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唐·絲路·詩人

白登山

唐朝，是詩歌的唐朝，故有“詩唐”之譽。不同于建安風骨、魏晉風度，歷史的車轍延伸至唐代后，氤氳、洋溢出一種氣象，尤其是在盛唐時期經(jīng)由詩人的自信發(fā)揮、詩歌的自由吟唱，更形成了一種空前的文化景觀——“盛唐氣象”。既是氣象，就不應(yīng)只是絲竹和弦，還要有角鼓、銅鉦：不應(yīng)只是春花秋月，還要有大漠、烽煙：不應(yīng)只是高山流水，還要有金戈鐵馬：不應(yīng)只是纏綿情語，還要有慷慨邊歌……

正是具備了這種海納百川的雍容氣度、自由昂揚的精神風貌，唐詩才能夠如此五彩繽紛、百芳綻放。不僅綻放于江南水鄉(xiāng)，也回響在長城內(nèi)外：尤其令人驚喜的是其旺盛的生命力，它在神州邊塞疆域的傳唱，綻放出一朵碩大的詩苑奇葩——邊塞詩。盛唐邊塞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無疑詮釋著“盛唐氣象”，而連接二者的紐帶之中有一條甚為醒目，即絲綢之路。絲綢之路這一交通動脈經(jīng)過漢代以來的不斷拓展，時至盛唐呈現(xiàn)出了空前繁榮的景觀。由洛陽、長安經(jīng)西域通往中亞、西亞、南亞乃至歐洲、北非的這條道路，使得“盛唐氣象”在空間上獲得了絕佳的詮釋。

絲綢之路的繁榮不僅體現(xiàn)出大唐帝國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強盛，同時還呼喚了唐代知識分子的激情、熱情與希望。可以推測，唐代行走于絲路的詩人當有不少，揮毫于絲路的詩作亦當可觀，但不幸的是詩人已不能一一考索，詩作也無法篇篇流傳。然而萬幸的是，有一位邊塞詩人的詩名、詩作流傳了下來。他不止一次的西域行旅所留下的串串腳印早已被大漠風沙掩蓋，但其創(chuàng)作的詩篇卻像一個個音符，伴隨著瀚海駝鈴，順著絲路般的五線譜而響徹至今，他的絲路之作足以唱響“盛唐氣象”中的邊塞之歌。他，就是邊塞詩人——岑參。邊塞詩篇的壯麗譜寫，無疑成就了岑參作為盛唐著名詩人的詩名：然而兩次出塞深入西北邊陲的經(jīng)歷，更成為岑參一生中最有意義的壯舉。

岑參（715—770），出生于江陵（今湖北荊州。他的曾祖父岑文本、伯祖父岑長倩、堂伯父岑羲在唐朝都曾官至宰相，他的父親岑植也仕至刺史。盡管岑參《感舊賦》曾不無自豪地說：“參，相門子……國家六葉，吾門三相矣！”但這些于他而言都是昔日的美談。岑參幼年喪父，家道中落，憑借自己的刻苦努力，于唐玄宗天寶三載登進士第，被授予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一職。他與高適等盛唐的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都熱衷于進取功名，具有熱切的入世精神

建立赫赫功業(yè)、博取富貴功名是盛唐士人的普遍心理，而入幕邊疆塞垣也正是當日文人選取的途徑之一

與岑參齊名的邊塞詩人高適就由入幕邊庭而位至候爵，但文士入幕且仕途暢達如高適者卻數(shù)不出幾人來

然而，理想總是要有的，岑參同樣懷揣著如此理想，策馬西行岑參一生共有兩次西域行旅經(jīng)歷，首次為唐玄宗天寶八載至天寶十載夏的安西之行，第二次為唐玄宗天寶十三載夏到唐肅宗至德二載夏的北庭之行，后一次西行時間相對較長

在岑參現(xiàn)存的400余首詩歌中，兩次西域之行的絲路之作約78首第一次34首，第二次44首約占其全部詩作的20%，也正是這20%的詩篇成就了他的邊塞詩名

相較于第二次西行，岑參的首次行旅及相關(guān)創(chuàng)作似并未引起時人多少注意，且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創(chuàng)新水平都不及第二次，但是僅根據(jù)這34首詩，我們足以清晰還原其西旅軌跡

唐玄宗天寶八載，岑參由右內(nèi)率府兵曹參軍轉(zhuǎn)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赴安西都護府高仙芝幕掌書記，開始了其人生首次的西域之行

安西都護府始置于唐太宗貞觀十四年，舊址在今吐魯番以西的交河古城

高宗顯慶三年五月移安西府于龜茲國，以舊安西府為西州，龜茲即今新疆庫車

嚴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中說：“安西都護府（今庫車）則唐代前期中央政府控制西域之總部其間晾州至安西都護府相去5000里，有通道達，為唐代西通西域中亞之交通孔道，亦唐代前期控制西域中亞之工具也故此道允為當時國際交通之第一重要路線，全程皆置驛……其間（長安至安西都護府）行程7000里，急行一月可達”長安到安西包括絲綢之路東、中段，岑參首次絲路之行就是這一路線

