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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城春

2016-05-14 10:14:47劉鵬艷
紅豆 2016年9期

劉鵬艷,作家、評論家,出版有小說集《天閹》、長篇童話《航航家的狗狗們》等,小說曾入選“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現供職于某大型文學期刊。

老盲說,你帶我出去看看。

老跛就放下碗,一拐一拐地牽了老盲,窸窸窣窣地出去。

老盲其實看不見,三歲時就傷了眼睛,斷斷續續治了有兩年,掏空了家里,到五歲上頭,徹底瞎了。他說出去看看,其實是嗅嗅、摸摸、嘗嘗、聽聽,總之是一切不以“看”為手段的體察。

老跛說,你都看到啥?

老盲吸口氣,說東邊老李家晚飯吃韭菜餡兒餃子,西邊老趙家是香椿頭炒雞蛋和榨菜肉絲湯,外加老趙媳婦自己腌的醬瓜。

恁好的菜,沒喝兩口?老跛戲謔。

一茶缸子地瓜燒。老盲答。

西邊的火燒云燒到墻根后頭了,老趙家的房頂像著了火。稀奇,夏天遠還未到呢。老跛喃喃地禱告,向著寥廓的西天,聽不清楚音節的意義。有雀子壓著房檐飛過去,歸巢的姿勢嵌在天幕上,宛如活動的剪影。老盲側了側腦袋,臉上被云灼到了似的,紅了一片。沒多大會兒,老跛看到小妹走過來,斜挎著書包,手上還抱著幾本習題集。

小妹回來了。老跛觍著臉笑。小妹點點頭,三兩步跨過去。老盲沒吱聲,臉更紅了。他看不見小妹的書包上掛著一串兒花花綠綠的硬塑料牌子,提溜耷掛的,盡是韓國明星的大頭照。老跛看得見,他知道十七歲的高二學生小妹最近在追李敏鎬。

你歇了吧?老跛勸老盲,她媽知道了還不扒你的皮?小妹她媽,他們甜嘴蜜舌地管著叫李嬸的那個女人,奶子和屁股都大,脾氣也不是一般的大,惹毛了恨不得從人身上碾過去。小妹是他們家獨生女,雖說蓬門蓽戶的,照樣金貴。

老跛和老盲來銀屏街的時日不長,事實上他們來這座城市也很偶然,在他們的地圖上,從來沒有目的地,只是一路向南,走哪兒算哪兒。據說南方的人都有錢,他們是討錢的,就往南邊走。

說起來老跛比老盲還小一歲,今年春上才滿十五,可也算是老江湖了,他倆搭伴兒,可說是天造地設。要是有人問起,他們就說沒爹沒媽,打小就靠東家討三兩飯、西家討半個饃饃,天可憐見地長這么大。現在城市里沒有施舍殘羹剩飯的善人了,大多是撂鋼镚兒的慈善家,他們就拿個掉漆剝蝕的舊搪瓷缸子接著,不至于挨餓。多時還有富余,就在銀屏街上租了個披廈,有風有雨的時候,好歹有個地方去。待收了工,搪瓷缸子里數下幾十個鋼镚兒,也高興地喊一聲,咱回家去。

搭在老趙家半面墻上的這個破披廈,一個月租金一百塊錢,老跛和老盲都覺得可以接受,就成了遮風避雨的那個家。他們早出晚歸,游蕩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老跛在前面引路,牽著后面的老盲。覺得地點不錯,就歇下來,老盲掏出琴,咿咿呀呀地拉起來,老跛自去逛。不多時老盲面前的搪瓷缸子就會有鋼镚兒堆起來,老跛逛回來,再牽著他往別處去。

老盲拉琴,說不上好賴,但那憂郁和滄桑,總有點瞎子阿炳的味道,討錢也就不那么難。在討錢這件事上,老跛的技術含量低一些,按理不該拿走一半的善款,不過兩人的合作一直很愉快。沒有老跛,老盲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孤獨的狗。

