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人網店為何要納入強制工商登記？

王健

1月12日，國家工商總局網監司（以下簡稱“網監司”）通過系統報紙發出政策聲明，稱“自然人網店無須辦照特殊規定不宜長期延續”，并希望在《電子商務法》立法中寫入相關條款。聲明一經發布，立刻引發社會強烈關注。

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趙鵬發文認為：“自然人營商乃憲法權利，非監管政策恩惠。”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熊丙萬亦撰文呼吁：“自然人網店監管莫開歷史倒車。”

2008年，國家工商總局頒布《網絡商品交易及有關服務行為管理暫行辦法》（2008年第49號令）免除自然人網店工商登記義務，此種做法被2014年實施的《網絡交易管理辦法》（2014第60號令）認可并得以延續。

在上述政策聲明中，國家工商總局網監司承認自然人網店免除登記義務的規定，“施行五年多來，對推動中國電子商務發展產生了積極作用”。

在前不久舉行的冬季達沃斯上，國家副主席李源潮在演講中表示，中國將深入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鼓勵發展眾創、眾包、眾扶、眾籌空間，讓每個有創新創業意愿的人都有成功的機會和空間，讓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資本的活力競相進發，釋放全社會的發展潛能。

在這樣的背景下，網監司的此番表態令法學界擔憂。他們擔心，自然人網店工商登記政策一旦實施，極有可能阻礙創新，影響大眾創業的熱情和激情。

自然人網店工商登記有違大眾創業初衷

在上述政策聲明中，網監司認為“監管部門長期無法掌握相關主體信息”，“即便找到了違法經營者，也常常因為工商執法人員無權進入個人民宅而無法取證執法”。

對此，在1月26日舉行的“E法論壇第4期——商事登記改革與大眾創業制度保障研討會”上，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薛兆豐表示，工商部門見到假貨，就提出所有電商都必須先登記。對工商部門來說，這就算有所作為了。問題是，他們恐怕沒有充分考慮到，這樣做不僅不能消滅假貨，而且還會把整個創新活動都消滅掉。

薛兆豐舉例說，這跟談戀愛一樣。如果規定必須先登記才能開始談戀愛，那世界上絕大部分的戀愛都不可能談成。反過來，如果給每個人初始的機會，當人們戀愛到一定程度，打算成家立室、生兒育女才去登記，那才是真正促進和保障婚姻質量的舉措。

呼吁交通部暫緩“以公司制出租車運營模式來管理私家專車”監管模式的北大法律經濟學研究中心主任鄧峰教授認為此次工商總局的表態與“之前交通運輸部的網絡約租車監管思路如出一轍”。

鄧峰直言：政府號召大眾創業。一個創業者選擇創業是風險自負，大部分企業最后都不可能變成BAT，政府鼓勵和對待這些創業者時，是否應該有一個創業者消費保護的問題。在一個產業的新發展階段和規制機關應當做什么事之間，應該有一個可以解決的方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監管機關想起來要做點事時，讓你報各種材料，給你設各種門檻，讓你登記各種執照。那么多創業企業，里面可能真正會涌現出一批企業家，相關部門的職責應該是如何在動態的過程中，用法律、制度去支持企業家的發展和成長。

熊丙萬也認為：“無論是現有的第三方交易平臺注冊登記制，還是要求他們額外辦理工商登記，都并非解決上述問題的良方。強制工商登記其不僅沒有準確認識網絡平臺交易的經濟運行機理，難以實現治理自然人網店亂象的初衷；而且還會徒增自然人網店經營的經濟成本。”

自然人網店商事登記有違法理

中國政法大學商法研究所所長王涌教授則直言：“從法律上來說，工商總局網絡監管司希望將自然人網店納入強制工商登記面臨著法理上的問題。”

王涌說：第一是關于營業的概念。第二，如果構成營業，是否一定要登記？

“法理上來說，中國的商法總論對于營業的定義是以盈利為目的，持續性公開從事經營性活動，如果再加一個，還應該有固定的經營場所。這幾個要素應該構成營業的概念。網店是否構成？這就產生了法律上的問題。如果從剛才的幾點來判斷，可能有的構成，有的不一定構成。”王涌說。

“如果工商局的文件只是說只要你開了網店就必須登記，不登記就進行處罰，那么法律問題就大了：首先要解釋什么叫網店？如果僅僅解釋為在互聯網上開了一個店就叫網店，獨創一個法律概念——網店，風險比較大，這是工商局在法律上面的困境，很矛盾。”王涌說，“構成營業的話，就必須以商主體的方式出現。我們國家的商主體就是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還有《公司法》上的兩種公司。但是在法理上也不是，法理上是構成營業，不一定要登記，通常進行登記的是屬于以商人的形式從事經營活動，那才需要登記。按照商法理論來說，有些網店也沒有上升到商人的層面。”

王涌認為，為治理假貨，提高網店的信用，僅僅靠工商登記，是工商部門偷懶的一種方法。

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助理研究員夏小雄也認為，將自然人網店納入強制工商登記有法理上的障礙。他說，這可能涉及憲法上的一個基本權利問題，也就是營業自由問題。憲法確認了市場主體經營自由權利的存在，如果要對這一權利加以限制，相關具體立法必須符合合憲性、合法性、公益性、比例性等原則要求，不能對這一權利施加任何不當的限制。另外，從部門法層面講，既有的商事立法對于“商人”和“營業”缺乏明確的界定，對于自然人網店或其店主是否屬于商人、其買賣活動是否屬于營業、其是否需要進行工商登記都缺乏具體的規定。在私法領域，遵循“法無禁止即自由”的原則，自然人通過網店開展經營活動是不應當受到限制的。

夏小雄特別強調，如果工商總局想要改變立場，要求自然人網店強制進行“工商登記”，就必須提供充分的論證。因為工商登記增加的成本可能對于自然人的創業構成事實上的限制，是否影響自然人營業自由權利的實現也值得討論。換言之，對于自然人網店這種特殊的市場主體，需要搞清楚工商登記有無必要、到底解決什么問題。更為重要的是：是否構成對自然人營業自由權利的限制。

是否工商登記應由網店自主決定

對于工商登記本身的功能，夏小雄表示：“有種觀點認為一登記工商行政執法就方便了，假貨問題就能夠解決了。實際上就是假象，工商部門夸大了工商登記本身的職能。因為工商登記更多是確認的市場主體資格。但網店不登記并不意味著不能開展商業活動。自然人做個買賣是很正常的事情。”

中國政法大學任啟明老師對此持相同態度，在他看來，從經營者主體信息獲取角度來看，監管意義上的登記不具有太多的意義。而消費者保護角度，找不到相關個人網店的賬戶信息，賬戶信息無法追溯，也不是簡單的商事登記制度能解決，工商登記改革中，關于公司住址沒有太大意義，這種問題的解決反而更依靠平臺的網絡技術和信用體系建設，而不是設定事前許可。

正因為如此，北京理工大學網絡法研究所執行所長孟兆平提出：“登記與否應該是一種市場行為，自然人網店如果覺得經營狀況良好，并愿意登記為組織實體的，就可以登記，不必強制進行登記。”

正如薛兆豐所說的：“我愿意在街邊、北大門口賣臭豆腐，做點小生意，給人擦皮鞋補貼家用，到一定程度上我壯大了，我需要開發票、需要登記成有限責任公司，我自己就有登記的動力了。關鍵是網絡平臺永遠有人在創新、永遠有人在初始創造，不能一開始就管死。應該是多層次、多方式地安排，讓創新有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