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唯一的莉莉安

zzy阿貍

1

今年的寒假放得特別早，不想太早回家進入圈養模式的我對向木頭點頭哈腰，最后順利得以在他家里頭住幾天，打算在他那兒玩上一兩天再回家。

買了車票才知道，那是一個海濱城市。臨近年關，許多景區都閉門謝客，在那兒土生土長的木頭興奮地規劃著帶我去哪兒玩，但我一句話也聽不進。在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長途車后，大包小包的行李都來不及放好，我便拽著他帶我去看海。

啤酒，海風，沙灘，兩個大男孩兒。

木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是你第一次看海吧？不然怎么這么急不可耐。”

我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海，但我急著要看海并不是因為內心的那份好奇與新鮮，而是因為林海兒。

海兒，海的女兒。

我仰起頭喝了一口啤酒，冰涼的液體瞬間滑過喉嚨，舌頭殘留些許的澀味。

當浪花向我招手，鋪天蓋地的記憶翻騰而來，眼淚突然簌簌地流了下來。

2

臨川中學是Z市里最好的中學，有著最好的教學資源，環境優美，是莘莘學子夢寐以求的學府。招生門檻特高，就算不能上知天文，至少也得下知地理。所以啊，進得了這所中學的學生，等于一只腳踏進了重點大學。

至于我嘛，用我媽的話來說，別說重點大學，能不能考上2A都成問題。

我念的那所中學叫臨山中學，因為學校靠著一座山建成。校長倍兒自豪，說我們學校和臨川中學是兄弟學校。臨川中學承不承認我不知道，反正我一點兒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口袋里還剩多少錢，能買幾包煙，夠不夠在網吧通宵。

高二的時候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終日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她成績應該不賴吧，不然怎么能坐在第一排呢。很喜歡搖頭晃腦的班主任的口頭禪是：“你們這群臭小子啊，多向林海兒同學學習，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如果不是因為梁小巧在班上大吵大鬧，估計這輩子我和林海兒都不會有交集。

梁小巧是我的前女友，性格潑辣，整天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鬧翻天，我受不了她的脾氣便和她分手。她倒好，有空兒就往我班里鉆，故意做些小動作企圖吸引我的注意力。那天下午，她在班里轉了一圈后，抓住林海兒的辮子好奇地把玩，輕蔑地說：“喲，想不到還有人梳這么老土的辮子啊？”說完便哈哈大笑。我過去一把甩開她的手，沖她喊：“你有完沒完啊？人家梳辮子礙你事兒么？哪涼快哪待著去！”

梁小巧不尷不尬地跑開了。

我心里頭那叫一個爽，早就看梁小巧不順眼了，終于有機會訓她一頓。

那天下午的課我依然聽得迷迷糊糊，自習課，前桌戳了戳我肩膀，遞給我一張淡綠色的小紙條。我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倆字——

“謝謝。”

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說謝謝，抬頭一看，林海兒的頭壓得很低，正若無其事地看著書。

3

從那以后，我依然不交作業，但欠交作業的名單上卻不見我的名字，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被罰站的小伙伴們對我更是咬牙切齒，憑啥我會被優待？

真相揭開的那個晚上是個月黑風高夜。

那段時間學生違紀現象嚴重，學校決定嚴抓紀律。碰巧那個晚上《英雄聯盟》有限時神秘活動，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興奮不已，但要是想玩兒，得翻墻外出，我決定頂風作案，但其他人不想冒這個險，最后只有我翻墻出去上網。

那天晚上十一點當我準備翻墻進校的時候，發現草叢中有一顆腦袋正盯著我，還以為今晚被抓了個正著，正想乖乖就擒，那個腦袋忽然拼命地搖，還用手做出一個“NO”的手勢，示意我別進來。我是徹底地樂了，在墻外按兵不動。一直到十一點半，我聽見德育處主任熟悉的聲音：“今天晚上估計是抓不到人了，大家回去洗洗睡吧。”說罷，主任及兩三校警便離場了。我聽見一聲長長的呼聲，那顆躲在草叢中的腦袋冉冉升起，原來是林海兒。聯系剛才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行為我才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我輕松地翻墻進來后一臉驚訝地看著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一眨一眨，淡定地說：“下次別冒這個險了，還有你的作業得按時交，我不能做太多手腳。嗯，早點兒睡吧。”

我在原地呆若木雞。

涼風在草叢間穿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月光似乎比平時更大更亮，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這個女生真奇怪。

4

國慶節學校放了七天假，全學校都在騷動。放學鈴一響，三十分鐘不到，偌大的校園變得空空如也。

1號晚上我無所事事地在中央廣場上閑逛，遠遠地看著一個姑娘梳著倆辮子，沒想到正是林海兒。我看過她的學生檔案，明明不是本地人。她憋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你管那么多干嗎？”她突然興奮地望著不遠處驚呼，“哇，好漂亮的煙花啊！可是怎么那么多人啊？”我聽出了她語氣里的一絲失望，回頭一看，一大群人正圍在一塊看煙花。

