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伯恩斯坦 約翰·班奇 尼可·卡納 邁克爾·李
對于合弄制等自治組織形式,評論兩極分化:一方認為,“沒有老板”的扁平結構能提升靈活性和員工參與度;另一派則視之為脫離實際、天真的社會實驗。然而,若想客觀準確給出評價,就必須超越“后官僚主義”、“后結構主義”、“信息原則”和“有機組織”等熱詞,分析自治組織發展變化的動因及具體運作方式。
根據我們的研究和實踐經歷,自治制度的某些要素可以為各個企業所用,但全盤采納可能會帶來嚴峻挑戰。還有些組織認為完全采用新制度代價太大。在整個組織中根據自治原則決定行動方式、負責人和獎懲方法,是一項困難、不確定性強的任務,在很多情況下難以取得良好結果。
自治制度吸引力何在
組織采用自治制度的動機何在?想想管理者最希望團隊具備什么?穩定性和適應性。穩定性有很多內涵,包括創造穩定的股東回報、保持人員相對穩定和滿足客戶期望等。而適應性有時指根據不同市場需求對生產進行微調,有時則涉及戰略或能力的根本轉變。
所有組織都必須具備相當程度的穩定性和適應性,但二者往往存在沖突。為提升穩定性而過于強調標準化,企業可能對市場變化不敏感;過于強調適應性,企業會分散注意力,失去聚焦和規模化帶來的效益。在層級制組織中,管理者固然在兩方面都有可能犯錯,但大多數更傾向穩定,也因此制造了僵化和官僚主義。
員工同樣既需要穩定性又需要適應性。為有效完成工作,員工需要穩定工作環境,能夠獲取關鍵資源,且目標和職責清晰。但他們也應該有一定自主空間,在情況變化時做出最優決策,而層級制往往限制靈活性和自主權。
作為管理者,找到穩定性和適應性的平衡點并不容易;即便理念正確,讓整個組織恰當執行仍很困難。因此從幾十年前開始,管理者就在積極考慮讓團隊通過自治實現這種平衡。
在20世紀90年代,為在復雜多變的工作環境中提升效率,自治團隊變得更為普遍。在大多數采納自治制度的企業中,只有一小部分員工參與其中,通常是在適應性重于穩定性的領域。這部分員工逐漸能夠自主監控自己的工作表現,并不斷調整自治團隊的規則。
最終,人們開始考慮:為什么滿足于建立少數自治團隊?高度矩陣化的組織架構和復雜的匯報關系限制了自治團隊,阻礙它們高效工作。C&S CEO瑞克·科恩(Rick Cohen)到哈佛商學院介紹公司自治團隊成功經驗,說最困難的是“防止管理者插手,讓團隊完全自主行動”。因此,為什么不直接改變矩陣結構,將自治團隊的原則應用到整個組織中呢?
