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興尚,80后,居轎子山下,云師大中文系畢業,曾于異域做過漢語推銷員終半途而廢,又行傳道授業解惑之事而惑之不解,常以文字刮骨療傷卻傷之愈深,有詩文若干見各報刊雜志及選本,酷愛詩歌,筆耕不輟。

山寺午后
陽光是輕飄飄的
從山腳到山腰,連我
也是輕飄飄的
一路上,蜜蜂放棄了甜
苦蒿放棄了苦
我放棄了肉體之重
寺門洞開,這是唯一的
不用考慮警戒和值守之地
朱漆大門兩側,怒目金剛
把盛世太平,戰亂流離
統統擋在寺門之外
人間,有這樣一個地方
可以不遵從時序
一切都慢下來,香客的跪拜
香燭之火,悠長的誦經聲
檐下的燕子,檐頭的蜂巢
就連墻角的幾株桃花
也盛放于山里的芳菲之后
禮畢,從石階上下來
我看見等在寺門外的另一個我
一臉茫然,舉著一副肉身
我竟無法決定,該不該
走過去把它重新穿上
我羞于道出人生的蒼涼
一層黃土,一層秋霜
反復堆壘成生命的底色
就連遍生的茅草
也放棄橫刀向天
自行凋敝,順應季節
多年來,我一直徒勞地重復
要秋風交出破碎的山河
一陣季風,從老屋吹到寄居地
沾惹了無盡的是非
再回去,父母就退守到墓地之邊
懷中的石頭就要生仔
我們彼此放棄了命里的硬
流水東逝,落花方熟
如果可以,我要你永遠守著舊習慣
絲帛浸血淚,魚雁傳飛書
我沉迷于一個個古意濃濃的下午
看草籽把光陰逼回老屋墻縫
借著飛雪之光瘋長
茅草覆掉屋檐,深冬
一座末日荒墳,可收容我否
風取回了一切
無形,無邊,涵納萬象
它本來就在,宇宙,人間
存在于我們反面的世界
都是它的,隱形的主宰者
只要它想,隨手就取回
本屬于它的一切。我說風
風就起了,推移,席卷,奔突
時不時,還揭開我們身后的陰影
它一吹,附形于萬物
陰云,飛石,斷木,失重的鷹
全都聽命于它,聽命于
背向塵世的逃遁,消隱
有時候,我們慣于捕風捉影
慣于屈從于風中的沉默
終究,風會取回一切
葉落,草枯,朽木成灰
就連攻玉的它山頑石
也滿嘴銅銹,交出初心
大風起兮,萬物歸位
暮雪點空山,光陰付流水
原野上的白骨,茅草的灰燼
秋風中逐漸裂開的墓碑
來自鄉下,殞命于車禍
窮困,不治頑疾的親戚
隱忍和慈悲中,慢慢鈍下來
銹蝕不堪的刀子,他們
以風之名,將被一一取回
秋天的牧羊人
多年來,他習慣了
把羊群趕到山頂,最高處
靠近天空,找一塊草坪
躺下,看老鷹一寸一寸
撕下白云,閃電,風暴
有時,黑色的閃電
擊入老鷹,從正下方看
一座飄著閃亮旗幡的孤墳
籠罩著他,掏空他的身體
羊群布滿山脊,縫補著
雷電擊開的部分,那里
連草木都不愿意長得太高
長太高,有一些白骨之手
隨時會從云層中伸出來
取走,撐開天空的草木
天空的云團,山頂的羊群
很多時候,他分不清
是自己躺在天空的懷里
還是天空游牧著自己的羊群
甚至,從山腳飄上來的炊煙
也改寫著,他隨性的錯亂
年紀大了,他唯一的愿望
每天,能趕著羊群上山
看落葉,一片片落下來
輕輕地歡騰,覆蓋
鋪展開,秋天的靜美
還是那只烏鴉
反反復復出入于流言和厄運
偶爾,也出入于我的幻視
還是那只烏鴉,從童年開始
它就在亂墳崗旁的雜樹林
筑巢為家,依著荒墳的樣子
長成一團死氣,一堆干枯
它可以呆呆站在枯死的樹枝上
靜默一整個下午,一塊生鐵
凝聚人世所有的黑,不打折扣
甚至,它會讓你心生邪念
一堆無主荒墳,黑如暴死
悄悄地搬到高處,壓彎了
一個萬靈出沒的黯淡下午
如果把一萬只烏鴉趕到一起
你分不出,誰是叼著黑色人骨
吹響了死亡之腐爛的那只
沒有誰像它們一樣,著裝統一
不分彼此,如果集體高聲哀鳴
它們黑色尖喙里甩出的
黑色雷暴,把它們縫合成
一件黑色大氅,籠罩人間
其實,更多時候它們為獨居者
沒有人能體會,它們黑色的心中
時時涌起的黑色的孤獨
因為黑,它們必須全部接受
所有的冷眼,誤解,指責
想起讀過的一場蝗災
蝗災泛濫的時候,一定是
人命漸入衰微,接下來
就會有沒頂的災難,或者是
命數多舛,人事難料,預言者
流浪在大街小巷,以人們的兇吉
佐以飛蝗的尸身,借尸還魂
從地底,蝗蟲像一盤牛糞
像一個雪球,越滾越大
把天空推到空空的遠方
以一點點綠為導火線
這個翻滾著相互撕咬的
肉體炸彈,瞬間引爆
一陣附形于靈肉的暴風
一場干枯的雨,一大片
撕不開的陰云,一塊水分盡失
干燥的抹桌布,一陣鐵黑的
銹跡斑斑的刀鋒,一場
化萬物為灰燼的秋霜
蝗蟲的大軍,所到之處
萬物現出本源之狀:無
它們貼上斷墻,是為頹
披掛在無葉高枝,是為枯
粘附于殘破蛛網,是為空
腐化于饑腸,是為無欲無求