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隨海逝
今年院里的棗樹成熟了,淡淡紅,星羅棋布,空氣中有著淡淡的香……這是它九年來第一次結果。九年前,我住在鄉下的老房子里。爸爸媽媽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經常只剩下我和八十多歲的祖母。
秋天,棗子成熟了。每天上學的路上,我總是看見阿姨叫賣著棗子。又大又紅的棗子堆滿了籃子,在透過晨霧的朝陽中顯得格外光亮。饞嘴的我總會駐足目視那么幾秒鐘,最終又戀戀不舍地離開。
我很喜歡吃棗子,無時無刻不幻想著棗子在嘴里咬碎的甜蜜。只是家里過得艱難,從不買水果。我家鄰居是個水果商人,他院子里有一棵棗子樹。有一天我忽然萌生一個想法……
那天下午,我與祖母坐在院子的土埂上,背靠著籬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久后,耳邊傳來祖母的鼾聲。我躡手躡腳地走開,跑到柴房拿起事先藏好的竹竿就往隔壁院子里沖。
眼前是一棵不知高過自己多少倍的大棗樹,上面結滿了棗子,比我在學校門口看到的還要大還要紅!我雙手舉起手里的竹竿,仰著頭,竭力舉高一點,再舉高一點。臉漲得通紅,伸長的手臂也因時間太久而瑟瑟發抖,頭仰得很高,可結果是伸長了脖子也夠不到樹枝末端的枝葉。
“汪汪汪……”突如其來的狗叫聲,嚇得我丟掉竹竿,拔腿想跑,卻因腳掌麻木而跌倒在地。只能靠著棗樹掩藏著自己不敢出聲。過了好久,直到那條狗消失在視線范圍里,我才敢起身。
抬頭仰望濃綠中點綴的紅,想吃棗子的欲望越發強烈。我像發了瘋似的,雙手抓住棗樹拼命地搖晃,幻想著有棗子能掉下來。豆大的汗水隨著發梢滴落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頭頂的大紅棗兒。世界變得很小,小得眼里只容得下掛滿枝頭的棗兒。手不停地搖晃著,哪怕連樹葉也沒動一下。
就在這時,一只大手緊緊地握住我的小手,祖母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后。我不敢轉身,只是用盡所有力氣想掙開那只手掌,手背一陣疼痛讓我停止了掙扎。我羞愧得沒有說話,低著頭,絲毫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她嘆了一口氣蹲下來,另一只手放下拐杖,小心翼翼地挖出長在大棗樹旁的小樹苗。捧在手心里,另一只手牽著扭扭捏捏的我朝家的方向走去。
狹窄的泥濘路上,她走得很慢,也很穩。手心的老繭硌得我的手背生痛,卻很溫暖。
祖母牽著我來到自家院里最靠東的角落。“洛兒啊,不是自己的東西呀,不要盼。想要的,憑自己的雙手,早晚都會有!”祖母一邊說一邊用雙手刨開泥土,泥土嵌進手心老繭的印痕里,填平了那雙凹凸不平的手。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這雙手才顯得“完整”。
我站在那里,看著她將小樹苗種在院里最靠東的角落。“現在棗樹還這么小,我什么時候才能吃到棗子?”我不滿地抱怨,委屈的淚水不知不覺從眼中溢出來。
祖母把我抱在懷里擦著我的眼淚,咧開了嘴:“不用多久啊,只要洛兒懂事長大了,棗樹也長大了,洛兒就有棗子吃了!”說完將懷里的我摟得更緊了。
那件事就這么過去了,祖母沒有告訴任何人,我也沒有受到懲罰。只是有時會去院子角落里給那棵棗樹澆水,幻想著棗子在嘴里咬碎的甜。要是我明天馬上長大就好了……這樣我明天就能吃上棗子了……
在那個秋天還沒結束之前,父母把我接到上海生活。三個月后,收到祖母去世的消息,她沒能熬過那年冬天,我也沒能見她最后一面。
自那次離開后再回鄉下,已經快有十個年頭了。我站在院里的棗樹下,棗樹已經高過我很多了,繁茂的枝干上,大紅棗兒被濃密的枝葉遮蔽了。陽光透過縫隙映在我的臉上,猶如這九年的時光在指縫間悄悄滑過。
恍恍惚惚,我已經記不清祖母的相貌,只有角落那棵棗樹證明她存在過,曾拉著我的手教育我自食其力。我不知道是時間太窄,還是指縫太寬。往事隨風飄散后只剩下“只要洛兒懂事長大了,棗樹也長大了,洛兒就有棗子吃了”的叮囑久久回蕩在耳際。
終于可以吃棗了!我奮力踮起腳尖,仰著頭,伸長了脖子,手剛好可以夠到那淡淡的紅。可是那個人卻再也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