老盲和老跛合作有年頭了,不知是哪年哪月撞上的,撞上了,覺得合拍,就做了兄弟。難得兩人有一致的理想,就是靠討錢無礙地活下去。沒人在乎他們,他們也不在乎誰,就這樣一路向南,走到了這座城市,走到了望月橋上。

說是望月橋,實則就是一條發臭的河溝上搭了座青石拱,半壁紫藤,半面蒼苔,因為有些年頭,所以也算是文保對象。在這里望月是煞風景的,迎風的時候,熏得人陣陣作嘔。老盲的鼻子比狗靈,他一下子就聞到了這里廉價的氣息。果然,這是老城區里唯一沒有拆遷的棚戶點,一個適于藏污納垢的地方。他們在這里,自在得就像一棵草籽隨風撒在一片葳蕤的草場。

從望月橋下去,就是銀屏街,和對岸不遠處的水墨蘭庭小區形成強烈的反差。這里的人大概一直在等待機會,有朝一日銀屏街拆遷了,他們也能住進高尚住宅區。可這個機會總也沒來。這就給老跛和老盲提供了機會,他們決定在這里暫時安頓下來。

和老趙談妥了價錢,老跛和老盲就搬進來了。其實也沒什么要搬的,值錢的家伙都裹在身上,一把胡琴,兩卷鋪蓋。即便如此,老盲和老跛還是給自己定下一條規矩,那就是絕不在銀屏街上討錢。

不久,左右隔壁都熟了。那酒糟鼻子的老趙,在街口擺著個修鞋攤,攤子旁還立了把氣筒,外加一個鋁皮飯盒。往來騎車的人,要是正巧沒了氣,就操起氣筒自己打氣,再往盒里扔些零錢。不管修鞋還是打氣,給錢還是找錢,老趙都讓人在他的鋁皮飯盒里扒拉,純自助。東頭老李家,雙雙下了崗,夫妻兩個就天天蹬輛破三輪兒,到十幾里外的農貿大市場,販果蔬來街上菜市賣,起早貪黑的,供一個寶貝閨女,也就是老盲心儀的小妹。

老盲沒見過小妹,卻在心里給小妹畫過無數的小像。無數的畫兒只疊成一幅,背景是繁花滿頭的玉蘭樹,有瓣兒落下來,飄得滿地都是,還不止,飄出了畫框去。小妹在樹下的石條凳上背英語單詞,咿咿呀呀的,像他拉的胡琴,又不像,總之是聽了著迷,偏還聽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好來。小妹的臉龐模糊,或有幾粒青春痘,要么是雀斑也說不定,但那些都不礙著小妹的美好。她翻書的手指纖纖細細的,翻書的樣子像風吹開一樹玉蘭花。她沒有她媽那張大嗓門,她媽嚷嚷起來驚天地泣鬼神,好像全天下都欠著他們家一禮拜菜錢似的。她卻低吟淺唱,聲音有點壓著的沙啞,摩在心上癢酥酥的。他想她唱歌大概不太好聽,但也說不定,電視里就有故意沙著嗓子唱歌的歌星。她身條兒不矮,平時老盲偶爾路過她身邊,恰巧聽見她說話,能從聲音的源頭測出她的個頭。她像只雨后沙沙地抽頭的細筍,他想,那么細溜溜的一條兒,瘦得讓人心疼,卻有著蓬勃的生命力。他聽她的腳步聲兒就能琢磨出那么一幅呼之欲出的畫面。

小妹卻從來對他視而不見。他也能夠理解,一個干干凈凈的女學生,哪會多看他這個邋遢的瞎子一眼?