詩人經(jīng)咸陽一路向西，“一驛復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成陽，暮到隴山頭”（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朝發(fā)咸陽，暮至隴山，驛站數(shù)量之多、驛騎速度之快，可以想象盛唐交通的發(fā)達

隴頭分水嶺上有“分水驛”，岑參有感傷行役之作《經(jīng)隴頭分水》，借眼前之隴水寫羈旅之愁腸

過隴水，經(jīng)渭州而目睹“渭水東流去”（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一路西向的他又一次萌生思鄉(xiāng)之情《題金城臨河驛樓》作于金城，即今甘肅蘭州，乃絲路重鎮(zhèn)之一由金城西北進入河西走廊，“燕支山西酒泉道”（《過燕支寄杜位），“燕支山”即焉支山，在今張掖山丹縣過了此山則西為酒泉，再向西就是敦煌，岑參有《敦煌太守后庭歌》出敦煌，詩人有《日沒賀延磧作》等詩作，“賀延磧”指莫賀延磧，是伊州境內(nèi)的大漠，延袤2000里，水草不生，所以有“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的描繪經(jīng)過大漠后，“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 （《經(jīng)火山），“蒲昌”為今新疆鄯善，唐時為西州所轄，火山高聳蒲昌之東經(jīng)火山向西，岑參有《銀山磧西館》、《題鐵門關(guān)樓》、《宿鐵關(guān)西館》、《安西館中思長安》等詩作，可見繼銀山磧、鐵門關(guān)后，岑參終于抵達安西

“家在日出處，朝來起東風”（《安西館中思長安》），由“東風”推測岑參到達安西時，已是天寶九載的春天之后，詩人又有焉耆之行（≤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陽關(guān)之行“二年領(lǐng)公事，兩度過陽關(guān)”（《寄宇文判官》）、玉門關(guān)之行“玉關(guān)西望堪腸斷，況復明朝是歲除”（《玉關(guān)寄長安李主簿》），由“二年”、“歲除”推測岑參以上詩作當系于天寶九載歲末“苜蓿峰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巾”（《題苜蓿峰寄家人》），根據(jù)岑參行跡，“立春”上接“歲除”，時間應(yīng)該到了天寶十載，春的東歸途中

暮春返程至武威作有《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河西春暮憶秦中》、《登涼州尹臺寺》等詩岑參留武威時間較長，由《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中“五月”可見其滯留到當年夏季，六月到達臨洮時有《臨洮龍興寺玄上人院同詠青木香叢》 《臨洮客舍留別祁四》等詩至此，岑參人生中的首次西域行旅宣告結(jié)束，但是其絲路之作的深遠影響才剛露端倪在流傳至今的唐代2000余詩人的近5萬首詩歌中，唯有在岑參筆下將絲路之行完整再現(xiàn)，這是岑參之幸，也是唐詩之幸！

“三年絕鄉(xiāng)信” 《臨洮客舍留別祁四》，岑參初使西域為幕僚前后近三年時間，其絲路之作反映出的行經(jīng)之處與嚴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圖考》中所敘述的唐代長安通往西域的大道完全相符，即“岑參由長安逾隴坂、大震關(guān)、分水驛，經(jīng)渭州、臨州、蘭州，至涼州，又經(jīng)肅州、玉門關(guān)，渡莫賀延磧至西州，亦曾到沙州；西州又西經(jīng)銀山、焉耆、鐵門關(guān)，至安西”。這正是唐代絲綢之路中道的東段。

安西之行，一路陪伴岑參的唯有日月。“月”在詩人筆下共出現(xiàn)八次，這一自然意象不僅記錄著詩人的絲路行跡，也是其心路歷程的符號與象征，如隴山“山口月”、敦煌“城頭月”、涼州“城頭月”、武威“邊城月”、輪臺月、關(guān)西月、故園月，無一不折射出岑參的思鄉(xiāng)情懷。不僅是月，“日”亦被賦予這一含義。尤其是岑參初赴西域時，他筆下的“日”往往與長安故鄉(xiāng)聯(lián)系在一起，“長安遙在日光邊” 《燕支寄杜位》，“家在日出處，朝來起東風”（《安西館中思長安》），“長安不可見，喜見長安日” 《憶長安曲二章寄龐》，長安即故鄉(xiāng)所在，由情及物，物也被賦予人情。

