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想
今年是費孝通先生江村調查八十周年。
1936年7、8月份,費先生在江村養傷之際,對江蘇吳江太湖東南岸邊的開弦弓村進行了調研,隨后乘船到了英國倫敦經濟學院,跟隨人類學功能主義開山大師馬林諾夫斯基讀博士。費先生利用在開弦弓村的調查資料,并給該村取了個學名—江村,寫成了博士論文,第二年在英國以英文出版,就是費先生的經典名著《江村經濟》。1939在英國英文版的書名為Peasant life in China: A Field Study of Countr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中國農民的生活》,實際上,費先生原來博士論文題目是:《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原來題目更符合實際。這本書的序言是費先生的導師馬林諾夫斯基所寫,在國際學術界很有影響。
在序言里,馬林諾夫斯基稱贊此書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馬氏這樣說:“此書有一些杰出的優點,每一點都標志著一個新的發展。本書讓我們注意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部落,而是世界上一個最偉大的國家。作者并不是一個外來人,在異國的土地上獵奇而寫作的;本書的內容包含著一個公民對自己的人民進行觀察的結果。這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人在本鄉人民中間進行工作的成果。如果說人貴有自知之明的話,那么,一個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類學當然是最艱巨的,同樣,這也是一個實地調查工作者的最珍貴的成就。”
偶然在Yung-chen Chiang“Social Engineer?鄄ing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in China,1919—1949”這本書中發現,其中引用了費孝通寫給導師馬林諾夫斯基的一封信的部分內容。按圖索驥,找到了原信內容。此信現存于耶魯大學圖書館(Fei to Malinowski, September 10, 1938, Malinowski Papers 3.182, deposited at Sterling Library, Yale University.),也是該館保存唯一一封。這封信顯示的寫信日期是1938年9月10日,費孝通從英倫回國之前。這封信談到了馬林諾夫斯基寫《江村經濟》序言的事情,對于我們了解《江村經濟》和有關當時的學術界有所幫助。這里順便提一句,我以前未曾知道這封信,盡管我很關注有關費孝通先生的文章和資料;當我今年春季回國,遇到諸多社會學同仁相問時,無論前輩還是后生均無人知悉。
我們來看最有關《江村經濟》的部分,即信的結尾:
It will be very helpful in our future work if you would like to give your orders to your young children by pointing out the possible line of inquiry in the future. Let your preface not confine itself only to this book, which hardly deserves anything, but to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sociology in which I am only an insignificant banner carrier. A captain will be born in your spiritual parenthood.
(翻譯成中文:如果您能通過指出未來研究的可能方向,給年輕的孩子們一些指導,將會對我們未來的研究工作很有幫助。煩請您不要把序言僅僅局限于談論這本書,此書幾乎沒有什么值得談的,您要談的是中國社會學的未來發展問題。在中國社會學界,我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旗手。如果您這樣做了,在您的精神哺育下,一個舵手將會誕生。)
該如何來解讀這幾句話的意思呢?我的理解是:第一點,費孝通對自己江村調研所用的方法非常推崇,但在中國當時的主流并不怎么認可,他想借助馬林諾夫斯基的威望,讓其方法成為中國社會學主流。從這次到南京大學社會學院與幾位老師的交流和拜讀了周曉虹老師的演講文章,才知道費孝通寫論文之時,直到1949年,吳文藻、費孝通的社會學中國學派都不是主流,主流是孫本文的綜合學派,其次是唯物史觀的社會學派(在當時這個學派認可度有多大,筆者存疑暫且不論)。如果考慮到梁漱溟、晏陽初等人的“鄉村建設學派”,則當時不止三個社會學學派。可以想見,費孝通想借助導師馬林諾夫斯基在中國推動他的研究學派的心情。費先生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個主流里成為舵手。
第二點,他的這個想法,這個提議影響了馬林諾夫斯基對《江村經濟》序言的寫作,從而馬氏把本書的意義有可能提得更高,進而影響了國際學術界對中國社會學的認可,有助于提高“社會學中國學派”在世界上的影響。第三點,費孝通致馬氏這封信里說道,這個序言的草稿(notes)已經完成,說明該序言是在導師馬氏要求下費孝通自己打的草稿。原文是:Following your command, I have prepared a note on the preface of Peasant Life. I do not include an essential part in it, that is, your criticism on the book, which I cannot forecast and should leave to my fate.就是說,費孝通的草稿沒有把馬氏對《江村經濟》的批評放進去。假定馬氏接受了這一點,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序言,就是沒有包括馬氏批評的,從而我們無從得知馬氏對此書的批評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