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海
“洋務運動”表面很熱鬧,卻沒能成為中國的“明治維新”,其最大的短板來自思想領域
19世紀60年代中國興起的洋務運動,主要參與者被稱為“洋務派”,他們以富國強兵為目標廣泛學習西方先進生產技術,創辦了一批近代軍事和民用工業,奠定了中國近代工業的基礎。但它的進展卻一路坎坷,尤其在思想領域。
同文館之爭:
是否要“師夷”
洋務運動是晚清的“改革開放”,對此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對。“洋務派”面臨著保守派的攻擊,反對和攻擊的背后,既有思想不同而產生的理念交鋒,也有新的政治勢力崛起后與傳統勢力之間的利益沖突。同治六年(1867)圍繞同文館招生事件,新舊勢力就發生了一次激烈論辯。
同文館是由“洋務派”首領奕?一手創建,是中國第一所新式學堂,聘請外籍傳教士任總教習。初設英文館,后增設法文、俄文、德文、日文、格致和化學等館,學習內容還包括醫學、機器制造、西洋史地和萬國公法等科目。同治五年(1866),奕?以總理衙門的名義奏請增設天文算學館。這本是他職權范圍內就可以決定的事,之所以上奏,是因為他提出了一個新建議,擬選取20歲以上的滿漢舉人及其他科舉“正途”出身的京外官經考試后入館學習。
這是個不小的創舉。在保守勢力看來,開館學習夷人的語言和那些形同巫術的東西本來就不可忍了,現在又要招收科舉和“正途”出身的人去學習,等于“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更無法忍受。山東道監察御史張盛藻首先上奏稱“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認為同文館招收“正途”科甲人員“是重名利而輕氣節,無氣節安望其有事功哉”。清末筆記小說《春冰室野乘》有一段描述,說張盛藻的這份奏折在北京一部分官員中引起強烈共鳴,“廣為傳誦,以為至論”。
但這篇奏折沒有引起慈禧太后的“共鳴”,張盛藻接到了以同治皇帝名義下傳的御批,其觀點被駁回。但隨后以重臣倭仁為代表的保守派繼續發難,全面否定“洋務派”所提倡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慈禧太后讓人把張盛藻、倭仁的這兩份奏折抄送總理衙門,指示“該衙門知道”。
在“洋務派”與保守派之間,慈禧太后采取了平衡術,一面命總理衙門“即著就現在投考人員,認真考試,送館攻習”;但另一面又要求同文館招生人數有所減少。這說明,相對于辦廠建礦,思想領域里的變革要復雜得多,各種質疑和反對的勢力依然很強大。
修鐵路之爭:
30多年沒有結果
同治十一年(1872)俄國入侵伊犁,李鴻章認為新疆路途遙遠,“我軍萬難遠役”,于是提出以“土車為鐵路”。但此議一出,聞者“鮮不咋舌”,視為駭人聽聞之論。后李鴻章奉召進京,在面見奕?時又力陳修建鐵路的重要,提出先行修建清江浦到北京的鐵路,方便南北交通。奕?雖然是“洋務派”,但深知此中阻力極大,對李鴻章說此事“無人敢主持”,“兩宮亦不能定此大計”。
修個鐵路而已,連“兩宮”都不敢拍板,還搞什么洋務?李鴻章不甘心。光緒二年(1876),“洋務派”丁日昌出任福建巡撫,李鴻章讓他上疏建言在東南一帶修建鐵路,理由是臺灣遠離大陸,只有修鐵路、架電線才能保證“血脈暢通”,避免列強的垂涎。但此事仍然無果。
光緒六年(1880),中俄因伊犁問題眼看要爆發軍事沖突,李鴻章的舊部劉銘傳應召進京就防務問題提供對策。李鴻章授意他上《籌造鐵路以圖自強折》,再次提出修建鐵路的主張,認為這是自強的“關節點”,并提出可先從北京分別修建去往清江浦、漢口、盛京、甘肅等4條路線,朝廷這才命北洋大臣李鴻章和南洋大臣劉坤一進行研究。劉坤一也是“洋務派”,他也贊成修鐵路。李鴻章看到了希望,立即上了一份4000多字的《妥議鐵路事宜折》,從中國古代圣人刳木為舟、剡木為楫、服牛乘馬、引重致遠談起,再分析了中國此時面臨的嚴峻形勢,提出修建鐵路的9項好處,以反駁保守分子的意見。針對朝廷可能有所顧慮的一些問題,李鴻章也專門作了說明。比如經費和主權問題,李鴻章認為錢應該是可以湊齊的,關鍵是決心;而一切招工、采購材料及鐵路經營等都“由我自主”。