組織的確開始朝這個方向變化。20世紀80年代,管理學者沃倫·本尼斯(Warren B e n n i s)和亨利·明茨伯格(H e n r y Mintzberg)都觀察到,組織的管理結構正變得靈活和非正式。10年后,從互聯網衍生出了“網絡化公司”的概念。近年來,受開源運動、敏捷方法和共享經濟啟發,參與式、互動式的管理模式開始出現,包括合弄制、豆莢式組織(podularity,源自敏捷開發,將任務分解為若干部分,盡可能減少規劃,保持快速迭代)等;一些企業還創造了獨特的模式。上述新做法的目標都是通過自治來平衡穩定性和適應性。
新的組織形式意圖打破層級約束,但與流行觀點相反,自治制度與官僚制度也有相似之處。按照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在20世紀初的定義,官僚制度的權威根植于客觀的規則和角色,而非地位、階層或財富。在官僚制度下,個體可免于上級的任意支配。而所謂自治制度目標與此相同,只是更加靈活,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不妨看作升級版的官僚主義。
區別究竟在哪里?在于新的管理制度如何平衡穩定性和適應性,以及最終達到的結果。如果說傳統組織像一架機器,按照經典物理學規律精確預測和控制每個零件的活動,自治組織更像一個有機體,按照生物學規律快速增殖和演化。
自治組織長什么樣
自治組織源于自治團隊,因此兩者自然有類似的行為準則:工作職責、行動決策權、資源使用權、信息和知識所有權由成員共同分擔和分享。自治組織通常有3個特點:
團隊即結構
團隊在合弄制中稱為“圈”,在豆莢式組織中是“豆莢”(pod)。不管叫什么,自治組織的基本單位是團隊,而非個人、業務單元、部門或事業部。在團隊內部,每個人的角色和分工由集體決定。和傳統組織一樣,不同項目、職能和業務領域由不同團隊負責,但采用自治制度的企業團隊數量更多,職責劃分更精細。
相比嚴整的組織形式,自治組織的模塊化性質使項目更容易啟動。隨著員工持續評估組織需求的變化,團隊相應成立或解散。傳統組織中的項目團隊與此類似,但在矩陣結構的作用下,不同臨時團隊在沒有關聯后也經常綁在一起。在自治組織中,各團隊的穩定性有所不同;隨著新的目標、任務和項目出現,員工會建立專門團隊。
團隊自主規劃和治理
雖然自治組織很大程度上取消了傳統層級,但各團隊還是從屬于一個整體架構,并且參與塑造和完善這個架構。合弄制組織擁有一部“憲法”,規定各個圈建立、調整和解散的原則。在總體原則之內,每個圈可以設計自己的形態,并享有自治權。“憲法”并不具體規定工作流程,而是大略解釋各個圈怎樣建立和運作:如何確定和分配角色,怎樣定義不同角色的邊界,以及各個圈之間如何互動。
合弄制組織一般利用GlassFrog、holaSpirit等企業管理軟件,明確定義每個圈、每個角色的目標、職責和決策權,相關信息對所有員工開放。高度透明讓跨團隊整合變得容易;相比傳統組織,自治組織中高度細分的角色更容易定義和安排。
領導權因時因地而變
在自治組織,領導權分配給角色而非個人(一名員工往往在不同團隊承擔多個角色)。隨著工作情況變化,團隊創造和定義新角色,領導職責也持續變化。為確保這類調整順暢進行,技術支持非常必要。合弄制組織一般利用GlassFrog、holaSpirit等企業管理軟件,明確定義每個圈、每個角色的目標、職責和決策權,相關信息對所有員工開放。
如果有人不適合某個角色,該角色就被分配給另一個人。分配角色當然也是一項工作。在合弄制中有一個專門角色,稱為“鏈長”(lead link),該角色同時負責所在圈與外層圈的聯系,例如將社交媒體業務與營銷和企業傳播聯系起來。
擁有上述三個特征的組織根據工作需要采取行動,而非聽從某個有權力者的指令。傳統管理發生問題的一個原因是,老板依據固化的崗位描述指派任務目標和執行方式,而對如何取得理想結果缺乏真知灼見。自治組織很大程度上減少了這種指令式管理,利用動態流程而非固化層級來保持秩序和清晰性。
自治組織意欲何為
近年來,自治組織集中嘗試幾類提升績效的方法,每種方法既有收獲,也存在問題。
