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現為云南大學哲學系副教授。出版詩學著作《論詩教》和《詞的倫理》,譯著有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等,在《世界哲學》《新詩評論》《作家》《大家》《天涯》《新詩品》等期刊發表哲學、詩學論文和詩歌若干。

紀念一位早夭的詩人
這是一片青色的稻田。
一位白衣少年,像一只鷺鷥
凝視著自己水中的倒影。
柔軟的螞蟥爬上他細長的腿,
吮吸溫暖如蜜的汁液。
他一陣顫栗,仿佛骨髓
被穿刺而過的禾稈抽去。
一些詞從嘩嘩作響的溝渠
流入他身體。他聽到了
它們被日光舂洗的聲音。
綠意盈盈的水珠沿狹長葉片
滴落,像稀釋過的血。
古老的刑罰繼續進行。
他替代這些未成形的糧食,進入
釀與祭。一陣含甜腥味的風吹過。
在這天空并未降下尺度的時刻,
他開始生出絕望的羽翼。
啊,白色的精靈,不成熟的詩篇!
一只鷺鷥從他的身體里飛出,
像青綠的稻穗分娩出早產的米。
對一棵樹的觀想
閉上眼,請試著讓一棵樹
從腳底升起。你的十根腳趾
往下鉆入泥土,長成粗大的根須。
你繁密的血管化作細枝,
從臟腑間穿過。葉片反射著
上方降臨的光,
將你幽暗的內部照亮。
這些樹葉取代了肺,吸收著
空氣中的微塵。你感受著它們
起風時的擺動與無風時靜靜的垂落。
每一片葉都有手掌般深奧的紋理——
你閉上的眼是其中兩片葉子,
它們的暗是正在飄落、
與樹分離時的顏色。
你會感到這棵樹濕漉漉的,
仿佛剛剛下過一場雨。
千萬顆水滴懸掛在枝葉間,
像是隱藏起來的精靈
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
你還看到樹皮上的斑點,一些
來自蝴蝶的花紋,另一些來自蛇蛻掉的鱗。
你開始進入皮下,那里,你的怨念
是黑色的汁液在細細孔道間來回流淌。
被拘禁在樹里的他人魂魄
正繞著環形跑道打轉,永遠
也跑不出你所設定的同心圓的邊界。
你當然認識他們,他們
是你的朋友、戀人和夢中的仇敵。
你可以釋放他們,如果你愿意,
可以讓他們在寬恕中化為鳥雀飛走。
樹穿透你的顱骨,往天空伸展,
產生出眾多分岔的可能性,
并在最高點聚集成絕對的樹冠。
樹冠頂部,一團金色蜂巢
在耀眼的強光中成熟。
屏住呼吸,你就能看到一朵花
在這巨大的金色蜂巢中
吮吸著清淡的蜜。全部的葉片
都顫動起來,簌簌作響。
起風了,從你的未來吹向現在。
你讓全身的毛孔張開,并且確信:
只要這棵樹活著,你就不會死去。
灶臺邊
我走進黑色的、煙熏味的廚房,看到自己
像只蛤蟆趴在地面,正與小烏龜一起玩耍。
一旁,被我打破的瓦罐,還在咕咕漏水。
牛肉的腥香從大鐵鍋中飄出。柴火像牛舌
舔著泛白霜的鍋底。我舔著龜甲般干裂的唇
從地面爬起,想到有三天沒吃東西了。
而此時,奶奶正從屋外雞籠里鉆出。手中
捧著兩個剛下的雞蛋。她眼神不好,
只能輕輕呼喚:“伢內,有鴨鴨吃了——”
我正要回答,卻想起她多年前已經去世。
雞蛋在她手心里如此溫熱、透明。灶臺上,
黑煤油燈點亮,映照出奶奶深陷的眼眶。
河邊軼事
我們從河里起身,光溜的背
被烈日烘烤。正午吞噬著
所有的陰影并讓我們兩個人
顯得前所未有的矮。在石上
坐穩,李梨開始用手掐我肩頭
被陽光揉紅的、帶水漬的肉,
像在剝一個剛從樹上偷來的桔子。
我抬手,將他的貓爪挪開,
卻有一種涼像松茸附了上來。
——風,從河邊,貼著開裂如龜的
泥塊和黏著細小貝類的石頭表面,
向我們年少而赤裸的脊背吹拂。
一些輕微的麻癢從骨頭深處升起,
猶如一群鰱魚在河里潛泳,試探性地
游向薄如銀箔的水面。李梨哆嗦了一下,
弓形的腰突然直起——一只黑螞蟻
爬上他手肘,用探針觸須
進行著騷擾性的偵測。我看著他
手忙腳亂地將螞蟻抖落,如同一棵樹
在落葉前清除著身上的蟲子。而我的身體
也開始因刺感扭動,可能是因為
迅猛的日光,也可能是被掐過的肉
正用毛孔大口啜飲著過涼的風。
我們哼著如今已完全忘記的歌謠,
目光注視著身前一大片干涸的河泥,
卻并不為它們深奧的裂紋而迷惑。
(李梨死去多年后,這條河
改變了河道,將我們偷桔子的樹林
開辟成一片新的河灘。)我們一邊
說著自己以后要練成絕世武功,
像《魔域桃源》里的劉德華,或者
變成呂洞賓、韓湘子一樣的神仙,
一邊拔下青草撓對方的胳肢窩,
仿佛我們可以永遠像青草一樣生長。
我們渾然不覺這陣風
其實是從河底吹來,那兒,
死者的骨頭縫像螺孔嗚嗚作響。
我們坐在石頭上,離這一切很遠。
清晨的抽屜
1
清晨的抽屜在黑暗中。鎖孔
泛著黃銅的光。房間里
它是唯一不能被完全照亮的部分
像一種記憶,或一些有待解封的
秘密,而第一縷晨光并非鑰匙
2
當我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抽屜
尋找那封一直藏在底層的信
那是死去的我寄來的。信無字
需要我自己每天填寫。我打開信封
把昨天,和昨天的夢境都塞了進去
3
在我看來,清晨并沒有將天空
從夜的大衣柜里完全拉開。它只是
取出了一些霞光做成的衣裳
那些更大的云團,是裹在一起的
被褥,被昨天的陽光剛剛曬過
4
地平線像抽屜的邊緣,在晨光中
緩緩拉動。我的眼疾,讓我只能
看到遠處的湖泊像藥片一樣發藍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立在窗前
仿佛在望著什么,其實是被無凝視
5
杯中的水已經倒掉。我拿著空杯
又倒了一次。兩次重復間
一些隱匿的東西發生了變化
正如抽屜,在清空之后,要將黑暗
再清空一遍;或一些事情,被人反復遺忘
6
我并沒有再打開抽屜。只瞇著眼
在晨光中眺望遠處的山巒
我看不清它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
在抽屜一樣黑暗的胸腔里跳動
未來,它將被手術或別的什么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