我想也沒想就拽起她的手，往人群中擠，最后順利占據了一個還算不錯的位置。

近距離看到煙花的她笑得更開心了，像是吃到糖的小孩兒。我小聲地說了句“白癡”，哪知道她狠狠地踩了我一腳，還沒來得及看清她佯裝生氣的模樣，下一秒她便笑靨如花，并跟隨人群用力地鼓掌。

那天晚上，絢爛的煙花把她的寂寞映得太通透。

煙花落幕后，時間也不早了，我義正詞嚴地說：“女生在外面怪不安全的，你還是早點兒回去休息。”說罷我剛準備走，內心突然有些不安，回過頭一臉驚訝地問她：“等等，你該不會就住在學校吧？”

她點了點頭。

我掩面嘆息，學校離這兒可遠了，但這個點末班車早沒了。最后我推掉了晚上所有的活動，一步一個腳印護送她回學校。

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才知道學生宿舍只剩下她一個人，就連宿管阿姨都溜走了，可她還是不愿意走。她似乎不愿意告訴我為什么留在學校，我便沒有追問下去。

一向辦事利索的我那個晚上竟變得婆婆媽媽，賴著不肯走。

因為心里頭對她很不放心。

琢磨透我的想法后，林海兒撲哧一下笑了，指了指天上掛著的月亮說：“別擔心我，還有月亮陪著我啊，它會哄我入睡，有月亮的夜晚我會特別安心。”

聽她這么一說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月亮有啥特別的？最后把我的手機號碼給她后便離開了。

那幾個晚上，我的手機破天荒地沒有關機。

5

相處得越久，便越覺得林海兒身上藏著很多秘密。她從不和別人談論她的家庭，每逢節假日她從不回家，一個人安安分分地呆在宿舍。

暑假漫長得不像話，林海兒在學校終于待不下去了，準備收拾行囊回家。我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張車票，跟著她回了一趟家，當然林海兒是不知情的。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長途車后終于到達目的地，那是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小漁村。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大海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在寂靜的夜里不斷嚎叫。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在海岸上晃蕩，碰見了穿著樸素的林海兒，我連忙解釋：“我是隨便挑個地兒旅行散散心的，沒想到能碰見你，真巧啊！”說完我還干笑幾聲。林海兒氣沖沖地作勢要轟走我，她滿眼通紅，血絲瞬間布滿了她的雙眸，我怕她情緒失控，趕緊地收拾東西馬上走人。

哼，我才不稀罕你。

我坐在車內朝她做了個鬼臉，站在不遠處的她咬牙切齒揮舞著拳頭。

6

高三開學我因為有事遲到了兩天。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我已經習慣了所有人對我的失望。

唯獨林海兒，她依然安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刷題，但我看得見她臉上閃過的一絲失望。

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往后那幾天，她開始督促我學習，我腦子比較笨，她便一遍又一遍地講解。我忍不住問她：“你為啥對我這么好？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那時候她正在全神貫注地解一道數學題，輕輕地說了一句：“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我們倆天天往圖書館里跑，慢慢地我對學習沒有厭惡了，發現只要肯花點兒心思學習好像還是挺有趣的。

開學沒多久，年級里發出通知，臨川中學將在我校挑選三人免除一切學雜費重點培養，可采取老師推薦或自薦方式。消息一出轟動了整個年級，臨川中學可是市里最好的中學啊，多少人擠破頭都擠不進去。在我們班上，林海兒一直穩居前三，但學校的教學水平有限，她要是到了那兒一定會有更大的進步。老班第一時間推薦了林海兒，哪知她跑到辦公室里把準備材料撕個粉碎，沖著老班喊：“我才不要去！”

這可真把老師給嚇傻了，就連校醫接到電話也馬上趕來了辦公室。

也就在第二天晚上，我翻墻進校被德育處主任抓了個正著，第三天早上我的名字通過廣播一遍又一遍地在偌大的校園里傳播。

我被罰在校門站一個下午，我數著朵朵飄過的白云，聽著嘰嘰喳喳的鳥鳴，也看到林海兒紅著眼眶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頓地說：“徐浩瀚，為什么你還是死性不改？”

我緊咬著嘴唇，心里有太多的話卻如鯁在喉。

“你太讓我失望了！”

我們終于成為了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再管我的學習，就算我在課堂上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她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給我作一個點贊的手勢。

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類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7

一個星期后，學校公布了臨川中學的錄取名單。

其中最靠前的名字是林海兒。

年級里再次轟動，關于林海兒主動放棄了名額怎么會出現在最終名單上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但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為什么。