其實老盲并不邋遢,他甚至比一般的少年更整潔,但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他總擔心自己臉洗得不干凈,或者捋不平褲子上的褶皺。要是在銀屏街以外的地方見到他,你一定會訝異于這個以乞討為生的少年竟然如此潔凈。坐在街頭拉琴的老盲,并不像個乞者,如果忽略他面前那個豁口掉漆的舊搪瓷缸子的話,你也許可以把他當作一個訴說命運的少年。他的琴聲如泣如訴,在喧囂的大街上穿透繁華和浮躁,讓鳥兒失去了飛翔的欲望,停在樹梢撫觸羽翼下被風割過的細碎傷痕。他專注地拉著琴,似乎一點兒也不讓人同情自己。

老盲和老跛是春上來銀屏街的,來的時候,老盲聞到了玉蘭怒放的氣息。老跛說街上有好多棵玉蘭樹,都有兩三層樓那么高,隔段路,還有石條凳,往來的人都愛在樹下坐會兒,歇腳,或者閑待著,也有占著半下午不動窩的一對對老頭兒,那是下棋的。不久他就開始在心里給小妹畫像。

老跛警告老盲,李嬸最煩那些惦記她女兒的小流氓。老盲笑著不言語。老跛就吹個口哨,一拐一拐地沿街往前溜達。老盲一手執杖,一手牽了他的衣角,跟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自己跟自己說話,天都黑了呢。

黑不黑的,你也看不見。老跛以為老盲跟他說話,回頭嘀咕一句。

老盲仍舊笑瞇瞇的,他又聽見小妹背英文單詞了,溶溶月色里,沙得像咸蛋黃,妙不可言的滋味兒。

咦嘻,新裝潢哩。老跛走到前街老魏理發店門口,看見那間原先單裝著一個滾筒燈的剃頭匠的門面房,換了整幅霓虹閃爍的“美容美發”字樣的門頭,不禁脫口贊道。

剃個頭還五塊不?老跛探頭問。

老魏不在,斜靠在紫絨布沙發上的一個猩紅嘴唇的女孩抬頭看他一眼,笑笑,十五。

這就漲價了?老跛搖搖頭。

現如今哪有不漲價的!老魏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找補什么似的,又加一句,倘是老街坊,給十塊也就罷了。

老跛摸摸腦門,觍著臉道,我這人瘦毛稀的,仍舊作五塊吧?

料倒是不多,工序一樣不少。老魏揶揄,一面說,一面伸手拉他,來來來,坐,另算你八折。老魏曉得這兩顆腦袋砣不離秤、秤不離砣,一下子收十六塊也是好的。

那嘴唇猩紅的女孩就挽了袖子上來,要替老跛洗頭。老跛剛剛仰躺到椅子上,她薄薄的衫子里鼓鼓的兩坨就恰恰地堵在他眼上了。老跛心下不免突突跳起來,媽的,怪不得漲價,這老小子也養起洗頭妹來了。

說起老魏的手藝,原是不錯的,青年理發廳還沒解散時,他在里面坐到第二把交椅,人尊稱一聲魏師傅。后來沒有公家理發店了,魏師傅也就下了野,漸漸地成了老魏。老魏開店,用的是自家門戶,沿街的這面墻打掉,涂抹一番,胡亂裝些鏡子、椅柜,就成了一間店面。房里另有門,打扇簾子,進去是住家的地方,出來就可做生意,也不用交租子,自是兩便。這兩年恐是賺了些錢,又兼要與時俱進,于是從鄉下找了個遠房親戚的閨女來,說是他二嬸子的表弟的外孫女,幫著打下手。

老跛心里明鏡似的,兩坨肉在眼前撲棱撲棱亂蹦,這洗頭推拿的手段和飽滿熱情的身段都不像怯拙的村姑,女孩一定是干熟了洗頭陪客這一行,一抓一撓,一顰一笑,皆章法嫻熟。老跛想他這八塊錢倒值,可惜老盲看不見,虧了一半。

