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宏
摘 要: 《詩經·大雅·皇矣》中有一句詩,“帝謂文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意思是告誡文王,不要對財富土地和名譽地位產生妄念,超越個人欲望,登上覺悟的高岸。在《詩經》注疏中,對“畔援”、“歆羨”、“岸”等詞語的不恰當解釋,使文王精神晦暗不明。為了正本清源,本文嘗試借用符號學理論,重新解釋“無然畔援,無然歆羨”等意義。
關鍵詞: 詩經 大雅 皇矣 符號學 解釋
在漢代,《詩經》的解釋和傳播,至少有四家:魯詩、齊詩、韓詩和毛詩。《毛詩》后來居上,風行于世,成為后世的主要讀本。自唐朝孔穎達編纂《毛詩正義》以后,經歷宋朝,一直到清朝,《毛詩》的尊崇地位,始終牢固不變。
一、對“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注疏的梳理
《毛傳》的解釋是:“無是畔道,無是援取,無是貪羨。”《鄭箋》的解釋是:“畔援,猶跋扈也。天語文王曰,女無如是跋扈者,妄出兵也;無如是貪羨者,侵人土地也;欲廣大美德者,當先平獄訟,正曲直也。”韓詩的解釋是:“畔援,武強也。”[1](《毛詩注疏》1476頁)漢朝的毛亨、鄭玄和韓嬰對“畔”的解釋,都沒有提到“地畔”的意思,而用意會的方式,說明“畔”是“離叛”、“跋扈”、“武力”等。這些解釋有牽強附會之嫌,沒有直接說出“畔”的真實含義。《詩經·皇矣》為什么用“無然畔援”告誡文王。如果我們把土地看成財富的附著體,就知道這句話的深刻含義。“畔”是土地的界限,對“畔”的侵占,就是對財富的侵占。在《史記·周本紀》和《詩經·綿》,都提到“虞芮爭畔”的故事,說明“畔”在周朝是一個重要的字符。毛傳、鄭箋、韓詩等三家對“畔”的意會,直接導致朱熹對“畔”的解釋。宋朝朱熹的解釋是:“畔,離畔也。援,攀援也。言舍此而去彼也。歆,欲之動也。羨,愛慕也。言肆情以徇物也。岸,道之極至處也。”他又說:“人心有所畔援,有所歆羨,則溺于人欲之流,而不能以自濟。文王無是二者,故獨能先知先覺,以造道之極至。蓋天實命之,而非人力之所及也。是以密人不恭,敢違其命,而擅興師旅以侵阮,而往至于共,則赫怒整兵,而往遏其眾,以厚周家之福,而答天下之心。蓋亦因其可怒而怒之,初未嘗有所畔援歆羨也。此文王征伐之始也。”[2](《詩集傳》246頁)同樣是把“畔”解釋成“離畔”,而不是“地畔”。不過朱熹在此處談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文王作為西方諸侯之長,對于密國侵入阮國的不義行徑,有征伐的權力。但從文王的個人修養來說,不能隨意侵占別人的土地。也就是說,文王的最初的心態,沒有侵略霸占密國的意思,只是出于責任和公義,對密國實施征伐。唐朝的孔穎達在注疏上,談到個人修養與治國平天下的關系,說道:“凡征伐者,當度己之德,慮彼之罪,觀彼之曲直。”(《毛詩注疏》1478頁)。意思是,文王在征伐以前,要問一問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和德行,否則,將被人誤會為借機侵略霸占別人的土地和財物。文王的德行,天下人有目共睹。他討伐密須,是行正義之師,是維護天下的正義,文王“一怒而天下安”。
二、“無然畔援、無然歆羨”提出了個人修養的重要原則
“帝謂文王”的“帝”,指的是文王以前的文明傳承,包括其父王季、其祖父太王,先祖后稷、公劉等,甚至追溯到黃帝、堯帝、舜帝等先圣那里。“無然畔援,無然歆羨”是上古精神的傳承。
(一)“無然畔援”提出了尊重主權的界限意識
所有的物質財富,包括金錢、土地、人員等,都是從土地中誕生的。如果擁有了土地,就擁有了附著在土地上的所有物質和人員等財富。但是任何土地都有主權,有主權的土地就有邊界。國家有國界,農戶有地畔,甚至高級的哺乳動物也有其領地。寸土不讓,寸土必爭。有的國家為了達到占有他國土地的目的,不惜發動戰爭,付諸武力,用犧牲人民生命財產的代價,滿足自己的欲望。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的做法卻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從豳地遷往岐山,為的是免于與戎狄爭奪土地,犧牲人民的生命。“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3](《史記·周本紀》24頁)古公亶父是豳的主人,對這里的土地擁有主權,當然對附著于土地的財富也擁有主權,可是他不忍心看著人民流血犧牲,主動放棄土地的主權,延著漆水、沮水,順流而下,到達岐山的周原。在土地財富與人民生命的選擇上,古公亶父選擇了后者。他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卻贏得了人民的擁護。