林海兒收拾好東西離開的那個下午，蟬聲聒噪，悶熱的風穿過香樟樹發出整齊的聲音，負責人在校門前催促著林海兒趕緊上車。

那天上午我翹了課，理所當然地被罰在校門站一個下午。她依舊梳著兩條辮子，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了我的跟前，她欲言又止，像極了那個我為她出氣的午后她的模樣。

我的腦海里一直盤旋著她說的對我太失望了，年少的我還在氣頭兒上沒辦法和她道一聲告別。

我聽見發動機轟隆隆的聲音，那天的陽光太刺眼，不然我怎么會睜不開眼。

8

一年后，高考轟轟烈烈地碾壓過所有人的青春，林海兒發揮超常拿了全市第三，考上了廈門大學。

我媽一臉欣慰地對我說：“幸虧你當時拼命推薦她這個好苗子，不然埋沒在臨山中學不一定能拿到這么好成績呢！”

“對了，”我媽突然一臉狐疑地問我，“當時你這臭小子為什么肯冒險幫她？”

我想了很久，故作輕松地說：“因為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我比誰都替林海兒高興，真的。

我想也該說說我的故事了。

高二那年暑假我被林海兒轟走后不死心，隱約覺得她似乎不想讓別人知道什么。于是在她離開小漁村回學校報到的時候，我瞞著家里買了去小漁村的車票，還是十多個小時的長途車，心里明白得很，來回得花幾天時間肯定耽誤開學，但我卻毫不在乎。

因為是你，所以我毫無怨言。

我找到了林海兒的家，那是座破舊的小木屋，屋前整整齊齊地晾著咸魚，海風一吹，那扇笨重的小木門也在咿呀咿呀地響動。我小心翼翼地進屋，生怕稍不留神便弄垮了木頭，一個婦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織網，一只大肥貓趴在她的腿上打盹。

我支支吾吾地說：“阿姨你好，我是林海兒班上的班長，來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情況。”

阿姨摘掉老花鏡，擺手示意我坐下，還端出一堆好吃的，她笑呵呵地說：“原來是班長啊，大老遠的辛苦了辛苦了！”

那天我不知道聽了多少次“班長”，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從阿姨的口中我得知，林海兒的阿爸是個漁民，一家人從小在小漁村里定居。阿爸是村里的打魚能手，常常滿載而歸。有一年收成不好，阿爸為了盡力改善家里的條件便常常早出晚歸。

一天晚上他堅持要出海打魚，七歲的海兒哭著抱住他的大腿不讓他走，阿爸彎下身子，用粗糙的手指擦了擦她剔透的淚水，哄著她說：“海兒不哭，爸爸很快就回來。”海兒一臉著急地說：“可我睡覺的時候看不見你會覺得很害怕。”

屋內傳來阿爸爽朗的笑聲，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說：“海兒別怕，還有月亮陪著你呢，它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它會哄著你入睡的。”

阿爸那次出海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林海兒一直接受不了阿爸已不在世上的事實，她瘋狂地想離開這兒，能不回家盡量不回家，她奮發圖強想要到外地念書，最后放棄了最好的臨川中學而選擇了臨山中學。

因為臨山中學是阿爸的母校。

她不介意臨山中學的教學條件多糟糕，不介意難吃的飯菜，不介意惡劣的宿舍環境，她只愿能固執地守著阿爸的一切。

所以她毅然拒絕了班主任的推薦。

我冒著被處分的風險翻墻回家去求我媽，她是臨川中學的辦公室主任，我有自知之明，爛泥扶不上墻，但我比誰都明白林海兒值得有更好的未來，她一定有辦法能把林海兒送進臨川中學。

我明白我們不是一道的人，她有她的鮮衣怒馬，有她的璀璨人生，我也有我的快意江湖，有我的渾渾噩噩。

我終于如愿以償。

9

那年臨山中學還有一個重磅消息，一個本以為只能念專科的小混混竟然考上了2A。

嗯，那個小混混叫徐浩瀚。

是林海兒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別放棄，一次又一次把我往正道上拉，我才會認認真真地端起課本，背那些我一看就頭疼的公式，不厭其煩地請教老師，嘗試去做一道道的數學題。

林海兒給我最好的禮物，是讓我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個可能。她就像深海里的曙光，讓我有了光芒可以追逐。

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自己。

后來我也嘗試去小漁村找她，可早已人去樓空。人山人海里，我們終究是擦肩而過。

啤酒罐散落了一地，木頭在我面前打了個響指，我才回過神來。我望見暗夜里的海浪不斷地拍打海岸，招著手的浪花像極了那個夜晚躲在草叢里可愛的她。

我忽然想起了高二那個盛夏的午后，陽光透過香樟樹的葉隙在林海兒身上打下斑駁的光點，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樹下小聲地哼唱《莉莉安》。

我看到她眼里無限的憂傷，看到了她心里的那片海，一片一望無際的蔚藍色海洋。就在那一刻，我喜歡上了她。

這世上唯一的莉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