洗完頭,老跛自去鏡前的椅子上坐下,老魏操著刀剪上來,輪了老盲去洗頭。女孩賣力地干著活兒,玲瓏的曲線都一覽無遺地印在鏡子里了,老跛很滿意這個角度。從鏡子里他還覷見老盲略皺著眉頭,一副不尷不尬的樣子。老跛暗笑,這小子雖說看不見,可全身都是眼睛。

從老魏店里出來,老跛就迫不及待地和老盲交流起春泉一樣直往外冒的感想。

好。老跛說。

好什么?老盲不以為然。

老跛回想著方才頭皮上酥麻的滋味,體驗到異性按摩的樂趣,那么一小塊區域的銷魂,讓他整個的皮膚都蠢蠢欲動,密匝匝地噴薄、洶涌,在秘密的軌道上來回鼓蕩,竟摩擦出了少年躍躍欲試的快感。

他們出來的時候,小影還送到了門外。老跛不免有些甜蜜地想,那個嘴唇猩紅的女孩對他這個客戶是用心的。小影,他嫻熟而親熱地叫她的名字,好像這名字一直就在嘴邊似的,他一卷舌頭就把這甜蜜的名字勾出來了。

她有狐臭。老盲抽動著鼻翼,澆他一盆冷水。

偏你鼻子比狗還精味。老跛替他一見鐘情的“心上人”辯解,我聞她身上香噴噴的。

不信拉倒,下次你讓她不搽香水試試。

神經病。老跛丟下一句,把老盲的手撤了,獨自去溜達。

老盲慌在后頭喊,你去哪兒?

買香水給她搽去!

老盲只好豎起手里的杖子,摸摸索索往回走。其實也難不住他,天早黑下來了,偏他全身都是眼睛。走到望月橋邊,老盲突發奇想,摸著欄桿,一步一步往上挨。望月么,要上橋的。

這晚上果然有一輪大月亮,幾朵薄薄的云溫柔地抱著它,顯出嬌羞的暈。若老跛抬頭,他定能聯想到這可能是小影的大乳房,活潑潑地要迸裂出菲薄的春衫來。但老盲心里的月亮,是小妹蒙在一層紗后面,隱隱綽綽的姣好的臉。他從未看清過這個姑娘,其實也不必看清,他知道她總歸是美得令他窒息,光是她輕輕的沙甜的嗓音,就讓他醉到春天的深處去。

老盲爬上望月橋,站在高高的橋拱上,先是仰頭看月亮,接著俯望小妹家的方向。月亮底下,小妹讀書的身影像一朵玉蘭的影,那輕輕的沙甜的聲音漫過來,漫過來,漫過來……他聽她日讀夜讀的,又心疼,又驕傲,他不太能明白自己的心情,喜歡,或是較喜歡更為清淡輕盈,卻又隨時能夠滿溢出來。如果情感是有影像的,這份情感一定比婆娑的月影還會搖曳,那隱秘之處疏影橫斜的,經不得大太陽曬,所以完全不能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咦,這瞎子爬許高的做么事哎?莫不是要投河吧!幾個鄰人閑扯,看老盲獨一人站在望月橋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孤高,不禁高聲叫起來,倒嚇了老盲一跳。這月便望不下去了,老盲只好摸摸索索下來,走到銀屏街上人家的燈光里。

老跛不知在哪里逛夠了,笑嘻嘻地過來挽上他,說,回家。

再往后,櫻花開了,謝了,槐花開了,謝了,輪到石榴花的苞子也耐不住要綻開時,老跛已與老魏店里的小影混得爛熟。每日晚飯后,老跛照例都要到老魏店里調笑一陣,老魏也不攆他。小影與他熟稔了,笑起來使粉拳捶他,打趣那雙因小兒麻痹落下的殘腿,他也不著惱。逢這時,老盲就識趣地帶了琴出來,自去望月。也不一定要上橋,反正他的月亮安安穩穩地掛在心里。望著,念著,月影浮沉,情波如流,琴聲就隨波流淌,若明若暗的光影里,弦樂清明流利,風情飛渡,倒引得街坊一片驚贊。老跛和老盲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月亮,討錢時也覺得順心得力,不意竟在這城里待了下來,一時倒不曾再往南方去。

