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齊
摘 要: 《金瓶梅》的題材是從《水滸傳》武松故事中西門慶與潘金蓮這一分支演化而來的,作者通過對情節的增刪和對細節的改動重塑武松形象,使武松喪失了《水滸傳》中原有的英雄氣概,給讀者留下了庸俗市儈的印象。《金瓶梅》作者對于《水滸傳》中武松形象的再創造,順應了小說表達主題的需要,客觀上還折射了從元末明初到明代中后期社會思潮的變遷。
關鍵詞: 武松 《金瓶梅》 《水滸傳》 再創造
長篇小說《金瓶梅》的題材是從《水滸傳》武松故事中西門慶與潘金蓮這一分支演化而來的,《金瓶梅》的作者襲用了《水滸傳》中的相關故事并在此基礎上加以再創造。除了《金瓶梅》主人公西門慶、潘金蓮之外,武松這一《水滸傳》中具有生動故事和鮮明個性的人物形象也被保留在《金瓶梅》之中,但作者并沒有全盤抄襲《水滸傳》,而是從多個方面對武松的形象進行改造和重塑,使之與《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相比具有顯著的差異。
要考察《金瓶梅》對于《水滸傳》中武松形象的再創造,首先不能忽視小說的版本問題。《水滸傳》和《金瓶梅》成書之后的數百年間被不斷重刻,版本復雜,必須選取《金瓶梅》之前的《水滸傳》版本,這樣才有比較的價值。根據鄭振鐸、吳晗等學者的研究,《金瓶梅》成書于明神宗萬歷年間(1573—1620),黃霖先生認為《金瓶梅詞話》是《金瓶梅》的最早版本,是“萬歷二十年(1592年)前后開始動筆寫作的”(黃霖《金瓶梅講演錄》)。《水滸傳》在明世宗嘉靖年間(1522—1566)已有多種刻本問世,雖然嘉靖年間的郭勛刻本今僅存五回,但鄭振鐸先生曾經指出:刻于萬歷十七年(1589年)的天都外臣序本“是郭勛本的一個很忠實的復刻本”(鄭振鐸《水滸全傳序》)。因此,《金瓶梅詞話》和天都外臣序本《忠義水滸傳》為研究《金瓶梅》對《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的改造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蘭陵笑笑生主要通過對情節的增刪和對細節的改動重塑武松形象。《水滸傳》中武松的首次出場是在柴進莊上與宋江相遇,作者接著敘述了武松與宋江的交往,《金瓶梅》中則刪去了武松結識宋江的情節,只簡要交代武松曾在柴進莊上避難的經歷。武大被西門慶、潘金蓮、王婆合謀害死后,《水滸傳》寫武松回家相繼殺死潘金蓮、西門慶,為哥哥報仇,并帶著王婆和證詞去官府自首,被發配孟州。《金瓶梅》改成武松報仇失敗,不但沒有能夠殺死西門慶,反而誤殺了李外傳,被發配孟州。等到武松從發配地返回時,西門慶已縱欲而死,武松誘騙潘金蓮和王婆到家中,將其殺死。《水滸傳》中武松在殺嫂被發配孟州之后,還有醉打蔣門神、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等一系列故事,篇幅長達五回。到了《金瓶梅》里,這些情節被調換到武松殺嫂前發生,僅以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然后寫武松遇赦返回并殺嫂復仇的故事。武松殺嫂后即上梁山落草,他在《金瓶梅》中的故事到此結束。
《金瓶梅》的作者除了對《水滸傳》中有關武松的整體情節進行增刪外,還對一些具體的細節進行了改寫,正是這些看似不經意的改動,對《金瓶梅》中武松性格的重塑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水滸傳》在描寫武松打虎之前,先后通過酒家的勸阻、景陽岡下大樹上的兩行字和山神廟門上的榜文預示老虎的存在,并借此展現武松的心理變化。一開始,面對酒家的勸阻,武松并不相信真有老虎,看到樹上的兩行字時,他還認為這是酒家騙客人住店的伎倆。直到看見山神廟門上的官府榜文,武松才相信真的有虎,這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欲待發步再回酒店里來”(《水滸傳》第二十三回,下同),然而又怕被恥笑,索性繼續往前走。到了景陽岡上,他沒有看見老虎,還自言自語:“那得什么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從這一段敘述中,筆者發現武松一開始并沒有打死老虎的想法,他先是不相信有虎,確信有虎后又因為好面子沒有返回,顯然是心存僥幸,認為不一定會遇見老虎。