在設計角色時兼顧個人能力和組織需求。在傳統組織中,每名員工承擔單一、粗略定義的角色,很難重塑角色或調整崗位。在自治體系中,每個人同時承擔幾個具體角色,并可以根據組織和個人需求的變化塑造和修改角色。
通過相互協商,團隊成員將各類職責分配給最適合的人。這一流程使個體能做擅長和喜歡的事,同時也防止有人利用某個角色獲益,去損害團隊或整個組織。在合弄制中,圈成員如果認為某項角色調整會給圈帶來“倒退”,就有資格拒絕;提出調整建議的人必須給出解釋,或者放棄提議。
在傳統組織的固化結構下,各類專家全職在一個部門工作。而新型組織架構與此不同,每名員工承擔多種細化角色,可以勝任組織中的多個位置。這種角色設計方法的優勢很明顯:因為員工在推動流程,他們更強烈地感到自己在真正推進有意義的工作。
假設自治制度的確能帶來益處,那么將傳統崗位職責分解為大量專門角色,對組織是否利大于弊?有可能。但角色的分解和衍生也有成本。這會在三方面增加復雜性,且都與人力資本有關。
首先,由于職責細分,執行變得更復雜。很多關于目標設定的研究發現,員工手頭任務較多時,每項任務的表現都會變差。其次,設置如此多的角色,薪酬體系變得更復雜。由于每名員工承擔多個角色,設定清晰評價標準和合理薪酬水平就很困難。第三,角色增加讓招聘變得更復雜,包括外部招聘,以及在內部尋找承擔特定角色的人選。
在傳統組織中,職位名稱、崗位描述和匯報關系組成的復雜網絡,讓人搞不清楚到底誰決定什么。在合弄制等新的組織模式下,每個人都能看到他人承擔什么角色和責任。決策程序和規范也得到精簡:提出方案的人可以直接和相關人溝通,而不再需要等待層層匯報。在合弄制組織中,這被稱為“角色碰角色”,意味著信息不會在管理層級之間傳遞的過程中被稀釋或誤讀。這樣一來,溝通會更加高效和精確,這有助于提升穩定性。
在這類制度下,為作出明智決策,所有人都必須運用權力、發出聲音,而這并不總能實現。關于自治組織的一個錯誤觀念是,地位差異將消失。地位差異雖然會減少,但仍然存在,必須妥善處理。有些人擁有更大權力;習慣于監督某些工作的領導者有時可能想要重掌控制權,讓員工不知道該遵守新規則還是服從以前的老板。
對新的市場需求做出反應。我們曾習慣于將領導者理想化,認為他獨具慧眼,能發現值得組織關注的外部動向。隨著數據分析的發展,領導者的洞察力顯著提升。但仍有大量證據表明,如果高管層只根據自己的觀察推動組織變革,結果通常是失敗。
自治組織的做法與此不同。以Valve從PC游戲向硬件領域的擴張為例。該公司400多名員工有權根據對客戶需求的判斷,完全自主分配工作時間。他們按項目組成合作小組,有時一天幾次改變辦公室布局。當時不斷有客戶提出希望Valve生產可在客廳使用的游戲設備,幾名員工覺得聽夠了,于是建立了一個小組來探索這種可能性。當其他同事考慮到Windows系統的封閉性可能是Valve的一項重大缺陷,他們也開始對硬件事業投入時間。上述兩項決策都是有經驗的一線員工根據實際觀察到的問題做出的,而非來自高層的洞察。
但組織也可能對客戶需求反應過度。回憶一下喬布斯的名言:市場并不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貝恩咨詢公司對單一路徑增長的研究表明,企業根據客戶需求增加庫存量會減少收入。ReWired Group建議企業關注需求側創新,CEO鮑伯·摩埃斯塔(Bob Moesta)區分了兩種需求,一種是客戶明確要求企業提供的產品或服務,另一種是從整體視角把握的需求。他認為后者才是價值的真正來源,為此組織需要一定的反思能力,而非對市場需求做出簡單反應。雖然靠近客戶很重要,但也要保持良好視野,以防跟著客戶墜下懸崖。
你可能會認為自治組織的三個目標。在設計角色時兼顧個人能力與組織需求、讓決策靠近一線以及對新的市場需求做出反應,會降低領導者的重要性。但要將這些要求擴展到整個組織,最大的挑戰在于領導力。如果領導的權力和職責共享,每個人都必須清晰理解,主動承擔。團隊數量增長,正式領導者的人數也隨之增加。
當然,自治制度下的管理方式有所不同,淡化監督和指令,更強調設計、推動和輔導。領導者必須以身作則,真正把團隊凝聚起來,而不能依靠權威。
從戰略高度看得失
目前為止,我們主要考察了自治制度的實踐細節。但自治制度是否也適用于組織的宏觀層面,如制定戰略方向、跨國業務運營、塑造整體表現和發展軌跡?