這本是歲月里都有的少年的心事,若不是后街的老鰥夫胡亂嚼舌頭,老跛斷不會生氣地跳起來,吵著讓老盲拿一百塊錢給他去消遣。

全套,只要一百塊。老跛從鼻子里噴出一個冷笑。

你信他?老盲勸,一百塊,抵得上他們一個月的租子,他不能讓老跛拿去胡來。

且不管他是真是假,我拿一百塊試試小影去。老跛氣呼呼地,腦子里盡是老鰥夫色瞇瞇的下流樣子,一百塊把小影壓在身下,他不能容忍這樣的想象。

老盲把盛了涼白開的茶缸子向他面前推推,說你喝口水。老跛接了,咕嘟咕嘟一氣喝光,抹抹嘴,說,算我跟你借。

老盲說我也沒那么多現錢,你曉得的,這段日子老下雨,誤了工。

那就出工去!老跛一拍大腿,拉了老盲就去街上。

老盲嘀咕,你鬼上身,我吃不消這個。老跛也不理他,說你只管拉琴,我哪里就閑著?滿大街討呢。說起來我比你更不容易。

不容易爭這個閑氣?老盲冷笑。

也不是爭閑氣,我就想喜歡一個女人。老跛嘴里的“喜歡”比老盲更不明晰,浩大到沒有邊界,一時受了老鰥夫的刺激,只能硬生生地切割成一個形狀。干了她就知道了。他說。

老盲為老跛難過,不是一百塊錢的事兒。老跛要拿他乞討的錢去嫖,毀了的不只是他的尊嚴。盡管過路的慈善家們可能認為他們是沒有尊嚴的,但他知道自尊,不然為什么每次出門乞討都要洗凈手臉、捋平褲腳?他不曉得污臟一些、破落一些更能擠榨那些冷漠路人的憐憫之心?

但老跛顯然急紅了眼,簡直像只攔不住的跳墻的狗。他把老盲牽到路口,就迫不及待地分了手,老盲趕在后面喊,這才到哪兒?多走幾條街你會死不會?老跛拐著一雙參差得厲害的殘腿,一面決意沖撞著什么似的直往前撲,一面扭頭喝他,呔,你當丟了我!說著去遠了,也不管老盲死活。

老盲無法,只得杖頭點地,摸索著再向前走些。約莫離銀屏街有段距離了,方找塊陰涼地坐下,不緊不慢地摸出琴來。晌午雨水才收,當下日頭就潑辣起來。春深到這個地步,要躲著陽光才行。老盲搖頭輕笑,嘿,當我丟了他,什么話!

這半下午的光景度得極快,老盲在檐下拉著琴,就覺那陽光投下的暗影從身前一寸寸地長了去,再也拉不回來。丟了老跛的老盲,索性安下心來織他的孤單,琴聲縱高伏低,一時如眼前泉水幽咽,一時又婉轉到天際,偏還留著細細的一線扯在地上,抽絲樣絞索著人心。路人每每側目,料這瞎子自小是有幼功的,可惜了一表人才。見他側著耳,必是聽到面前的破搪瓷缸子里叮叮咚咚,面上卻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更叫人捉摸不得。哪知這少年兀自想著心事,看不見物事的瞳仁里風波流轉。

不覺日頭偏西,老跛還沒來尋他。料這半日也夠了,老盲暗道,拉完這支曲子,便收工回家。哪知只拉到一半,覺得冷香撲面,他初時還不以為意,以為哪個年輕女子從身前路過,待小半支曲子又拉完,那女子似還站在眼前。他凜然一驚,收尾便顫了,一只小曲兒在末梢處露了怯,驚乍乍地頓住。