武松在上山后的那句自言自語實為給自己壯膽,他的內心深處對老虎是有所畏懼的。后來老虎出現,他不得已應戰,最終打死了老虎。無論武松的武功如何高強,他要面對的是傷人無數、威力無窮的老虎,感到恐懼是正常的,畢竟武松此前從未與老虎較量過,對自己不熟悉的強敵具有畏懼感,這正是武松具有清醒頭腦的表現。同樣的故事到了《金瓶梅》中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水滸傳》中的鋪墊被刪去,武松早就知道有老虎,上山時還說:“怕什么鳥!宜只顧上岡去,看有甚大蟲!”(《金瓶梅詞話》第一回,下同)等到老虎出現后,才“被那一驚,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了”,“心中也有幾分慌了”。而此前不久,武松還對兇悍的老虎毫無畏懼,性格的魯莽由此可見。
《金瓶梅》中武松性格魯莽、粗疏的一面還體現在找西門慶復仇的過程中。《水滸傳》中武松成功地在獅子樓殺死了西門慶,《金瓶梅》的作者對此加以改變,當武松到達獅子樓時,西門慶已逃走,武松不但沒有立刻去尋找西門慶,反而打死了之前來給西門慶報信的李外傳,因此被抓到官府。西門慶逃走前和李外傳坐在一處,他從窗戶里看到武松,于是以更衣為借口從后窗跳下,武松如果是個清醒、冷靜的人,就應該控制自己的情緒,威脅李外傳交代西門慶去向。李外傳和西門慶無親無故又為了保命,很有可能告訴武松西門慶逃跑的經過,武松是有望成功報仇的。然而武松并沒有這樣做,他問西門慶去向時把李外傳嚇得“半日說不出來”(《金瓶梅詞話》第九回,下同),接著打了李外傳一拳,又把他摔下樓去并踢了兩腳。李外傳死后,武松說:“我問他,如何不說,我所以打他。原來不經打,就死了。”《金瓶梅》對《水滸傳》武松打虎和為兄復仇故事中細節的改寫都突出了武松性格中魯莽、粗疏的一面,這和《水滸傳》中精細、機警的武松形象截然不同。《水滸傳》中,武松在孫二娘開的酒店喝酒時,“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先疑忌了”(《水滸傳》第二十七回),沒有喝下加了蒙汗藥的酒;在孟州牢城營,施恩派人給他送來飯菜,他猜測“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水滸傳》第二十八回);發配恩州的路上,聽到兩個公人悄悄商議,就知道他們要對自己下手。上述《水滸傳》中能夠體現武松精細性格的故事到了《金瓶梅》中都被作者刪去,代之以一勇之夫的形象。
《金瓶梅》的作者通過對《水滸傳》武松故事整體情節和具體細節的改動,一方面完成了武松個性由精細、機警向魯莽、粗疏的轉變,另一方面削弱了武松身上原有的豪俠色彩,使之具有了一定的市井氣息。這主要表現在武松被捕后的情節中。《水滸傳》中武松被發配到孟州,按照當時的制度,初到配軍要打一百殺威棒,武松說:“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水滸傳》第二十八回,下同)又說:“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施恩向管營求情后,管營有意為武松開脫,問武松路上得了什么病,行杖的軍漢也勸武松承認生病。武松卻說:“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凈!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一個豪氣沖天的武松形象躍然紙上。可是到了《金瓶梅》里,這種英雄氣概蕩然無存。武松打死李外傳,本來就屬濫殺無辜,被抓去審訊時并不認錯,還讓知縣給他做主。被打了二十板之后,武松“聲聲叫冤”(《金瓶梅詞話》第十回,下同),說道:“小人平日也有與相公用力效勞之處,相公豈不憫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從這段搖尾乞憐的討饒話語中筆者讀出了武松試圖逃避責任的小市民心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水滸傳》中的武松在尋求合法途徑報仇無效后,相繼殺死潘金蓮、西門慶,并主動去官府自首,充分體現出他不避國法、敢作敢當的豪俠作風。此外,《水滸傳》中的武松重視情義,他在前往發配地孟州之前,“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水滸傳》第二十七回),不忘曾經幫助過自己的鄆哥。