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摘要】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重視文獻考據,從文字、訓沽、名物考證各方面來對《鄭箋》進行通釋,敢于批評《毛傳》、《鄭箋》的錯誤,不囿于門戶之見,對于《毛傳》、《鄭箋》、《毛詩正義》、《詩集傳》等諸家并無專守,持實事求是的態度。采用古音古義來糾正訛誤,用雙聲疊韻的原理和語言知識來指明通假,大量吸收了乾嘉考據學的成果,并參考今文《三家詩》可取的解釋,以辨其同異。發揮了清代學者擅長音韻學、訓詁學的優勢,是“詩經清學”代表作之一。
【關鍵詞】詩經;文獻考據;文字;訓詁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略作《通釋》)一書,以訓詁見長,考據詳審,篤實謹嚴,無征不信,為清代《詩經》考據學的代表作之一,尤為學界推許。馬氏論詩之旨,遵從詩序,疏通傳、箋。毛詩“實辭微而旨遠”,馬氏“冀兼綜乎諸家,論戒鑿空,希折中于至當”。《通釋》“述鄭箋兼以述毛,規孔有同規杜”。辯證《鄭箋》不同于《毛傳》的種種解釋,申毛以糾鄭。偶有新見,異于毛、鄭者,一定詳加考證,引經據典,其中征引古書頗豐,從中亦可管窺其治學之嚴謹,博證之功底。
《通釋》卷首有自序及例言7則,陳其治《詩》之宗旨和方法。卷一“雜考各說”有《毛詩》相關考辨19篇;第2卷至第32卷為全書正文部分,依詩順序做詮釋,或有論及詩旨,但是重在訓詁。該書分條立目,有新解方標專條,加以注解,先列《傳》、《箋》,下以“瑞辰按”申述己意。無新解者則不列詩文。馬瑞辰,善于征引各種材料進行說解,說解形式多樣富于變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以三家辨其異同,以全經明其義例
三家詩與毛詩傳授路數有別,但都是基于《詩經》本文傳授,異流同源。故三家之遺說,可與傳、箋相互證明,馬瑞辰雖以宗毛為主,但并不囿于“今古文之爭”,對散見于古書的《三家詩遺說》,均廣為引證,以剖判是非,析明字義。引證中,又以韓詩為主。認為三家詩與《傳》、《箋》異流同源的例子有很多,例如:《汝境》:“舫魚赦尾。”瑞辰按:《嘆箋》:“君子仕于亂世,其顏色瘦病,如魚勞則尾赤。”《韓詩·薛君章句》云:“紡魚勞則尾赤,君子勞則苦則顏色變。為箋義所本。”這就為解經提供了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1、引三家詩以申明傳、箋
卷十一《唐風·有杕之杜》“生於道周”,《傳》:“周,曲也。”《釋文》:“周,《韓詩》作右”。瑞辰按:“道周”與“道左”相對成文,故《韓詩》訓為道右。右、周古音同部,周即右之假借。……《箋》云:“右者,言其迂回”,迂回即屈曲也。則《傳》訓曲,亦與右義相近。
2、引三家詩以規傳、箋之舛誤
卷四《邶風·谷風》:“中心有違”。《傳》:“違,離也。”《箋》 云:“徘徊也。”《釋文》:《韓詩》云:“違,很也。”瑞辰按:《廣雅·釋詁》:“怨、 愇,很也。”《韓詩》蓋以違為愇之假借,故訓為很,很亦恨也。《書無逸》“民否則厥心違怨”,違與怨同義。“中心有違”猶云中心有怨。曹大家《東征賦》:“遂去故而就兮,忘愴恨而懷悲。明發曙而不寐兮,心遲遲而有違。”其義亦本《韓詩》。毛《傳》 訓違為離,《箋》以違、回通用而訓為徘徊,均非詩義。
3、三家詩與毛詩皆言之成理,二說并存
卷二《周南·汝墳》“王室如燬”,《傳》:“燬,火也。”瑞辰按:《韓詩外傳》引詩“雖則如(火尾)”,是韓詩做(火尾),引《說文》、《玉篇》、郭璞《爾雅注》等子書鄭燬(火尾)、(火果)等皆火之轉。
《毛詩》所用“燬”字與《韓詩》所引(火尾)字皆有道理,瑞辰兩說并存。
二、博采眾家,摒除門戶之見
馬瑞辰注重材料的搜集,廣征博引,同時注重比較分析和綜合。《通釋》先列毛、鄭說于前,而唐宋元明諸儒及清初以來各經師之說有勝于漢儒者,亦多采之。