你?老盲捏緊了胡琴,只覺手心里都是汗,再拉不出一個調調。那莫名的女子也不說話,輕輕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彎腰丟下一張五元的半新紙幣,飄飄然走遠了。一時老盲頹唐起來,心里被挖空一般。

磕磕絆絆回到銀屏街上的破披廈,老盲又枯坐半日,雖已近夏,瘦小的身子卻不覺發冷。往常這時候,小妹沙甜的嗓音總要揀些瑣碎的詞條來念,和著她母親在院里淘米洗菜的聲音,尋常人家的那點煙火都映在蟾宮桂影里。她家吃飯總要晚些,她等著吃飯,念整段的書又不合恰,就揀要緊的玩意兒抄在紙條上,東一句西一句地背誦。然這晚他側耳去聽,竟無天籟,黑暗里失了音色,無疑又是一重打擊。老盲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瘦小冰涼的軀殼里翻江倒海地只是意難平。

多時老跛才唉聲嘆氣地回來,仰身往鋪子上一攤,道,累死老子啦。

老盲問,可吃過了?

還沒。

老盲就建議去后街買兩塊豆腐餅充饑,老跛只是不依。

不去,若撞見那老鰥夫,少不得送他兩耳刮子。言語神情里皆是氣咻咻的。

老盲嗤笑他,你憑什么送人家兩耳刮子?

老子瞧他不順眼唄。

老盲搖頭笑道,你是爺,我摸過去買吧。

你先不忙走。老跛坐起身,攔住老盲,叫他把這日的進賬掏出來算算。

左右不過二三十。老盲嘀咕,料你不會比我得的多。

是還差些。老跛大略數了數,發頹地又躺回鋪子上,揮手叫老盲去買餅。

后街上賣小吃的已經撐起燈火篷子,包子、蒸餃、饅頭、炒面、臭豆腐、炸魷魚……應有盡有,都是惠而不費的東西。這街上貴重玩意兒也賣不出。

老盲摸到炕餅的攤子前,要了兩張豆腐的,兩張韭菜粉絲的。正等著油鍋里滋啦啦地翻炕,猛聽不遠處有個熟悉的沙甜嗓音,一份臭豆腐,少辣,蔥花香菜都要。

那賣臭豆腐的堆笑招呼她,你媽不給你做飯?

小妹嘻嘻笑道,看我姥姥去啦。這兩天便宜了你的攤子,誰讓我愛吃你家的臭豆腐哩!

這也不抵餓呀。賣臭豆腐的倒老實。

正好減肥。小妹仍是笑。

你這身子骨,風一吹就飄上天了,還減?

哪有嫌自己瘦的?

說話間,餅子炕得了,臭豆腐也炸透了,兩人各拿了自己的吃食往家走。小妹一邊走,一邊吸溜著嘴撈臭豆腐。有意無意地,和點著杖子一步步往前摸的老盲就并了肩。

你琴拉得倒好,誰教的?

老盲一陣激動,他拉琴,小妹平素也知道,但小妹從沒主動和他搭過話,這就顯出意義非凡來。

沒,沒人教,自己拉著玩兒。

嗯……

再沒下文了。

老盲聽得小妹一步步先行遠了,愣怔半天,也沒咂摸出味道,遂長出一口氣,低了頭,慢慢摸回來。

老跛吃了兩張餅,又胡亂灌了一氣涼白開,瞥眼見老盲呆呆地坐在凳上,一張餅子只吃了小半邊,便大聲武氣地問他怎么吃得這樣少。老盲推說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胃口差些。老跛漏氣似的嗤笑起來,拍著鋪沿說老盲倒嬌貴,待入了伏后怕是要羽化成仙了。老盲也不與他計較。

這一晚老盲便沒有去望月橋。小妹主動和他說了話,他卻再打不起精神,似乎心里有個模糊的感覺越發得到了印證。他方才和小妹挨得很近,遠遠比那個駐足聽完他半支曲子的女子更為接近。那莫名的女子臨走時一聲低低的嘆息,若有若無,他卻聽得分明,他為這嘆息感到羞恥,從未有過的羞慚和恥辱。