他走到哪里,人民就跟到哪里。文王很好地繼承了祖父的這種精神,克制自己的欲望,提高自身修養,才有了后來的“虞芮爭畔”的故事。《史記》記載到,因邊界問題,虞國和芮國爭執不清,產生糾紛,請文王主持公道。可是到了文王治理的地界上,看到“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大為慚愧,說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最后他們受到感動,相互謙讓,主動放棄爭奪地畔。諸侯國聽到這個故事后,都說“西伯蓋受命之君”(《史記·周本紀》25頁),一個國家相互禮讓已經蔚為成風,進而影響到國外,文王高尚的品德,深入人心,在整個國民中形成了良好的風氣。
邊界問題是國與國,家與家,和諧相處的關鍵。在克制欲望,提高修養的同時,對于侵占土地的情形要堅決打擊,控固教化的成果。密國侵略阮國,“王赫斯怒”,文王很生氣,密國想打破國土界限的現狀,文王作為西伯候,不能坐視不管,商紂王賜予文王“弓矢斧鉞”,賦予他征伐的權力。征討密國,安定天下。此舉得到諸侯國的認可,“以篤于周祜,以對于天下”(《詩經·皇矣》)。文王和他的祖父的兩次重大行動,都是圍繞土地的邊界而展開的。前者是退讓出土地,后者是對侵略行徑進行征伐。可見,土地問題是天下太平的關鍵。文王用自己的實踐,印證了“無然畔援”的極端重要性。
清清楚楚的界限意識是天下太平的前提。對于國家來說,睦鄰友好,不侵略不稱霸,尊重主權,不干涉內政,天下可能太平;對于家庭來說,不越過土地界限,不越過家庭和個人管理的財產地物的界限,地方就可能太平。對于個人來說,除了有形的主權界限不容侵犯以外,還有無形的空間界限也不容侵犯,同樣應該得到尊重。比如聲音界限、視覺界限、嗅覺界限等。聲音過大,色情暴力,或者在地鐵等較為封閉的空間,吃帶有刺激味道食品都是對別人空間界限侵擾。在人的內心,有一道不能逾越的心理防線,它是保證主體獨立和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線。當這道防線被攻破或者侵犯后,這個主體的存在就將受到致命的影響。不管是顯性的界限,還是隱形的界限,都應該得到尊重,不能有任何侵犯。對于侵犯者,必須予以反擊,或者用武力制裁,或者用法律懲罰,或者用道德輿論譴責,等等。前者所說的國家界限、土地界限、身體界限等都是心理的外在界限,如果這些界限被侵犯,就有可能被阻止或者被收回,但是,心理界限一旦被侵犯,將使主體喪失主體性,落入無法恢復的境地,如心理障礙、精神疾病等。所以,“無然畔援”所傳達的精神,是多么重大,它關系到天下太平安寧,國家長治久安,人民生活幸福的重大原則問題。
(二)“無然歆羨”提出了節制欲望的修養要求
“無然歆羨”的“歆”的本意,是祭品散發的香氣。在祭祀神靈或祖先時,主祭及距離祭品最近的人,都是最能享受香氣的人,只有居于地位和權力的頂端的人,才有這個殊榮。“無然歆羨”,意思是不要對權力地位,名譽財富羨慕,要節制欲望,提高個人修養。孔子說過,如果懂得祭祀宗廟之道理,治國就像看自己手掌一樣容易。“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4](《中庸·19章》)郊社之禮,是天子祭祀天地的大禮。冬至祭天稱郊,夏至祭地稱社。周禮中,對先祖有四季祭祀的規制,春節祭祀稱為礿,夏季祭祀稱為禘,秋季祭祀叫嘗,冬季祭祀叫烝。文明是需要傳承。今天文明的繁榮,不可能無中生有,也不可能一下子誕生出來的,而是經過千百萬年,甚至更長時間地積累、選擇、淘汰和繼承。中華文明,一脈相承。《詩經》是其中一個活水源頭,但絕不是最開始的源頭。《詩經·皇矣》說道:“帝謂文王,不然畔援,不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其中“帝”,既是周氏族姓的始祖后稷,又是中華民族的始祖黃帝。對先祖的祭祀,就是認祖歸宗。無根之木,無水之源,是不會長久的。只有源遠,才能流長,才能厚積薄發。“帝謂文王”的“帝”,實際上就是傳承下來的文明精華。孔子說:“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辯貴賤也。”(《中庸·19章》)昭穆貴賤在宗廟祭祀中,是有一定順序的。如果地位低下,就不能站在比自己高的爵、公、卿、大夫的前面,這叫“無然歆羨”。個人修養只有達到“無然畔援,無然歆羨”的地步,才能“誕先登于岸”。“誕”是重生的意思,不是指生命的重生,而是精神重生。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精神卻是無限的。在精神上,超越熙熙攘攘的物質洪流,登上覺悟得道之岸。文王的狀態,就是“誕先登于岸”的狀態。所以,他能從頂層設計,考慮國家和人民的福祉,對密人的侵略行徑進行堅決討伐。