傳、箋用《左傳》等典籍來注釋詩,給每首詩搞一個歷史“本事”出來,而且給很多詩找出了很多作者,牽強附會之處甚多。而《通釋》則重在對字詞訓詁釋義,主要立足于文獻,廣征博引,以經證經,實事求是。《通釋》運用字書、經書、史書、地理、詩賦等書籍考證字義,從不妄下斷語,這可以看出《通釋》實證的態度。如《王風·遵大路》“摻執子之祛兮”,《通釋》運用《說文》、《文選》、《廣雅》、《毛詩正義》等書對此句話加以詮釋。
《通釋》所引古書范圍極廣,先代有《說文》、《爾雅》、《玉篇》、《左傳》、《周禮》、《論語》、《史記》、《漢書》等等各種類型的文獻。對于同時代學者的成就也非常重視,常常出現在馬氏的例舉中,包括胡承珙、段玉裁、錢大昕、戴震、王引之、孔廣森等人的學術觀點,其中馬氏多引述胡承珙和段玉裁的觀點,前者多體現在訓話方面,后者多體現在文字和音韻方面。例如:《野有死麕》:“林有檏樕。”對于“檏樕”的理解,馬氏引述了胡承珙的觀點:“《詩》于昏禮每言析薪,古者昏禮或本有薪芻之饋耳。蓋芻以秣馬,薪以供炬。”點出“檏樕”的用途之一即用作婚禮的禮物“薪”。馬氏也非常重視段玉裁的研究成果,例如:《柏舟》:“汎彼柏舟,亦汎其流。”關于“汎”字,段玉裁認為第一個為“汎”,第二個當作“泛”,“汎”。“泛”古同音,而字有區別。
《通釋》除了廣涉群書之外,甚至單篇的作品亦有引得。引書賅備,洋洋大觀,舉要如下:
1、引字書韻書
《說文解字》、《爾雅》、《方言》、《玉篇》、《廣韻》、《廣雅》;
《經典釋文》、《字林》;
2、引經書或者解經著作
三家詩、《韓詩外傳》、《公羊傳》、《谷梁傳》、《左氏春秋傳》;
臧玉琳《經義雜記》、《五經異義》、《周官》、《周禮》、《一切經音義》等。
3、引子書、史書
《淮南子》、《莊子》、《呂氏春秋》、《荀子》、《漢書》、《后漢書》;
4、引軼文
后漢書馮衍傳注引薛夫子《韓詩章句》曰:“詩人言雎鳩貞潔,以聲相求,必于河之洲蔽隱無人之處,故人君動靜退朝,入于私宮,后妃御見,去留有度。”
從某注處引出軼文,來訓《詩》。三家詩多從軼文。
5、引注解、注疏
邵晉涵《爾雅正義》、淮南子高注、文選李善注、說文解字段注、爾雅郭璞注、應劭漢書注、呂氏春秋高誘注。
6、引單篇作品,尤以引漢賦居多
如漢張超誚青衣賦:“感比關雎,性不分侶”。班固西都賦:“又杳蓧而不見陽”。
三、別通借
點明假借,這也是《通釋》訓釋的最大特點,僅《周南》、《召南》關于假借的訓釋就50例之多。《通釋》訓釋假借的方法是依據《說文》推求本字本義,憑借聲音通轉尋找假借關系。在《通釋》中歸納有同音假借、同聲假借、聲轉假借、雙聲假借、疊韻假借、異部假借等多種方法。
卷五《鄘風·柏舟》“實為我儀”,《傳》:“儀,匹也。”瑞辰按:《傳》本《爾雅·釋詁》。《說文》:“儀,度也。”訓匹者,儀于偶雙聲,同在疑母,蓋以儀為偶字假借。猶獻與疑雙聲,而獻即可假為儀也。
四、意有省會,復加點竄
1、傳、箋釋詞語焉不詳,《通釋》則予以詳解,使人讀詩對其一目了然
卷四《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蜘櫥。”《傳》:言志往而行正。《箋》:志往謂御櫥,行正謂愛之而不往見。瑞辰按:愛者,薆及僾之省借。《爾雅·釋言》:薆,隱也。《方言》:掩、翳,薆也。郭注:謂蔽薆也。引《詩》薆而不見。又通作僾,《說文》:僾,仿佛也,引《詩》僾而不見。……離騷經“眾薆然而蔽之”,義與詩相同。
2、傳、箋或有舛誤之處,則引經據典予以詳論,求其達詁或者確詁
卷二十一《小雅·四月》:“我日構禍”。《傳》:“構,成也。”《箋》:構,猶合集也。言諸侯日作禍亂之行。瑞辰按:《爾雅釋詁》、《說文》并曰:“構,遇也。”構者,遘之假借,構禍猶云遇禍也。是詩,馬氏糾正傳箋所解,指明構通遴,訓為遇到,遭受,于文意較為順暢,應為達沽。
3、常發新見,異于《傳》、《箋》之解,新見與舊解各有道理,存之可備一說