《金瓶梅》中增加了武大郎的女兒迎兒這一人物,武松殺死潘金蓮和王婆后,“倒扣迎兒在屋里”(《金瓶梅詞話》第八十七回,下同)。迎兒對他說:“叔叔,我也害怕。”武松的回答則是“孩兒,我顧不得你了!”武松絲毫不顧親侄女日后的安危,“提了樸刀,越后墻,趕五更挨出城門,投十字坡張青夫婦那里躲住,做了頭陀,上梁山為盜去了”。《金瓶梅》中武松薄情寡義和缺乏責任感的一面在這里表現出來。“那一百兩銀子,止交與吳大娘二十兩,還剩了八十五兩,并些釵環首飾,武松一股皆休,都包裹了”,上述種種行為都不像一個英雄好漢的作風,顛覆了《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
從《水滸傳》中智斗孫二娘的精細穩重到《金瓶梅》中誤殺李外傳的魯莽急躁,從《水滸傳》中直面殺威棒的勇敢堅毅到《金瓶梅》中向知縣討饒的膽小怯懦,從《水滸傳》中報仇后自首的敢作敢當到《金瓶梅》中殺人后逃逸的罔顧國法,從《水滸傳》中贈銀鄆哥爹的知恩圖報到《金瓶梅》中拋棄親侄女的薄情寡義,蘭陵笑笑生筆下的武松喪失了《水滸傳》中原有的英雄氣概,給讀者留下了庸俗市儈的印象。那么,究竟應該如何評價蘭陵笑笑生對武松形象的重塑呢?筆者認為,《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被矮化,這并不意味著作者的改寫不成功。相反,《金瓶梅》作者對于《水滸傳》中武松形象的再創造,順應了小說表達主題的需要。《水滸傳》的主題是揭露官逼民反的社會現實、歌頌堅持正義反抗暴政的英雄好漢,武松是《水滸傳》作者重點塑造的英雄形象,從第二十三回到第三十二回,施耐庵用了整整十回的篇幅濃墨重彩地敘述武松的故事,在這十回中,主要故事情節均圍繞武松一人展開,西門慶和潘金蓮這一對奸夫淫婦僅僅作為襯托武松高大形象的配角出現。雖然《水滸傳》和《金瓶梅》的主題都有揭露社會黑暗現實的一面,但后者更側重于表現市井小民的世俗生活,而不是對英雄好漢的歌頌。既然要描寫市井生活,潘金蓮和西門慶就成了作者選取的小說主人公,武松反而變成了襯托他們的次要人物,為了不沖淡《金瓶梅》描寫“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的主題,必然要對《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加以改造。為此,作者一方面大量刪去武松原有的故事,另一方面從多角度矮化武松的形象。正如張竹坡所說:“《水滸傳》本意在寫武松,故寫金蓮是賓,寫武松是主。《金瓶梅》本意寫金蓮,故寫金蓮是主,寫武松是賓。”武松形象的上述變化更有助于突出《金瓶梅》作為一部世情小說的思想主題。
《金瓶梅》對《水滸傳》中武松形象的重塑客觀上還折射出時代思潮的變遷。施耐庵生活的元末明初是一個群雄爭霸、戰亂頻仍的時代,元朝統治者推行的階級壓迫政策和民族壓迫政策導致民不聊生,全國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水滸傳》中的故事雖然以北宋末年的宋江起義為背景,實際上也是對元末社會現實的一種反映。在天下大亂的社會環境中,逐鹿中原者需要依靠勇武和力量取勝,黎民百姓又希望在危難時刻得到行俠仗義者的幫助,因此,個人英雄主義的社會思潮在當時蔚然成風,這不僅表現在施耐庵的《水滸傳》中,而且表現在《三國演義》等同一時期的其他文學作品中。到了《金瓶梅》產生的明代中后期,社會思潮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和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金錢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作用與日俱增。官僚階層高度腐化墮落,官商勾結的現象隨處可見,英雄好漢在這樣的環境中無用武之地,社會上對英雄的崇拜逐步被對權勢和金錢的迷戀所取代。反映到《金瓶梅》這部小說中,武松失去了英雄氣概,淪為配角,像西門慶這樣交通官吏的商人則成了小說的主人公。通過比較《水滸傳》與《金梅瓶》中武松形象的異同,讀者能夠察覺到元末明初與明代中后期社會思潮的巨大差異,這正是蘭陵笑笑生對武松形象再創造的成功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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