以百事公司這樣的大型快消品公司為例。假設百事在考慮是否應某個市場消費者的要求,減少某種產品配方中的人工增甜劑。在自治制度下,推動這類變化更容易。相關人坐在一起評估利弊,確定實施細節(如停止從某些供應商進貨),就可以付諸行動,無須任何高層干預。
但像百事這種規模的企業,運營通常有多個維度,其中可能包括簡化國際供應鏈,釋放資本用于收購。為實現這類目標,管理者不能滿足于細微的局部行動,實際上可能不得不在若干情境中放棄最優選擇。例如,合并供應渠道能減少復雜性,降低總成本,但可能錯過某些在新興市場提供質優價廉原料的細分供應商。相比自治組織,依靠層級管理的組織更善于為服務整體做局部權衡,這正是跨國快消品公司的關鍵優勢。
在公司戰略制定方面更是如此。很多企業高管相信戰略必不可少,而自治組織支持者卻認為戰略是個陷阱。首先提出和定義合弄制的布萊恩·羅伯遜(Brian Robertson)在其書中寫道:“當你使用‘應該一詞時,例如‘我5年后應該成為X,你就對這個目標產生執念,這種執念會妨礙你客觀認識形勢,或者錯過與初始目標相悖的機會。”按照合弄制的基本原則,可以隨時重新考慮任何已做出的決定,所以“想按照預定目標促使他人行動就非常困難”。雖然戰略規劃不會被明令禁止,但更常見的是一系列不斷更新的簡單原則:“X最重要,甚至比Y都重要”。提供最優質的客戶服務和提升短期利潤都是指導原則,但如果員工必須在兩者間做出選擇,他們知道應該選前者。
找到平衡點
過往自治團隊的實踐告訴我們,對自治制度的全盤肯定和反對都遺漏了關鍵點:大多數組織,尤其是大公司,都應當部分而非全部采用自治管理方法。我們認為,到2030年,全球排名前1000的企業中,很難有20%以上演變為弗雷德里克·拉魯定義的“青藍色”(teal)組織,即整全、進化和自治的組織;但如果只有不到20%明確在組織框架中吸收部分自治元素,我們同樣會感到意外。
這種局部的吸收借鑒已經大量出現。例如,寶潔為整合眾多品類、各地市場和職能,采用復雜的矩陣結構,但同時有一個規模龐大的開放式創新項目,邀請外部人士組成團隊為公司解決問題。在傳統管理層級之外建立一個更自由的體系。
在組織中的哪些部門或團隊實行自治制度?答案取決于三方面:哪些事項需要保持穩定性?哪些方面需要更強適應性?在當前條件下,哪種組織形式能帶來平衡?
如果組織對適應性要求很高,那么可以考慮根據自治原則重塑整個組織。這類組織處于快速變化的環境,做出快速調整的收益高于成本,且錯誤決策并非不可挽救,對業務的嚴格控制并不必要。這就是為什么最早采用自治制度的多為創業公司。
企業還必須考慮,為確保整體統一,需要在多大程度上保留層級和固定流程,以及使用共同目標和價值觀等粘合劑。多夫·塞德曼(Dov Seidman)的“HOW報告”量化分析了不同組織需要這些粘合劑的程度,并研究了自治制度和一系列績效指標的關聯。參考其他企業的經驗,組織可以更好地判斷粘合劑是否有用,在哪里有用。
最終,或許有些諷刺的是,新一代自治團隊需要新一代領導者,既能洞察在哪些情境下最適合以新管理方式取代層級制,也能在組織根本利益需要的時候,勇敢捍衛層級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