西旅所經(jīng)不僅僅是山川河流，越向西，更多的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戈壁大漠。岑參首次西行第一首詩便開始了對大漠的描寫，“十日過沙磧”《初過隴山途中呈字文判官》，可見其廣袤，尤其當詩人出敦煌親歷莫賀延磧時，無垠的大漠令人絕望，乃至發(fā)出“悔向萬里來”《日沒賀延磧作》的感嘆。作為萬里沙磧的標志性植被，“白草”在岑參絲路之作中多次出現(xiàn)，然而詩中“白草”并非只作為沙磧大漠的代名詞，“北風吹沙卷白草”《過燕支寄杜位》，“白草胡沙寒颯颯”《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蜒歌》：白草在詩人筆下還巧妙地表現(xiàn)出另一重含義，即沙磧的廣袤：“白草磨天涯”《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正是在岑參筆下，“白草”成為邊塞詩特有的意象。“白草”、“白雪”似乎為西域染上一層神秘的色彩，然而岑參筆下的“梨花”又為這神秘增添了幾分生機。“梨花”在詩人筆下共出現(xiàn)三次，前兩次均為實寫：“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 《河西春暮憶秦中》，“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開”《澄涼州尹臺寺》，這兩首詩皆作于第一次西行途中：第三次寫“梨花”為虛寫，“忽然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以梨花的繁喻雪花的盛，設(shè)喻奇妙歷來為后人所稱許。第二次絲路之作所體現(xiàn)出的奇麗風格經(jīng)“梨花”的妙用得以升華，然而，若沒有首次西行的“梨花”印象，沒有親歷邊塞的體驗，如此奇景奇語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岑參筆下的。邊地氣候溫差極大，岑參不僅寫嚴寒也寫酷熱，這主要通過“火山”的描寫而表現(xiàn)。岑參首次見到火山即第一次西行時，“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經(jīng)火山》，當時正是嚴冬，然而眼前卻是“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以至“人馬盡汗流”，對天地造化之功的奇?zhèn)ァ愑蜃匀伙L光的奇麗描繪盡顯筆端。

邊地雖有征戰(zhàn)卻并非處處苦寒，絲路之上不乏安定、富庶之地，只是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造就出了別樣的異域文化。由岑參首次西旅對敦煌的描寫可見：“黃砂磧里人種田” 《敦煌太守后庭歌》，邊地小郡雖不比中原，但“郡中無事”，百姓安居。邊地民族多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軍旅生涯中“馬”更為主力。岑參筆下“馬”這一物象使用頻率極高，而他詩中的“馬”并非只作為戰(zhàn)爭意象出現(xiàn)，詩人借“馬”抒建功立業(yè)之懷：“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寫羈旅年月之久：“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磕中作》、“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 《安西館中思長安》。此外，狀邊地苦寒以襯托羈旅辛苦也借助“馬”這一物象，“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沙進人面”《銀山磧西館》，“馬汗踏成泥”《宿鐵關(guān)西館》“秋冰鳴馬蹄”《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通過對馬毛、馬汗、馬蹄的描寫，細處著眼卻營造出極強的藝術(shù)效果。軍中生涯不僅是“角聲一動胡天曉”《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之后的“終日見征戰(zhàn)，連年聞鼓鼙”《早發(fā)焉耆懷終南別業(yè)》，軍樂之外的宴饗之樂實為沙場之外的主旋律：“美人舞如蓮花旋”、“回裾轉(zhuǎn)袖若飛雪”、“琵琶橫笛和未匝”《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鋌歌》，胡歌、胡樂、胡姬、胡舞交相輝映的紛繁場景、宴飲氣氛，為邊疆的戎旅生涯增添了無限生趣。

往來于塞外邊地，岑參交往最多的是下層幕僚，相近的身份與境遇使他們心靈的溝通有了更多默契。往返奔走于絲路上的這一文人群體，贈答中的寄托與勉勵成為絲路上的又一主題。《玉關(guān)寄長安李主簿》、《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送韋侍御先歸京》、《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等，不同的酬贈對象卻抒寫著相同的送別主題。“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徹過隴山途中呈字文判官》，但是豁達的勉勵并不能完全掩蓋羈旅的相思愁苦與仕途的坎坷辛酸，終究是“相憶不可見，別來頭已斑” 《寄字文判官》。其實后者也正是由來已久的邊塞詩歌主題之一，岑參的成功之處不限于繼承這一主題，更在于對這一主題的升華。“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逢入京使》，苦境之中猶能發(fā)曠達之語，悲壯之余更見慷慨。

作為岑參生平首次西域行旅的目的地，對于安西一龜茲之地的正面描寫雖然不多，多數(shù)筆墨潑向了長安一安西之間的瀚海。然而，這并非是什么憾事，正因為有這樣一個目的地存在于絲路那端，有這樣一個坐標佇立于風沙大漠，詩人的詩筆才有了方向，詩人的詩方才得以生發(fā)。

岑參有幸，西行得大漠之助！

龜茲有幸，昔日得岑參之歌！

絲綢之路也好，玉帛之路也罷，詩人腳下的這條大道分明又是一條詩歌之路。聽！這條詩歌之路上的每一首詩，都慷慨豪邁地歌唱著盛唐氣象。聽！這條詩歌之路上的每一個音符，都鏗鏘激昂地鳴奏著玉石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