三、從符號學的角度解釋“畔”
文字符號是中華文明傳承的主要載體,分析文字的源流,追根溯源,尋找文明的起點和原有的意義。暫時把歷史上對《詩經》的注、疏、傳等各家的解釋懸置起來,回到《詩經》文本中,看看周文王是怎樣學習和修養的。
“畔”字,可以分成“田”和“半”兩個字符。田是形旁,半是聲旁,合在一起是形聲字。單獨的“田”是指事字,本意是耕種的土地。“田”和“半”合起來的“畔”,意思是土地的界限。“畔”作為符號來說,有能指和所指之分。所指是土地的界限,能指是“畔”符號。這個符號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而是經過漫長的文明篩選而成的。許慎認為漢字符號起源于人們的交流和選擇,從伏羲氏作《易》八卦,到神農氏結繩記事,再到倉頡造字,都是人們在創造符號、象物記事的過程中,在相互交流、不斷選擇和淘汰中,由典型人物把符號記錄下來,誕生文字符號。
符號學的創始人皮爾斯從解釋者的角度對符號問題進行了深刻思考。他的符號三元論:代表項、對象和解釋項,為我們解釋漢字的源流,提供了幫助。“畔”的代表項是“田”與“半”的合體字,對象是土地的邊界,解釋項是附著在土地的界限。“無然畔援”的解釋就是告誡文王要節制對財富的欲望;“無然歆羨”要節制對名譽地位的欲望。只有節制欲望,才能在思想上超脫,才能獲得更高的精神追求,登上物欲洪流的堤岸。朱熹由于沒有意識到“無然畔援、無然歆羨,誕先登于岸”在個人修養的重要性,對“畔援”的理解產生偏差,反而推薦《大學》的修養過程,認為修身要從“格物致知”開始。這種修養過程,仔細想一想是很有問題的。我們姑且做一個合乎邏輯的推理。一個人在沒有接觸金錢和權力時,是清白無知的。在接觸到金錢權力后,尤其是通過權力尋租獲得利益時,他就有了“有權就有錢”的知識。這個知識的獲得,是接觸到權力這個實物后的收獲。在監督缺乏時,形成了“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的知識。“小官大貪”的現象屢屢發生,這可能是“格物致知”的另類解釋。外在的制約,比不上內在的修養。如果不從內在修養,節制欲望,那么貪腐者終究會找到法律漏洞,繼續貪污腐化,違法亂紀。從毛傳開始,一直到朱熹,都把“畔”假借為叛離的“叛”。這種解釋,把界限意識弱化了,很少能違背了《詩經·皇矣》的原始文化意圖。
對比文王的修養,再看看《大學》中提到的修養,高下優劣一目了然。文王認為,個人修養首先要從節制欲望、控制欲望做起,在內心中建立起強大的道德約束機制,“不想貪腐”要高于“不敢貪腐”。前者是內心的自我約束,后者是外在的嚴厲制裁。內在修養,是一切言行的基礎,是人生最頂端的設計和要求。只有這樣,才能在金錢、美女面前,抵制誘惑,保持定力。而曾子認為,修身要從格物致知開始。即面對金錢和美女的誘惑,先“格物”再說,先接觸,先笑納,看看有沒有人監督,如果沒有監督,就大膽地貪污腐化。等到懲罰降臨時,已經悔之晚矣。曾子雖然是孔子的學生,但是曾子是曾子,孔子是孔子。孔子并沒有說,修身要從“格物致知”開始,他認為要從“仁”開始。《大學》一文,被朱熹編輯到《四書》之中,并且排在《論語》和《孟子》前面。尤其是《大學》提出的“修、齊、平、治”思想深入人心,人們就自然地認為《大學》所說的觀點是真理。從宋朝到現在的一千多年的淫浸下,“格物致知”已經成為老百姓修養的信條,但這對于個人修養卻是致命的。今天我們把文王的節制欲望的思想,闡發出來,就是為了從源頭上撥亂反正,回歸到個人修養的本質上。克制欲望,無欲則剛,才是每個人學習修養的大道正途。
無獨有偶,祭祀文王的宗廟叫“清廟”。《詩經·周頌》的第一篇就是《清廟》,“于穆清廟,肅雍顯相”。“清,朗也,澄水之貌”(《說文·水部》)。清,一方面指文王修身的面貌,另一方面指祭祀的人安撫洶涌的欲望,節制對物質和財富的追求,修身養德,向文王學習,向文王看齊。對照“無然畔援,無然歆羨”,檢查自己有沒有貪污受賄、跑官要官的行為,語言上是否和顏悅色,行為上是否對他人造成干擾。甚至,大聲說話、亂丟垃圾、插隊加塞等都是對他人的空間和心理的干擾。通過在文王面前自我反思,自我懺悔,使自己的心靈澄明干凈,這可能是文王帶給每個人的精神財富。生活在當下社會的人們,土地糾紛可能減少了,但語言和心理糾紛日見增大。有的人忽略界限意識,認為大聲說話、亂丟垃圾、穿著暴露是自己的事,豈不知這些言行,已經對他人造成干擾,是對他人的視覺、聽覺、觸覺等心理空間的侵擾。《周頌·維天之命》寫到“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中華文明上溯到文王這里,他給我們留下了彪炳千古的精神財富,關于修養的真言:內心清純、無欲則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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