李鴻章滿心希望地等著朝廷的批復,然而他卻低估了反對派的力量。針對他修建鐵路的主張,包括尚書、侍郎等在內的數十名官員出來反對,有人上奏指責:“觀該二臣籌劃措置之跡,似為外國謀,非為我朝謀也……人臣從政,一旦欲變歷代帝王及本朝列圣體國經野之法制,豈可輕易縱誕若此!”還有人認為鐵路是洋人發明的,引進中國就是“崇洋媚外”,誰修鐵路誰是賣國賊;有人認為修鐵路會破壞風水,震動龍王、地神、山神,外國人不信這個,他們可以修,我們中國人不能,否則就是不忠、不孝;有人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修鐵路可以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但利益會使人心變壞,鐵路一修,人心就變壞了;還有人認為男女授受不親,陌生男女在一個悶罐子里呆幾天幾夜,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
光緒七年(1881)2月,朝廷頒布諭旨:“迭據廷臣陳奏,僉以鐵路斷不宜開,不為無見。劉銘傳所奏,著毋庸議。” 李鴻章在給朋友的信中發牢騷說:“天下事無一不誤于互相牽掣,遂致一事辦不成。”他還在一份上奏中直言:“欲自強必先理財,而議者輒指為言利;欲自強必圖振作,而議者輒斥為喜事。至稍涉洋務則更有鄙夷不屑之見橫亙胸中。”
盡管中間修過一些距離很短的實驗性鐵路,但由中國籌資、自己設計興建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1905年才動工,距李鴻章提出修鐵路的設想已經過去了30多年。
中學為體:
“洋務派”的無盡辛酸
曾國藩的兒子、外交家曾紀澤對于那些反對辦洋務的人進行過分析,認為這些人分三種情況:一種是所謂的“硁硁自守之士”,讀死書、認死理,惟古是尊、泥古不化;一種“好名之士”,反對洋務更多是出于沽名釣譽、嘩眾取寵的需要;一種是投機鉆營分子,“視洋務為終南捷徑,鉆營不得,則從而詆毀之”。
受這些思想的羈絆和制約,“洋務派”在思想上自覺或不自覺地束縛住自身的手腳,尤其在涉及政治和政體等重要問題上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洋務派”還有一句著名的口號,是洋務運動后期代表人物湖廣總督張之洞說的,叫做“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后面這四個字比較好理解,也就是“師夷長技以制夷”換了個說法而已,但在它的前面又特意加上了“中學為體”四個字,意味就比較深長了。
“中學為體”就要固守朝廷的政治制度,辦洋務是為鞏固這種制度服務的。李鴻章早年對英國的議會制頗感興趣,也曾提出過改革官制,但后來又絕口不再提此類話題,在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會見時還說過“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的話。“洋務派”的其他人,也把精力都用在了辦實業、建新軍上,“中學為體”是他們思想里不可突破的禁區。在洋務運動中,對傳統的教育、經濟以及法律制度也有一些改革,但這些都屬于具體制度的層面,其改革也多屬于應急性選擇,而不是制度本身自然演化的結果,無法全方位地徹底變革。
思想上存在禁區,體制上自然就會遇到壁壘。“洋務派”所辦的企業分為軍工和民用兩部分,在經辦軍事工業時,官辦企業模式帶來了種種弊端,企業成了第二個衙門,官場上的那些毛病統統帶進了企業里,讓正常的經營管理制度無法順利實施。后來“洋務派”決心引進民辦資本,采取“官督商辦”的形式建設民用企業,意在減輕官辦投資的壓力,也改變企業經營上的弊端。
較之以往的體制,這是一種制度創新,受到商人們的歡迎,在初期也收到了良好成效。但一些習慣了“重農抑商”的保守官員看不慣商人參與企業管理,一直呼吁把企業收歸“官辦”。雖然此事最終未能全面實行,但企業里的官商矛盾逐漸尖銳起來,出現了“官督商辦勢如虎”的局面。經營體制無法順暢,“洋務派”開辦的企業大都經營不善,要么虧本倒閉,要么轉賣重組,留下“一地雞毛”。
日本“明治維新”和中國“洋務運動”都起步于19世紀60年代,當時日本的國情與中國大體類似,基礎比中國還要差,但到1893年,日本的各類工廠已發展到3334家,銀行703家,鐵路2039英里,以蒸汽為動力的船舶總噸位達到11萬噸。而據1895年的統計資料,此時“洋務派”在中國開辦的軍工、民用企業加在一起還不到50家,其他各類民辦的近代工業企業相加有100多家,真正意義上的銀行則沒有一家。
用官僚體制辦企業只能造成產權不清、權責不明、政企不分;在官僚化的體制下,企業的日常經營自然效率低下,機構龐雜、冗員充斥、辦事效率拖沓、生產成本高昂。這些都是洋務運動中開辦的企業的通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不是單純的“人禍”,不是換一批人去經營,情況就會好轉;這是一種內在的矛盾,不改變固有體制,誰去都沒辦法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