù)說謝謝。然后前妻去了北京，小孩三歲，留給了家新。

家新去幼兒園接了小孩，晚上給小孩洗腳的時候，小孩說，爸爸，你不要和媽媽離婚好嗎？家新沒有說話。小孩說，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吧？

家新后來對朋友們說，真的很傷心啊。

家新從來沒有愛過前妻，逛唱片店認(rèn)識的姑娘，大三歲，農(nóng)村出來的，朋友們都反對，家里更不用說。

可是她全心全意地對家新好，家新就說，我同你結(jié)婚，第一個對我好的，我永遠不離開，可是我不會說我愛你。

家里人反對得強烈，家新就說，我們到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深山老林里去。

家新說了這樣的話，家新還是說不出來“我愛你”。

家新愛過，初中同學(xué)，第一眼就是仙女，手指頭都碰不到的仙女。爭到高考的前夕，為仙女補習(xí)。那些傍晚，是家新這一生最大的幸福，無法被超越。

結(jié)婚前的幾個月，家新偶遇了仙女，天天在一起，說不完的話，甚至親密了一次。家新覺得活不下去了，絕望死了，摯愛與承諾，無法抉擇，只有去死。

家新出了車禍，車子打橫過來的片刻，家新不害怕，解脫了的快感。可是家新沒有死，醒來直面人生。

仙女有男朋友，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在一起，家新安心，真的安心。真愛，不就是不占有，只要她幸福？

前妻回了娘家，過了半個月，自己回來了，說，在一起這么久，哪怕結(jié)了婚再離婚，也是對家里的交代。

于是結(jié)婚，過了一個月，前妻懷孕，生小孩，過了幾年，家新的心慢慢地放在了小孩身上，她的身上。可是她的心不在了。

前妻要去北京，家新說小孩不舍得。前妻笑笑說，小孩很好哄的。前妻去了北京，家新帶著小孩，一個小七歲的女人愛上他，全心全意愛他，他也需要女人照顧小孩，小七歲的女人，做了好心的后媽。

平淡知足的生活，家新也沒有說過我愛你。

家新只說過一次我愛你，離婚了以后，短信前妻，那一次，那一句，我愛你。前妻說，謝謝，再見。

一九九六年的自行車

惠君的男朋友有一輛自行車，每天傍晚騎來惠君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問惠君要一塊舊布，擦車。擦很久，連輪胎都擦。惠君就說，你都不理我，你是喜歡你的腳踏車還是喜歡我呀？

惠君的男朋友說，這是山地車，二十四級變速的，不是腳踏車，腳踏車只有一個速度。

惠君和男朋友分手了一年都沒有緩過來，初戀，緩不過來。

惠君去買山地車，山地車緊俏，店里都沒有賣，家里人認(rèn)得車廠的副廠長，自己去廠里提。

惠君取了車，騎回家。車廠遙遠，惠君預(yù)了兩個小時，可是四個小時都沒能騎到。山地車竟然很難騎，變幾個速度都沒有用。上橋的時候，惠君哭了，因為實在騎不動了。下了車，坐在橋沿，才發(fā)現(xiàn)輪胎是癟的。車廠出來的新車，沒有氣，也沒有人提點她要先充氣，就這么吃力地，騎了一路。

惠君找的實習(xí)和前男友的單位在一個大院，一個大門，可是惠君再也沒有碰到過他。惠君只在車棚里看到他的山地車，惠君把自己的車停在那輛車的旁邊，惠君經(jīng)過車棚打水的時候看一看那兩輛車，靠在一起。整個大院唯一的兩輛山地車。

惠君的前男友被單位派出去進修，六個月，整個大院只有一輛山地車了，惠君的山地車。

實習(xí)經(jīng)理苛刻，惠君時常加班到半夜，漆黑的夜，燈光昏黃，車棚里的最后一輛車，開鎖的聲音都凄涼。惠君咬著牙，一天又一天。前男友回來的那個早上，惠君什么都沒有拿，從樓梯上走下去，進車棚，推了自己的車，出了大院的門。經(jīng)理站在樓梯上喊，惠君的頭都沒有回，惠君騎得飛快，山地車果然是可以加速的。

惠君家里人調(diào)惠君去另一個區(qū)的機關(guān)上班，惠君需要騎車去最近的站點，再轉(zhuǎn)搭班車上班。

早晨的站牌下面，一個人都沒有，惠君把車停在一間照片沖印店的門前，和一棵樹鎖在一起。

班車時間是早晨七點，沖印店開門的時間是十點，這三個小時，足夠一個熟練的賊撬掉三十輛自行車的鎖。可是惠君也沒有別的選擇。

每天傍晚從班車上下來，惠君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自己的車。車還在，和一棵樹鎖在一起，惠君騎車回家，一天又一天。

婦聯(lián)主席、團委書記、辦公室主任，人人關(guān)心惠君，給她介紹對象，公務(wù)員同事，前程好，惠君只是笑笑。

前男友和惠君分手，用的理由是前程，領(lǐng)導(dǎo)說的，年輕，心思不要放在小兒女私情上，要奔前程。

有一天，惠君從班車下來，沒有看到自己的車，惠君繞著那棵樹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真的被偷掉了。

惠君走路回家，騎車五分鐘的路程，走路也不過十分鐘。

自行車被偷掉了，惠君竟然一點兒也不難過。

責(zé)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