無人望月,月還在那里,先是悄悄地爬上來,又悄沒聲息地隱了去,躲在云后,欲語還休的,難以啟齒。那云也蹊蹺,濃濃淡淡的一簇,別處都沒有,單把一彎殘月蓋了。蓋也蓋得不踏實,還留半邊暈兒在中天,好像月亮隨時可別過臉來偷看,卻又無論如何別不過這道彎。許就那么一寸。僅那么一寸。

小妹這晚沒讀書。老盲想。

瞎子不用點燈,披廈里黑漆麻烏的,旁人只道瞎子和瘸子一道出門溜達去了。其實出門時候,那一摔門的動靜,都是老跛弄出的聲響。老盲還在屋里坐著。坐著想心事,與小妹有關。或者并無太大關系,只是憑空的猜測。所有的情緒都調動出來了,忿,躁,愁,傷,恨,卑,怖,癡,一時心里燒得難受,坐臥難安。站起來想走幾步,哪里踱得開?不是磕了床腿,就是鼻尖碰了壁,憑怎樣風云激蕩,只得偃旗息鼓。從桌上摸了杯子喝口涼白開,苦苦的,浸得舌頭發麻,中毒似的,喉嚨深處還回縈著一股子腥臭,倒像是望月橋下面臭河溝的味道。老盲兀自嘆了一聲,瞎子么,可不就瞎想?空落落地又坐下來,心里涼了些,不再灼得七葷八素。

挨到約莫十點鐘,老盲被前街乍響起來的警笛聲驚著了。豎耳朵聽,外頭哄亂得很,腳步和人聲都往前街趕。出了什么事?老盲走到院子里,迎頭撞上老趙媳婦。那女人沖著他驚驚乍乍地直拍大腿,原來你在這里,你兄弟捅了人啦。

老魏家的店早叫看熱鬧的人包圍了,警察把老跛提溜出來的時候,老盲剛跌跌撞撞地摸到望月橋附近,還差幾步沒見到人。被捅的老鰥夫也叫120拉走了,多半不得活,因血是從脖子上躥出來的,噴得墻上地下都是,真正的血如泉涌。老盲倒是聽到了那個叫小影的女孩的哭聲,整條街都淹在驚天動地的哭聲里。

老盲怔在當地,傻傻地不知向前還是向后,往左還是往右。前后左右都是人,也沒誰扶他一把,讓他一讓,有人踩了他的腳,有人撞了他的肩,他七歪八扭的,像是被漩渦吞沒的小舟,就只剩下七零八落的份兒了。他心里惶恐起來,不住哆嗦著,點地的杖子也失了方向。

那哄亂的人聲漸漸地像是踩著他的頭頂過去,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見的暗涌,以及暗涌帶來的恐慌。他如何也料想不到,很久之前已經習慣的黑暗,這會子竟然突兀地襲擊了他。不怕的,不怕的。他驚懼地安慰自己,像沒有遇到老跛之前,獨自經歷的每一個暗涌的時刻。但一顆心卻不能自已地怦怦亂跳起來,他想起來了,驚醒似的明白過來,老跛被警察抓走意味著什么。可這時即便是掙扎著想要回返,卻也不能了,他只得張大嘴巴,像魚兒脫了水,暴露在干燥的氣渦里……汗密密地沁了一頭,背心處也濕透了,他抽搐著的耳朵竟還敏感地捉到了小妹的聲音。小妹從他身前擠過去,好奇地張望打聽著,他想拉住她,讓她別過去。但她哪里又會聽他的?他只得眼睜睜地瞪著她匯入周遭的暗涌噗嚕嚕地遠去了,失明的瞳仁里掠過一絲尖銳的疼痛。

責任編輯 盧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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