卷十三《陳風·月出》: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傳訓“舒,遲也。”馬瑞辰征引《杕杜》詩、《春秋》、《公羊》、《史記》、《韓詩》等材料,證“舒”為“噬”之假借,“噬”、“逝”通用,“舒”為發聲字,猶“逝”為語詞也。“舒窈糾兮”言“窈糾”也,“舒憂受兮”言“憂受”也,“舒夭紹兮”言“夭紹”也,認為“舒”非“遲也”,而為語助詞。馬氏言之有據,此說可備一考。
五、采用比勘方法,從《詩》內部尋找釋詞方法
1、同一首詩不同章之間進行比較,尋求字詞之達詁或者確詁
馬瑞辰認為“詩變文以協韻,故數章不嫌同義”。據此,解詩可以根據同一首詩各章之間協韻之字以求字詞之確解。
卷二《周南·關雎》“左右流之”,《傳》:“流,求也。”瑞辰按:流、求一聲之轉。……四章“采之”,五章“芼之”意與流同。
2、不同詩篇之間進行比較,尋求字詞之解
卷八《鄭風·野有蔓草》:
“清揚婉兮”,《傳》:“清揚,眉目之間婉然美也。”瑞辰按:據《齊風·猗嗟》篇首章曰“美目揚兮”,次章曰“美目清兮”,三章即合之曰“清揚婉兮”,是清、揚皆指目之美。此詩“清揚婉兮”義與彼同,不必如毛傳以揚為眉而指眉目之間也。《方言》:“好目謂之美,燕代朝鮮洌水之間曰盱,或謂之揚。”是好目為揚之證。蓋目以清明為美,揚亦明也。《淮南子·覽冥訓》高注:“揚,明也。”是其證也。《說文》:“婉,順也。”順與美同義。
據《齊風·猗嗟》篇“清、揚”為“目”之修飾,斷定“清、揚皆指目之美”,而《傳》“清揚”指眉目之間之美稍顯不妥。引《方言》“燕代朝鮮洌水之間”稱“好目”或“謂之揚”,又引《淮南子·覽冥訓》高注:“揚,明也。”證“揚”即“目”之修飾詞。瑞辰之說較《傳》說為勝。
3、總結歸納語法現象,以期舉一反三
馬瑞辰解詩,不是僅就單篇單字注解,而是注意聯全詩,總結語法現象,使人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對今人啟示意義頗大。
卷二《周南·葛覃》:
“施于中谷”瑞辰按:詩言“中谷”者,凡詩中言中字在上者,皆語詞。“施于中谷”猶言“施于谷也”,“施于中逵”、“施于中林”猶言“施于逵也”、“施于林也”。“中心有違”、“有心好之”、“中心藏之”,凡言“中心”者,猶言心也。又詩“瞻彼中原”、“于彼中澤”、“中田有廬”之類,中皆語詞。……推之,……中字亦皆語詞。后人失其義久矣。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傳》曰:“言,我也。”瑞辰按:《爾雅》:“孔、魄、哉、延、虛、無、之、言、間也。”……言有與薄并為語助句者,“薄言采之”之類是也。《傳》從《釋詁》訓言為我者,詩中如“我疆我理”、“我任我輦”、“我車我牛”之類,我皆語詞,則以言為我,亦語助詞耳。箋遂釋為人我之我,失之。
六、以古音古義證其訛互
音義問題是治《詩》的基本問題。《詩》產生年代距今久遠,詩中字音字義也改變頗多,馬瑞辰借用古音古義來訓《詩》,實為正途。
卷十二《秦風·駟鐵》:“舍拔則獲”,《傳》:“拔,矢末也。”《箋》:“拔,括也。舍拔則獲,言公善射。”瑞辰按:《說文》:“發,射發也。從弓,發聲。”古者以發矢為發,其矢所發之處亦謂之發。發與拔古同聲通用。
綜上所述,《通釋》是一部材料豐富的訓話學著作,馬瑞辰繼承并發揚前人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為整理訓釋《毛傳》、《鄭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其所運用的訓詁方法,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總結和繼承。
本文系2013年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日本〈詩經〉傳播研究》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3YJC751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